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卡女孩的美丽折返

2019-08-13 08:08
青海

原创:张霆锴

记者 | 张霆锴

责编 | 张立榕

排版 | 张霆锴

编者按

进食障碍,一种以病理性的进食行为为核心特征,伴随情绪和认知失调的心理疾病。因为与进食行为相关,对身体健康具有相当大的威胁。

而隐藏在这背后的,不仅有对“想要瘦”的渴望,还有来自个人、家庭和社会的多种因素。这些都深深影响着在“吃”与“瘦”两端挣扎的人们。

今天我们要分享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勇敢地和自己曾经捉摸不定的食欲以及偏执的认知作斗争的女孩。她曾经迷失,但最终学会如何坚定地寻找自我,用力抓住她所珍惜的人和事。

当然,我们明白每个人都是独立而特别的个体。记录下她的故事是为了给予有相似经历的人们力量,使他们看到勇敢面对生活的一种可能。对于旁观者来说,更重要的是葆有一份理解,明白这件事绝不仅仅是“好好吃饭”那么简单。

最后,也欢迎你的留言,女孩本人和我们都希望你能从其中汲取到面对生活的勇气。

在被确诊为进食障碍和抑郁症住进精神科病房之前,短短19年人生里,柳依一一路从当地最好的幼儿园到最好的高中,又顺利考取清华大学。这个被大家公认是学霸的乐天派女孩,初入大学却因过分执着于追求完美,偏离了一直以来顺遂宁静的人生航道。

“唯一一个不是疯子的人”

柳依一坐在自己的单人病床上,等着护士给她送来午餐。今天的午餐和往常一样,丰盛且营养均衡:大块肥瘦分明的肉、富含碳水化合物的米饭还有绿色的蔬菜。护士会看着她把整盘午餐悉数吃掉。最重要的是,不准吐掉。

医院九楼,是精神心理科病房,主要收治患有抑郁症、躁狂症、进食障碍和轻度精神分裂的病人。走廊上,闲着没事做的患者会走着走着就突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安静的护士站里,会有患者把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奋力砸向地面。

柳依一也闲着没事做。初入院时她带了做纸雕的模板和小刻刀,还有画漫画的彩色铅笔。护士告诉她,这些尖锐物品必须交给院方保管。柳依一不忿,自己并没有自残的想法,却被护士一句话打发了——“也许你隔壁的患者会闯进来把它们抢走”。

画具还是被收走了。有时柳依一实在想画画,护士会把画具还给柳依一。但每隔不久,护士就会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住院部离柳依一的高中很近。当柳依一被允许外出的时候,她会自己一个人下楼散步。从医院门口的街往前走几个路口就是柳依一的高中,她在街上慢慢地走,却从来没有再次走进过高中校园。

柳依一镜头里的高中母校

“进食障碍兼抑郁症发作。”柳依一的诊断书如是写道。

《中国进食障碍防治指南》第一版对于进食障碍有如下解读:进食障碍(eating disorders,ED)是以进食行为异常,对食物和体重、体型的过度关注为主要临床特征的一组综合征,通常会导致内心的痛苦、躯体功能的损害、社会功能的受损。作为被认知较晚的精神疾病,进食障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才被精神科重视。

至于诱发ED的原因,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张大荣教授曾在中华医学会第十四次全国精神医学学术会议(CSP2016)进行过介绍:“进食障碍受到多种因素整体影响,例如进食障碍常伴精神科其他问题:抑郁障碍、人格障碍、物质依赖等。同时社会家庭因素也不可忽视。”

在病房里,柳依一的“主业”是睡觉。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让她不得不每天至少昏睡13小时。睡醒后,她需要按时参加互助小组,和其他情况相似的患者一起做游戏、搞团建。多数时候,这会让她感到不安。起初,每天看着精神涣散、情绪失控的病友,她觉得自己是所有患者里“唯一一个不是疯子的人”。

