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烧烤,那些满怀心事的男女

2019-08-20 21:01
北京

原创:马延君

        夏天的仪式,是从烧烤摊儿开始的,一把孜然粉,几瓶冰啤酒,挥汗如雨的摊主们如同牧师,把食客的饥饿肠胃和烦恼安顿下来。

        烧烤摊前不仅有街头巷尾的地道美味,还有动人心魂的市井烟火气息。

        

1
早晨七点,闹钟一响,65岁的陈嬢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跑去看看阳台上种的蔬菜。浇浇水,摆弄下绿油油的叶子,这是她一天中难得的闲适时光。

再过一会,丈夫翘爷将扛回几十斤土豆和芋头,忙碌就要开始。

小土豆煮到微微软糯,趁热捞出来,被翘爷轻轻剥去外皮。芋头用编织袋反复摩擦,陈嬢拿着小刀把它们刮到通体雪白。鸡皮撕去油膜,切成两厘米见方的小块,扔进秘制调料盆。排骨剁好,整齐地码在一旁。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成都陕西街的烧烤摊开了二十年,陈嬢和翘爷就这么忙碌了二十年。

做烧烤的初衷是为了生计。儿子上初中那年,家里条件不好,陈嬢辞去建筑工人的工作,拉着丈夫翘爷出去摆烧烤摊挣钱。钳工出身的翘爷很快做好两个烧烤炉子,为了多赚些钱,夫妻俩推着三轮车,中午在陕西街一头一尾摆上两个摊,晚上再聚到一起摆摊。

刚开始生意一般,还要被城管追着跑。有一次陈嬢没挣到钱,还被没收炉子,沮丧地回了家。陈嬢性格一向开朗,那次却坐在家里连连叹气。翘爷连忙安慰她炉子没了还可以再做,连夜敲敲打打给她做出了谋生的家伙事。

《人生一串2》截图 | 陈嬢和翘爷

一次有位老客跟陈嬢说,想吃鸡翘翘(鸡屁股),陈嬢二话没说就答应给他做。回家之后犯了难,鸡翘翘处理起来工序复杂,烤出来还弥漫一股怪味,陈嬢研究了好久,才琢磨出门道。

鸡翘翘很难处理干净,翘爷先用镊子拔一遍毛,去除腺体,再用手细细地捏一遍,硬的地方用刀划开,里面还有些细小的毛发。处理好的鸡翘翘用秘制辣椒粉腌制,两个一组穿到签子上。陈嬢会用剪刀仔细地修剪,让它们看上去就像刚出锅的奶油泡芙般饱满圆润。

烤制更是费时费力,翘爷细心挑选着每一颗木炭,巴掌大的小串要“三烤三放”才能保证受热均匀,烤出香脆的外壳和软糯的肉质。

《人生一串2》截图 | 招牌鸡翘翘

成都没有吃鸡翘翘的传统,一开始没人点它,陈嬢免费送了一年鸡翘翘,才终于打响了招牌。“翘爷”的名字也就这么被叫开了。

时间久了,附近初中的学生口耳相传,都夸陈嬢家的烧烤好吃,生意这才慢慢好转。来的人多了,没地方摆桌椅,陈嬢和翘爷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炉子烤串。十几岁的学生围成一圈,接过热腾腾的串连连呼气,就地吃完。

放学路上躲着家长和老师偷偷吃烧烤,陈嬢的小摊成了无数学生回忆里的放纵地带。

对食物的偏执似乎是这些烧烤摊主的共性。同样在B站纪录片《人生一串2》中出现的摊主岳文生对羊肉也有着严苛的要求,甚至到了没有好羊肉干脆不出摊的地步。

1989年岳文生辞掉铁路锅炉工的工作,推着一辆自行车摆起了烧烤摊。用他的话说“那时是真没别的办法,铁路的工作一个月才挣60块钱,要养一大家子人吃饭,没辙了,才想着去卖烧烤。”

刚开始生意同样难做,岳文生推着自行车走遍了郑州的大街小巷,烧烤烟雾大,顾客的噪声也大,他只能不停变换谋生地点。不过,对羊肉的要求倒是一直没变,他要找的是只有七、八个月的小母羊,这样的肉烤出来不用多加佐料,味道香嫩。

