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山田野笔记|古树新芽:以茶为生的曼捌人

段颖/中山大学人类学系
2019-08-20 13:45
来源:澎湃新闻

关于茶,我们来的既是时候,又不是时候。夏月多雨,并非出茶的好时节,虽然偶有采摘,但品质平平,价格自然也平平。可也只有这个时候,村民才能闲下来,和我们一起喝酒,聊天,不紧不慢地生活。也正是这些年,古树茶生意日渐红火,才使曼捌,布朗山,乃至整个勐海,成了茶的天地。村民的生活,开始渐渐以茶为中心,即便是七、八月的茶市淡季,曼捌的劳作叶无外乎上山除草、种茶,同时采摘产量并不太高的雨水茶,而在村寨里,大家每天都在屋外路旁一边拣茶,一边聊天,日子过得平静悠闲。

古树新芽。

时光倒转三十年,曼捌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那时候,村民还住在老寨,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村里没水没电,是正经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餐饮,大多源于自然,采集渔猎是生活中的重头戏,现在还有老人回忆,“我们布朗族,只要有盐和辣椒,日子就过得下去。”而古茶树散布山间,无人理会,间或采摘一些,用传统的方式,压制成便于保存的竹筒茶。后来开始种橡胶,一些人家还砍了自家山地里的古茶树,改种其他作物,“古树茶太苦,产量也小,以前都没有人收,更早时虽然有国家来收,也不值几个工分……”

2006年,在经历了茶市低迷之后,人们对茶的品味开始逐渐回归自然,山头、古树、头春,一系列对普洱茶品质的重新定位,将曼捌,以及其他和曼捌相似的布朗山寨,重新带入山外的世界。对于山地村民而言,这不仅直接改变了他们的生计经济与日常生活,更似一场跨越时空的聚合,人与自然,人与古树,人与人,人与社会,原来许多不相关的人和事,因为茶而相遇、联接,原来看似平行的世界,因为茶而相互交织,带着不同的期许,不同的欲望,夹杂着诸多的不确定,演绎出形形色色的茶人茶事。

记得刚来到的曼捌时,岩温以新制的古树茶招待我们,林叔看了一下,喝了一口,慢慢说,“茶炒糊了,碎叶有点多”,岩温笑起来,“这是我妹妹炒的,她还不熟”。后来,岩温和我解释,炒青时手要来回翻动茶叶,不能让茶叶粘底,否则哪怕只是糊了一片,也会影响整锅的茶香和口感。杀青之后的揉捻也特别讲究,轻重、时间的把握,全凭手感。揉捻成条的茶叶,晒干之后便是初加工的毛茶,这是如今村寨里最基本的茶叶制作,从采摘到杀青、揉捻、晒茶,需要一气呵成,为了防雨,村民还建了透光的茶棚,晒茶要保持棚内干净,不能有杂物,否则很容易串味,影响茶叶品质。

杀青。

漫山古树,那是祖先留下的茶。布朗族也有自古传下的制茶方法,从炒青、揉捻到晒干,手法简单、朴素,器具也是随手而来,没那么讲究。“我们以前就是在自家灶上架口锅,炒一下,揉一下,甚至用脚踩,然后晒干,很随便的。”如今,从前家家楼下圈养牲畜的地方,换成了专门的炒茶灶,上面斜放铁锅,斜锅炒茶利于散热,方便操作,有的村民还会按照茶商的具体要求杀青,或青或熟。晒茶之后,村民还要花不少时间拣黄片,黄片是指因条索疏松、粗大,在揉捻过程中不成条的泛黄叶片,这些叶片一般都是古树老叶。拣茶看上去简单,却是需要细致与耐心的活计,整理好之后,茶叶被分类装袋,待价而沽。

拣黄片。

一切源于偶然。古树茶价,成于千里之外,非村民意愿决定,而每家古树多少,源于祖先惠泽,几乎与当下无关。唯一不变的,是上山采茶的辛劳。自山上搬下来之后,村民只能骑摩托上山照看茶地,从前路不好时甚至需要徒步。夏日茶少,上山主要是除草和种植茶苗,古树茶盛行之后,大家都放弃了台地茶,即便是新种的茶苗,也是由古树茶籽培育而来,而且价格与古树茶相差甚远。村民也会将深山老林中找到的野茶树移栽到自己的地里。雨水过后,偶尔也会采摘,“一芽两叶”是基本的标准,古树几乎都是百年以上,大多需要攀爬采摘,看着村民在树梢上轻松腾挪行走,不由感叹,那绝对是技巧、经验与体力的合一。

采摘古树茶。

茶叶经济,重塑着曼捌村民的劳作与生活。春茶时节,整个村寨成了茶的世界。茶树发芽后,需要在四、五天之内采摘,否则就会长老,错过采摘的最佳时期。所以,一旦出芽,几乎就是全村总动员,以换工的方式,今天你家,明天我家,集中采摘,早晨上山,三五人合作,一天可以收到鲜叶二、三十公斤,以一锅茶大概五、六公斤,杀青需要半个多小时计,有时要一直炒到深夜,晚上十二点、一点才顾得上吃饭,有的家户甚至两口茶锅一起开动,茶叶多时还要请人帮忙。这让我想到去年八月在香格里拉经历的松茸季,松茸的野性,使得人与松茸,相互纠缠,相互成就。而在布朗山,却是另一番景象,茶市对古树茶的追求,反而使人们放下“驯化”的野心,跟着古茶树的节奏,回归自然。

