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边境线上的虎进人退

澎湃新闻记者 温潇潇
2019-08-20 07:34
来源:澎湃新闻

2014年3月,黑龙江省东宁市中俄边境,一只肌肉壮硕、毛色鲜亮的雄性东北虎跨过边境围栏,穿越吉林省道201、正在修建的鹤大高速,以及多个人类居住区,跋涉了约260公里,到达黑龙江、吉林两省交界张广才岭南部。这只东北虎在张广才岭游荡了2年,直到2016年,高速全封闭通车后,再也无法返回。

它很可能是当地唯一的东北虎,中国的研究者在红外相机中看到了它,取编号为CT10。至今,CT10独自生活,无法完成交配。

红外相机拍摄到的东北虎 。东北林业大学国家林业和草原局猫科研究中心提供(本文图片编辑 周平浪)

“我们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任由它自生自灭。” 吉林省延边州自然资源资产管理办公室专家组主任李成 说。

这样的情况并不偶然。根据北京师范大学生物多样性团队和吉林省林业厅2012至2014年期间的联合研究,截至2015年,中国境内至少有27只东北虎和42只东北豹。因栖息地被围栏、道路、村庄等人类活动割裂,这些虎豹共同面临着种群基因交流困难、近亲繁殖,甚至种群崩溃的风险。这个数字也是目前国内有关虎豹种群数量的最新数据,多名科研人员认为,随着近年来生态保护得到更多重视,该数据很有可能继续上升。

2016年12月,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试点成立,划入黑龙江、吉林两省、毗邻俄罗斯总面积约为1.46万平方公里的区域,要对东北虎豹野生种群及自然生态系统实行最严格的保护。

国家林草局东北虎豹监测与研究中心团队沿着中俄国境线,修复沿途的红外录像装备。(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为 澎湃新闻 伍惠源 图)

虎豹被困

近年来,尽管东北虎在国内频繁现身,但科研人员认为,能够稳定生存的东北虎家族还很少。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试点区内的掉色的广告牌。

东北林业大学教授、国家林业和草原局猫科动物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姜广顺介绍,目前世界上绝大多数东北虎生活在俄罗斯远东地区,由于雌虎负责抚育小虎,老虎的有效恢复应以雌虎“出现数量”和“扩散距离”作为衡量指标。而国内大部分被发现的东北虎仍是雄虎个体,雌虎距离中俄边境的最远距离不超过100公里。

雌虎不愿西迁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东北地区的野生动物密度不足以维持老虎生存。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以下简称“公园管理局”)保护处介绍称,受过往采伐、盗猎、放牧等人为干扰影响,有蹄类种群数量尚未达到环境容纳量。

姜广顺教授

作为全球现存最大的猫科动物,东北虎的平均体长可达2.8米,平均体重约350公斤。一只东北虎每年要吃掉50-70只大型有蹄类,它们最喜欢马鹿、梅花鹿、狍子等,同时还要捕食其他小型猎物作为“点心”。而要恢复有蹄类的数量和质量,首先依赖于当地生态环境的改善。

残酷的现实是,尽管东北地区早自上世纪末便启动森林禁伐,但截至2014年,林区蓄积量仍未恢复至上世纪60年代的水平。林木细、珍贵树种持续减少,尤其在老虎扩散的关键区域,虎豹和其猎物喜好的红松阔叶混交林已被大面积的长白落叶松人工林所取代,而一棵红松接近成熟需要上百年。

珲春县城边际,村民在野地里种植红松。

林区居民周永泰回忆,曾经树木最繁密的地方,仅植物便接得住寒冬时节大部分的落雪,林子里特别暖和:“那时候动物都喜欢待在林子里。后来(人类)使劲采伐上百年的树,现在树种基本还在,但是都小了。”

更无奈的是,老虎西迁途中还会被大量人类活动挡住去路。20世纪90年代起,林区彼时普遍使用的钢丝套直接威胁到老虎及其猎物的生存。这些富有弹性又极其坚韧的套子通常固定在树干上,动物一旦进入,便难逃被勒死的命运。近年来,人们终于认识到非法狩猎的残忍,加大力度组织大规模清山清套。公园管理局曾统计,仅2017年至2018年9月,吉林省便清理收缴猎捕工具近3万个。曾参与清套工作的村民彭书云回忆,现在清理出的钢丝套大多还是老套子。

伐木工人以前的伐木工具,如今只能当成劈柴工具。随着国家公园试点的建立,连可捡取的木材尺寸都被设定了具体的限制。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总体规划(2017-2025)(征求意见稿)》(以下简称《总规(意见稿)》)明确指出,东北虎豹现有及潜在栖息地空间里,参地、围栏、道路分割严重,耕种、放牧、开矿、养殖等社会生产活动更是触及公园几乎每一个角落。公园管理局保护处提供的监测数据显示,在虎豹扩散的重要廊道大龙岭区域,由于吉林省省道S201的阻拦,自2012年以来仅有5只东北虎个体成功穿越公路。