《人生一串2》截图 | 用母羊羔烤制的羊肉串

遇到好羊他会一次买上两只,把肉串得满满当当。好味道为他带来口碑,食客渐渐多起来。为了保证味道始终如一,岳文生坚持所有工序都由自己完成,妻子几次把肉串少了,肉串烤出来边缘微微发焦,气得他直接把妻子赶回了家,再也不让她动手做串。

生意的好转没能改变颠簸的困境,岳文生还是要拉着个烧烤炉子到处寻觅摆摊地点。直到近几年,他想出个新奇办法——在小吃街租个店面专门烤串,顾客全部坐在其他店的摊位上。

原本冷清的小吃街因为他的到来突然热闹起来,大把的肉串往炉子上一放,老顾客循着香味就来了。点上其他店的小吃,再来点岳文生的烤串,酒水上来,人声鼎沸,脱掉白天焦虑的外壳,小城的夜晚在这一刻彻底松懈。

2
对阿龙来说,福州的夜晚构成了他这十多年生活的底色。晚上九点阿龙的路边烧烤摊热闹起来,人们围坐在桌子旁,褪下一身疲惫,撸串喝酒,谈天说地。这是阿龙的战场,他飞速地穿梭于顾客与后厨之间,打点摊上的一切。

刚做好的生蚝汁水充沛,秘制的烤肠还滋滋作响,阿龙要以最快速度把食物送到顾客面前。《人生一串》第一季播出后,这位号称“全球信赖”的烧烤摊主更忙了。

1995年,20岁的阿龙来到福州打拼,卖冰糖葫芦、卖水果、卖爆米花、擦皮鞋,他的生意始终没有离开马路。街边混了十年,不管做什么谋生,阿龙一直用最认真的态度,赚着微薄的辛苦钱。

十年后,妻子再次怀孕,阿龙想着在家穿些串出去卖,妻子可以不用太辛苦,转行卖起了烧烤,这一干就是15年。

谋生时间改为城市生活的后半场,阿龙见证了太多专属于夜晚的狂喜与荒诞。刚开始那几年,他经常遇到揣着一把大刀就来吃烧烤的人,纵是在外面打拼多年,看到这场面也忍不住心惊。做生意如同行走江湖,他不得不练就处理危机的胆量。

《人生一串2》截图 | “走鬼烧烤”阿龙

那时,阿龙是福州第一代做烧烤的摊主,遇到收保护费的黑社会是常事,不给钱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几次进出医院,阿龙的左手小拇指已经不能弯曲。烧烤摊在他的硬拼下才得以保全。

后来,闹事的人逐渐减少,生意在他的苦心经营下渐渐红火。摆摊的地方变来变去,不变的是老食客的追随。为了多挣点钱维持生计,阿龙坚持台风天也出门摆摊,客人一边吃着烧烤,一边帮他拽着帐篷,风大的时候人被吹起来了,客人冲他大喊“阿龙,我好像在拍电影啊”弄得他哭笑不得。

夜晚的烧烤摊最容易发生故事,阿龙安慰过深夜独自痛哭的大叔,也见证过因两条“烤带子”滋生的爱情。守着一方小天地,阿龙见惯了人们彻底松弛后的戏剧时刻。

长毛是少有的不做夜场的烧烤摊主,他的生意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武汉老社区里的生活闲散舒适,一看见杨园街树荫底下排上队,老街坊就知道长毛又出摊了。

1996年下岗后,家里没有任何收入,长毛没多想,骑着辆三轮车出去卖起了烧烤。在此之前他是厂子里出名的“霹雳舞王”,闲暇时会穿着喇叭裤,套上皮夹克,拎台收音机到附近的大学跳舞。一个跟头翻起来,披肩的长发随风飘扬,吸引着一众女生的目光。

下岗的变故没压垮长毛,飘逸的长发还在,舞台从学校的操场换到了烤炉前,他换上最普通的汗衫,站在树荫底下摆弄着炉子上的烤串。

不想熬夜,长毛干脆不做夜场,最晚摆到十点多,东西卖完就收摊。不妥协表现在方方面面,长毛给烧烤摊立下“规矩”,甭管老客熟客,来人一律排队,想吃什么一次性点完,想加单要等他烤完手里的所有的串。