茶的重新“嵌入”,也改变着曼捌村民对茶的认知,从前,在布朗话里,茶都叫做“La”,现在,茶被分成“La song”(苦茶/大茶,即古树茶)、“La puli”(野茶)、“La huwan”(中茶,古树茶籽培育的乔木茶)、“La ei”(小茶/甜茶,台地茶),之前的茶叶制作,没有那么精细,现在村民都懂得用简单、直白的语言区分茶的好坏,如,古树茶芽上有细毛,茶炒糊了就不香,不好看,揉捻不好,茶味不足,春茶最好,味道最浓,耐泡,古树茶、野茶有时候不好分别,但喝得出来……村民朴素的言语和经验联接的,是普洱茶外形色泽、油润程度、茶汤色相、浓醇厚度等科学评鉴,以及花韵蜜香,山野气息,人在草木间,养心养生的诗意表达,而这一切,经由滋味的流转,以不可言说的方式不断转译、生成,最终融入村民关于茶的具身体验之中。

现在,曼捌村茶叶炒制、揉捻以及晒茶的技术大多来自外界,要么是茶商引入,要么是州政府请技术员来传授。二十多年前,政府曾经补贴村民种植台地茶,后来因为茶价太低,村民不愿再花费精力管理,要么放任其自然生长,要么换种其他作物。而制茶技术引进后,村民并没有照单全收,而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不断地调整,如将揉捻的茶叶适当摔打,使之更显均匀条状。而当我问及如何学习炒茶技术时,岩温说,“主要是自己看别人炒,边看边学,然后一次一次地试,注意时间火候,有时因为火小,留在茶叶里的水分太多,晒茶时容易发霉,有时火太大,又容易炒糊,那就根据情况再做调整,炒得多了,也就熟练了。”

揉捻。

奇妙的是,炒得一手好茶的曼捌村民,平时并不怎么喝茶,村里的年轻人爱喝酒,都说只有老人才喝茶,而搬到新寨后,连老人都不怎么喝茶了,以前围坐火塘,以陶罐烤茶,边喝边叙的生活,因为新寨居屋空间的改变,以及酒的大量进入,渐渐成了回忆。可是,因为茶叶生意,不大喝茶的曼捌村民,几乎每家都备有茶桌茶具,有的茶桌乃整木制成,极其讲究,遇到像我们这样的客人,他们会拿出一套功夫茶具,按照“城里人”的方式招待泡茶。有一天我在村民家喝茶,正好遇上几位村民来家里闲聊,主人很自然地拿出几个搪瓷口缸,放上茶叶,直接冲泡,这时,我突然明白,这才是曼捌村民喝茶的正确方式。

茶的流动,联接着人与自然,人与市场,联接着小地方与大世界。日子久了,曼捌渐渐以不同的方式,与外面的世界发生联系,茶商来来去去,停停走走,有的还与村民建立了长期的信任与合作关系,而茶市行情逐渐成为村民关注的焦点,慢慢学会讨价还价,村里开始出现经济能人,利用他们在外的关系与人脉,成了中间商和代理人,先富了起来,一些还在读大学的年轻人,也开始跃跃欲试。之前,村长召集大家捐茶,统一拿到勐海加工制作印有曼捌标识的茶饼,准备今后赠予客人,以提高曼捌老寨古树茶的知名度。去年,应布朗文化协会之邀,村里还选出了“茶祖”、“茶王”、“茶后”,并按照传统,给古茶树拴了线,念了经,做了仪式,尽管大家未必全都认可,但文化与资本的融合,已初现端倪。而在最近,还听到了村长力推曼捌古树茶进军欧盟市场的宏伟规划……

茶叶贸易,带来很多知识的错位与并接,在村里,大家似乎在用一种似懂非懂地方式谈论着“有机”、“原生态”、“无公害”,尽管有时村民也会认为打农药是对茶树好,可以预防虫害,但他们似乎也认可了“城里人”对所谓“自然”的追求。依附经济之下,一切源于市场与价格,这样来自外界的追求,甚至写进了村规民约,“本村茶地内出现打农药情况,罚款2000元”。无疑,茶叶带来了财富,但也带来了乡土与市场的双重束缚。一方面,村民于茶叶生产中分配了大量的时间、精力,每年茶叶行情,自然成为村民最为担心、焦虑之事;另一方面,村寨的生计经济日趋单一,旱稻早已不种,胶价太低无人收割,蔬菜种植逐渐减少,茶叶,在为村民带来收益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将其卷入市场洪流之中。

行文至此,遐想连连,心中浮现出Sidney Mintz开启人类学政治经济学之路的《甜与权力》,加勒比海辛劳的甘蔗工人与彰显英国贵族身份的“糖宴”;还有Alan Macfarlane以“绿色黄金”为名,将茶叶置入世界文明发展进程的讨论,思考茶,这一人类健康、灵感与快乐的源泉,如何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为强大的社会与经济力量;以及Sarah Besky 所揭示的昂贵的大吉岭茶叶,伪善的道义经济,以及美国公平贸易面纱之下追求社会共荣的假象消费。当然,还有我们熟知的联接着族群、地方乃至区域的“茶马古道”,通过茶的流动与互市,将云南乃至西南,引向多元、开放、共生的世界……而眼前这条村民每天上山、下山,蜿蜒曲折的茶路,正在聚散来去之间,联接着过去与未来,夹杂着些许期望,些许不安,些许欢乐,些许忧愁,不知会将布朗乡民带向何方?

此刻,身在布朗山的我,更愿在山色云雾中,静静体会,什么是“以茶为生”。

    责任编辑:朱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