为帮助虎豹迁移和稳定繁殖,2018年初,公园管理局与世界自然基金会合作,在大龙岭和老爷岭扩散廊道进一步识别出数条东北虎豹的迁移通道,未来将在关键区域开展退耕还林和廊道修复。

姜广顺团队承接了园区内丹阿公路改扩建工程的东北虎豹生态廊道设计项目,计划修建隧道和高架桥,为东北虎豹等野生动物扩散迁徙提供通道;同时,智能装置一旦感应到动物靠近公路,便会自动提醒车辆减速或停车。

这些抢救工作都在为迎接更大的挑战而热身。姜广顺介绍,俄罗斯拥有一个近500只东北虎的大种群,与中国黑龙江省东部完达山区域连接,另有一个40多只的小种群横跨俄罗斯与黑、吉两省交界的老爷岭一带(该小种群也是国内东北虎种群的主要来源);由于大、小种群在俄罗斯境内被管道和道路建设发展分隔已久,彼此基因难以交流,小种群已经面临近交衰退、免疫力下降,甚至种群崩溃的风险。

“现在最需要更正的看法是,很多人认为有了国家公园,加大保护投资力度就能把中国的虎豹保护好;但实际上公园外老虎栖息地面积的80%尚未受到足够保护,且公园内的虎豹也迫切需要有效扩散,通过完达山、老爷岭,以及张广才岭和俄罗斯的大种群联结起来,以缓解虎豹公园内的近交压力。”姜广顺说。 这也意味着,人类需要继续加大幅度降低活动强度,为野生动物留出更多的空间。

而保护东北虎和东北豹更重大的意义在于,作为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旗舰物种、温带森林生态系统健康的标志,东北虎豹在国内稳定定居的数量,直接体现了东北生态系统的保护成效。

珲春官道沟村,一只小狗在田埂上玩耍。

原住民的慌张

珲春市镇安岭村养牛大户郑海轮没想到的是,他家的黄牛养殖因保护东北虎豹受到冲击。

珲春市是吉林省延边州最东边的一座小城,位于中俄朝三国边境,是俄罗斯东北虎向中国扩散的重要途经之地,也是国内虎豹出现次数最频繁的区域之一。《总规(意见稿)》显示,之所以禁止散养放牧黄牛,是考虑到黄牛会和虎豹的主要猎物马鹿、梅花鹿等竞争栖息草场,以及黄牛身配铃铛、放牧人活动等影响虎豹栖息。根据计划,整个园区禁止散养放牧的范围高达公园总面积的95.21%,需退出散养黄牛6万多头。

禁止散养黄牛并非新政。2013年,吉林省曾对划定区域进行封山禁牧,2017年,珲春当地又结合环保督察工作再发文要求“黄牛下山”,在关键区域设立标识,但效果都不好。

2018年夏天,郑海轮接到珲春林业部门的通知,称为了保护生态环境,所有黄牛夏天只能圈在牛舍饲养,尽管他向政府承包的牧场离家只有8公里,合同也尚未到期。

这意味着,以后每年4到10月,他都要额外购买质量比不过天然草的饲料,人力紧张的同时,成本猛增。不久后,牧场四周的铁丝网被剪开,牛没办法再进去——一旦被发现散养,每头牛要罚500元。

“损失的主要是草料钱,一头牛一个月吃300元饲草,6个月1800元,100头牛就要18万。”郑海轮担心从前卖牛挣的钱“都得搭进去”。他难以理解,政府曾经重点扶持的黄牛产业为何突然受限?

对此,公园管理局珲春局保护处处长高大斌很无奈:“这项工作跟老乡的民生问题是矛盾的,黄牛下山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彻底解决,还得一步步来。”

村民烧秸秆堆肥。自国家公园试点建立,村里实行更为严苛的防火政策,烧秸秆也将面临被禁止和取缔。

延边州畜牧总站和延边大学农学院的研究显示,延边黄牛由朝鲜牛和本地牛杂交而成,具有前驱发达、行走快、耐寒抗病等特点。19世纪下半叶,大量朝鲜人为躲避国内自然灾害迁入中国,朝鲜牛随之引进,截至2017年,朝鲜族占珲春总人口近4成。在延边地区,人与牛的关系一直十分亲近。

64岁的郑海轮就是中国生朝鲜族人,12年前,他正是看中珲春扶持黄牛的政策,想找个“清闲地方”过放牧生活,才从隔壁延吉市搬来这里。

迫于政策压力,去年入冬前,养牛户们便纷纷开始卖牛。郑海轮狠下心挑了30头卖出去,还留下约70头,毕竟为了养牛自己已投入了近300万元。如今,他只好将牛圈在往年过冬才会用上的牛舍里。上千平方米的后院里,成吨的饲草、苞米面和豆饼散落堆放,再加上几十头牛,整个空间显得拥挤不堪。

更让他头疼的是,圈养更费时。从前,他只要隔天骑摩托车到牧场查看,来回最多一小时,几乎没有任何费用。如今,喂黄牛、清粪污占据了每天绝大部分时间,他一转眼就变成村民口中“最忙的人”,根本无力从事其他副业。