尽管规矩多,好味道还是持续吸引着顾客,营业半天,摊上要经历两三百位客人。正午时分,坐在树荫下,看着青烟炉火慢慢升起,在这里吃烧烤成了武汉人独有的悠闲。

《人生一串2》截图 | 武汉烤干子

长毛骨子里也坚守着一份悠闲,在他看来,人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能都为了钱工作。他的烧烤摊双休日、节假日、寒暑假全部歇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单车骑行。

早在2006年,长毛独自一人骑车去了西藏。蹬着辆捷安特660,长毛从恩施出发,走完了最惊险的川藏线。一个月的时间,路上没有其他人,只有群山和白云作伴。一抬头,顶上是一望无际的蓝天,风吹过长发,让他仿佛又回到当初无拘无束跳舞的日子。

长毛很享受这种孤独的感觉,从此爱上骑行,只要有时间便骑车出去走走。在外面他是骑行者,回到武汉,他又成了普通的烧烤摊老板,只是每次烤到日暮时分,浪漫的长毛都不忘提醒顾客,抬头看看天边的落日。

《人生一串2》截图 | 骑行中的长毛

        

3
        泉州

        1916

        艺术园招牌下面,常年摆着一个烧烤摊子,晚上霓

        虹灯一开,“艺术”两个大字将烧烤摊照得通亮。

        食客不少,但很少有人知道,摊主雷老虎是个沈巍式的流浪大师。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四大名著章回句子记得一清二楚,就连招徒弟的文案上都写着“有缘而成,无缘而没,道不亲传,技不往生”。

        烧烤让雷老虎免于流浪,这是他审时度势后的选择。年轻时,他辗转珠海、厦门等地,做过玩具厂的工人,当过印刷厂的校对。30多岁时,雷老虎预感人工校对行业将被淘汰,觉得还是应该学门手艺,保障以后的人生。

        手里没有太多钱,雷老虎想着不如就摆个本小利薄的烧烤摊。请烧烤师傅吃了几次饭,就算入了行,从此在“艺术”两个大字下一站就是17年。

《人生一串2》截图 | 雷老虎

        印刷厂毕竟还是正式工作,摆摊卖烧烤在人们看来就没那么体面,雷老虎倒是没有太多顾虑,道家“一切随缘”的说法早已在他心中生根。

        十几岁时雷老虎常常一个人带着一瓶酒,穿过田野,再翻过大山,去找几位老师聊天。那些老师都曾是私塾先生、文人墨客,后因各种原因来到山村隐居。老师们给他讲解先贤经典、诗词歌赋,他一知半解,但全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年少离家,四处飘荡,书本上的道理在世事磨练中显得愈发精准,指导雷老虎走过生活的困境。偶尔有客人在吃烧烤时抱怨几句,雷老虎也会三言两语点拨一番。

        喜欢诗歌的习惯也被保留下来,那是暂时逃离烟火的出口,空闲时雷老虎最爱去公园里静静待着,眼里的景色被他化为诗歌留存。

        同样是爱好,沈阳“传说鸡架”店老板斌哥有些小孩子气。他最爱打游戏,什么游戏都能玩上几把,传统老式街机是他的最爱,有时还会喊上顾客和他一起打两局。

        斌哥的恋旧不光藏在游戏里,他的“传说鸡架”小店开了16年没换过地方。店里摆满他买回来的老沈阳物件,音响里放的永远是一曲《光辉岁月》。走进他的店,时光瞬间穿越回他的年少时代。

        就连鸡架,斌哥追求的也是那一口老味道。沈阳吃鸡架的传统由来已久,早年间所有店都用焦炭烤鸡架。后来各类新式材料逐渐登场,没人再用这个费时费力的老办法,只有斌哥还在坚持。

        他说不上来焦炭烤制的鸡架味道哪里不同,但店里老顾客都会为了这一口“儿时的味道”特意找过来,在他们心里,斌哥这就是“皇姑区的回忆”。

《人生一串2》截图 | “传说烤鸡架”