因为住在单人病房,柳依一不常和其他患者交流。但走廊上擦肩而过的一个眼神,会让她觉得有一种“战友”的认同。“因为你们互相知道,大家都患有这样那样的病症,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慢慢地,在走廊上遇到眼熟的病友,柳依一会和他们打声招呼。

柳依一唯一的新朋友是在互助小组上认识的一位20多岁的男生,工地上的工头,和她一样被诊断出抑郁症。看到柳依一靠读书打发时间,她口中这位“温柔善良的哥哥”时常过来找她聊天,分享自己的经历,也借一些书去读。然而不久后,柳依一的父母发现了这件事,对她提出了严厉的警告,“不准再和他接触”。柳依一虽然理解父母的关心,却也为他们的戒备感到寒心。

“我总要求自己要非常努力”

在此之前,柳依一从小就是彻头彻尾“别人家的孩子”。

柳依一从小是个乐天派。跳舞、唱歌、好好学习,家庭幸福,在父母身边自由长大。在即将成人的门槛上,她顺利地考入清华大学并成为一名医学生。人生的大门一扇扇在她眼前打开,目力所及,皆是如意。

柳依一的摄影作品

“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必须所有方面都要优秀。”初入大学的柳依一依旧坚定信奉完美主义。她不允许自己对生活有一丝懈怠,即使牺牲睡眠和娱乐时间,也要让自己加倍努力。

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悄悄起了变化。

大一上学期,即使加倍努力,成绩排名也只是勉强挤进年级前三分之一,这让她认识到自己的提升空间。新的学期,她给自己定下三个目标:减肥,努力学习和申请英语第二学位。

减肥的想法源自她浏览知乎和“keep”上的减肥热帖。“学习和成绩并不能完全被我控制,但是减肥这件事能。看着体重秤上的数字,我会有一种安全感。” 她把那些通过减肥成功获得好身材、赢得更多关注和赞美的健身达人奉为人生楷模,成功减肥对她来说是优秀人生的象征。身高166厘米的她,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够瘦到90斤。

作为一个医学生,柳依一对如何节食有着独到的研究。节食的那段时间,柳依一通过严格的计算和控制,每天能量摄入仅有800到1000大卡。而对于一个普通的女生来说,一天不吃不喝仅维持基本生命活动的基础代谢能量消耗大约是1400卡。

她有一套自己认为“清洁”的食谱——因为含糖量高而不吃任何名字内带有“瓜”字的水果;所有菜要过水才能吃;拒绝油炸和高盐食物;极少甚至不摄取碳水化合物。

一个苹果,一杯美式咖啡,一份水煮菜。这就是她一天的饮食。

而且慢慢地,她能准确地说出超市里能看到的所有食物的卡路里,精确到十位。

减肥期间,运动也是柳依一的每日必修课。她每天围着紫荆操场跑5到10公里,回到宿舍需要再做200个仰卧起坐和100个臀桥。周末还有两次高强度的舞蹈训练。柳依一人生的第一个十公里就诞生在这段时间,54分57秒,朋友圈配文是“总算跑到了自行车配速”以及“为什么校园马拉松那天考微积分呀”。

同时,柳依一也开始“加倍加倍努力”地学习。老师的每一个答疑时间、每一节习题课她都要求自己参与,每一道题目她都要做两三遍然后整理错题本。课本之外她还有两本参考书,书本上每一个角落都有红黑相间的圈画和批注。

亲密关系也是柳依一用来证明完美的方式之一。她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尽管后来柳依一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这个男孩,但她固执地认为拥有一份情感经历自己的大学才称得上完整。

两个月,从寒假的114斤到来年4月份的90斤,柳依一终于可以把自己塞进0码的衣服。教室桌椅和宿舍床板都会硌得她屁股疼。

久违的“成功”再次出现在柳依一的生活里了。

“为什么我不能正常地吃饭啊”