他很可能也没有机会了。除了黄牛,高大斌介绍,根据有关要求,环境敏感区域的林蛙养殖,种参、松籽和野菜采集、开矿等所有涉及上山作业的活动也要陆续退出。近年来,随着原住民生态环保意识的提高,珲春人的传统生活方式不断被迫压缩。20世纪末,吉林省全面禁止盗猎;几乎同期,东北地区大力推进天然林禁伐;珲春属于高寒山区,无霜期只有110多天,农作物不适宜种植且仅限于水稻、大豆和玉米。因此,依赖森林资源的养殖业、林副业才是当地的主要收入来源。

林蛙养殖工作人员展示在交配的林蛙。

“从前春天靠野菜,秋天靠蛤蟆这些山货,冬天就靠林业,现在啥也没有了,老百姓还能走哪条路呢?”从小在镇安岭村长大的周永泰说出了大多数村民的心声。珲春周边的村落里,如今极少看到年轻人,有条件的家庭搬去市区甚至韩国定居,留下的40岁已算年轻,大多连初中都没毕业。

接踵而至的新政不断逼近村民们的心理底线。

“李大蛤蟆”李富在他的蛤蟆沟养殖地。该养殖地位于保护区管辖区内。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试点建立之后,“李大蛤蟆”的养殖从行业标兵变成违规,将面临撤出原养殖地的困境,他无法理解为何审批刚顺利完成,却一下子变天。

根据《总规(意见稿)》,虎豹公园现有近9.3万人。其中,处于东北虎繁衍、扩散或未来需要打通和恢复的区域内还有约4.7万人。如果征求意见稿最终通过,这些人的传统生产生活方式将首先遭遇巨大挑战,下山势在必行。

今年5月末,看其他养牛户偷偷把牛放上山,郑海轮也修补了自家牧场的围栏,把牛重新赶进牧场。据他说,目前还没听说有人因此被罚款。

让位的智慧

尽管下山政策推进艰难,但冯利民发现,政策实施不久后更多的虎豹便开始向西扩散。

冯利民与同事在操作、查看红外录像系统。

冯利民是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教授,同时担任国家林草局东北虎豹监测与研究中心副主任。他所在的研究团队自2005年起在东北林区开展虎豹监测,在国家林草局领导下,研发了一套 “天地空一体化自然资源与生态监测平台”,对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食物链、栖息生境、环境要素和人类活动进行实时监测,为资源评估、生态环境管理等提供大数据支撑。

冯利民在珲春虎豹保护区内寻找安装的红外相机。

“这是一个巨大的改变,可以很大程度上恢复虎豹的栖息地。”因此他认为,虎进人退并不一定要将所有社区撤出,人类行为强度的降低也可以为虎豹生存留出空间。

李成透露,公园已着手准备在珲春等地开展黄牛下山试点,形成大集中、小分布的舍饲圈养模式,助力社区继续发挥延边黄牛养殖产业的优势,只是目前资金、人力还有待到位。

“要让社区理解恢复东北虎的价值是不容易的,因为那意味着要改变他们自己,所以别太为难他们。”世界自然基金会首席科学家范志勇说。

在姜广顺的想象中,珲春也许真的无法向从前一样大肆靠山吃山,但未来可以开展对环境影响更小的文化旅游和自然体验,比如展示边境朝鲜族的文化,保留对生态较为友好的养蜂、林果采集行业等。

对于严格保护与社区居民生产生活之间的现有矛盾,公园管理局曾向记者回复称,未来公园将支持当地居民改变经营方式、进行产业绿色转型和升级,鼓励在生态体验区及周边以投资入股、合作、劳务等形式,从事家庭旅馆、农家乐、森林人家、森林体验和林特产品开发等经营活动。 不过,由于总规正在编制,各项专项规划也尚未出台,目前首要任务仍是对东北虎豹进行最严格的保护。

众多业内人士认为,这份总规之所以尚未落地,是由于欠缺可操作性:它将珲春市约4/5的面积划入试点,其中大部分又划入保护级别最高的核心保护区。如果据此执行,该区域内的传统生产生活方式将一律被禁止。姜广顺、李成等人都曾通过不同渠道建议修正分区保护规定,但最终不了了之。

流经保护区内的珲春河流分支。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驻华代表朱春全建议,仍要精准找出现有和潜在的虎豹栖息地及扩散廊道,针对不同优先保护级别的区域采取对应措施,才能实现人虎和谐共存:“划界应该具体到每个村屯、每一块山头,厘清哪些是栖息地和廊道,至少要预计到未来几十年这里是什么样子,不能说只划一个大圈(来保护)。”

姜广顺团队的顾佳音博士提出了相似观点:“可以优先保护虎豹选择走的、质量较好的栖息地和扩散路线,老虎很聪明,不会轻易跑到栖息地质量不好的地方去。”

精细化保护也是研究者迫切希望解决的难题。吉林省林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吴景才指出,针对人类活动强度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关系,国内还缺乏基础研究。比如,科研人员曾发现,平时在森林中生活的老虎一度“意外”闯入农田,老虎在扩散过程中究竟可以距离人类多近,受哪些因素影响,有太多问题亟需深入系统的研究。

(实习生徐洁对此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吴英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