        斌哥的少年时代并不算幸福,初二辍学后,他在父亲的安排下进技校,学修车。做了两个月修车工,用斌哥的话讲“实在是太遭罪了,得琢磨点别的”。

        大姨家的烧烤店成了他第一个落脚点,学成后,“传说鸡架”小店就此落成。

        现在斌哥每天会卖一百多个鸡架。小的铁拍一次能夹八个鸡架,大的铁拍一次能做的也不过十二个。长期持三十多斤的铁拍站立让斌哥的腰有些不舒服,他琢磨着把铁拍改成圆形,翻动时能省点力。

        想了很久还没有实施,对斌哥来说,这都不是重要的事情。正是这样混不吝的性格让斌哥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

        那年小店开业没多久,斌哥的父母双双下岗,不过二十岁的斌哥肩负起父母生活与养老的重担。正是一个个鸡架让斌哥撑起了这个家。

        

4
        熟悉的味道替食客留存记忆,摊主们形色各异的人生则被收录在《人生一串》第二季的影像里。

        片子结束那一刻,弹幕上飘过满屏的“多谢款待,回头再来”,而屏幕外,生活还在继续。

        陈嬢把烧烤摊搬到儿子的水族造景店里,一进门,巨大的鱼缸背景让烧烤店如同重庆森林般童话梦幻。曾经围在陈嬢身边吃烧烤的中学生早已长大,不少人会带着孩子来陈嬢店里品尝自己儿时的味道。

        早在十年前,陈嬢就把店里的营业时间改为了每周一、三、五营业。她和翘爷年纪大了,手脚不如以前麻利,又不想改变精细工序带来的老味道,只好每周花四天时间在家慢慢准备食材。

        火红的辣椒在室外暴晒一天,翘爷把它们收回来,放进小锅里炒上两个小时,再用小石盅慢慢捣成辣椒粉。陈嬢坐在电视前,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串着店里招牌的鸡翘翘。

        不止一位客人问过陈嬢“你要是不干了,我上哪吃烧烤啊?

        ”陈嬢总是乐呵呵地说:

        “那你们以后就到我家里吃啊。”

        

        现在一到营业时间,老顾客们如约而至,一边吃着鸡翘翘,一边和陈嬢聊聊家里琐事。过年前,还会有七八个特殊的客人来看望陈嬢,他们都是店里的老客,彼此并不熟悉,但在陈嬢这迎接新年,是他们约定俗成的仪式。

        岳文生最近也有些烦恼,预约吃串的客人太多了。不用再像以前一样为生活发愁,现在他忙得微信都回不过来,只好托儿子做个公众号解决预约难题。

        做生意的那两条胡同被其他店主叫做“文生大道”,不出摊的日子,老顾客和小吃街的店主一个比一个催得紧。

        过去二十年的火爆脾气还是没有改,谁在他烤串时跑来要求加塞都会被他训两句。他一直以为自己得罪了不少人,没想到,今年过生日时,老顾客们居然偷偷买了个蛋糕,在他忙完生意后陪他聊了好久。

        阿龙再也不用到街边摆摊,他租了个店面,结束了十多年的马路漂泊。现在正每天在朋友圈里兴奋地倒数搬进去的日子。

        一向硬朗的长毛病倒了,去年年底他突发脑溢血倒在浴室里,硬是凭着一口气撑过了鬼门关。家人和徒弟们替他照看着烧烤摊,老客人每次来都要问问长毛怎么样了。他心里也惦记着摊子和骑行,目前的计划是出院后,把大胡子留起来,让长毛的名字依旧名副其实。

        

        雷老虎的烧烤摊还开在“艺术”的灯牌下,写诗的爱好也没变,片子在B站播出后有客人慕名而来找他聊天,“有幸人生遇,随缘话短长”成了他如今的生活体会。

        斌哥的生意也在继续。他盼望着快点到年底,那时沈阳将会下起大雪,他拜把子兄弟回老家过年,一下飞机,立马拉着行李箱来找他是两人的默契,一年一度的相聚,所有的话都放在了十几年不变的鸡架味道里。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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