问题却一直在潜藏着。

柳依一还清楚地记得2017年5月16日这天。这是她成功通过英语第二学位申请的日子。终于在努力学习、认真锻炼和热心社工之后,柳依一这学期的最后一个心愿也被达成了。

“仿佛自己的快乐就是把每天的成就发朋友圈,享受一下别人的称赞。之后呢?”柳依一并不觉得自己快乐,一点也不。这样的思考带给她痛苦。在得知自己申请结果之后,在“健康”饮食三个月之后,柳依一破天荒地吃了一顿麻辣香锅。

她不曾想到的是,食欲就像奔涌的泉水向她袭来,咀嚼带来的快感让她暂时抽离心力交瘁的生活。

五个欧包,一杯奶茶,一盒沙拉外卖,两桶500克装的代餐麦片,一瓶矿泉水。柳依一买来将近3千克的食物,两个小时之内将它们一扫而光。这可算得上是三个月来她吃的最丰盛的一餐。

“我饮食上的崩溃是从这天开始的。”

直到2018年1月柳依一休学前,她一直和自己的食欲作斗争。最开始,痴迷于体重秤上数字的柳依一尝试过泻药、吞食“整整两盒”健胃消食片,但都收效甚微,直到她在网上学到了只吃不胖的秘诀——“催吐”。

“花费一小时狂吃,再花费一小时把它们吐掉。这之后因为呕吐的难受和内心的罪恶感与愧疚,会非常痛苦。吐过晚上,整个人会非常恐慌,很难入睡。因此第二天基本上会废掉。更可怕的是,会觉得自己吐掉了食物,又可以开始吃了。”

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2017年六月底,清华的考试周。柳依一有三门期末考试。而她进食的欲望也伴随着考试的压力到来。

一周七天,柳依一大约会经历两三次症状发作,在暴食之后又痛苦地催吐。“整个人不是被饥饿充斥,就是被吐过之后胃酸的腐蚀感充斥。再加上考试的痛苦,整个人处在一种不知饥饱的状态中。”

神经性贪食症患者因为过度关注自己的体重和控制不住的贪食,会反复出现暴食以及暴食后不恰当的抵消行为,如诱吐、滥用利尿剂或泻药、节食或过度运动等,以此来抵消暴食的后果。柳依一明白这是不好的,“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

暴食症的认知行为治疗模型

(图片来自知乎用户)

催吐的羞耻与恐惧过后,柳依一发现体重秤上的数字终于降低了。“你看我吃了那么多,但是我把它们都吐掉了,现在的我也不胖。”她沉浸在瘦下来的喜悦之中,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失眠、脱发、皮肤枯黄、半年不来例假,对于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

朋友们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在微信朋友圈里,她还是那个热情、开朗、充满活力的女孩,是既漂亮又会唱歌跳舞、经常旅游打卡美食的社交达人柳依一。

她像往常一样,“为你安排好所有事,出门的时候选餐馆、打车、订票她都一手承包。”在柳依一进食障碍最严重的日子里,楼可可作为她的同乡好友,还是和柳依一约周末看电影和吃饭,一起聊闺蜜之间的话题。

她到现场支持好朋友的话剧演出,朋友圈充满感叹号和激动表白的文字也别无二致,“太喜欢每一个演员的声音了!”“为自己认识这么多厉害的话剧人由衷高兴!”

在和朋友的合照里,她穿着宽大的灰色风衣,严严实实地遮住已经长到120多斤的身体。她没有化妆,淡淡的眉毛勾勒出眉骨的轮廓,双颊可以看出明显的浮肿。这是长期催吐带来的变化。

她依然在一个人硬撑。

父母也不懂得进食障碍是怎么回事,数次在电话里和妈妈哭诉自己控制不住食欲,柳依一得到的大多是“多吃点身体好”的安慰。他们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从前那个“说也说不完,笑也笑不完”的女儿怎么会如此不开心呢。

禁不住女儿的强烈要求,柳依一的父母在11月第一次来到学校看她。看到寝室堆放着几周没洗的衣物和脏乱的桌面,妈妈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抱起衣服一股脑全部“处理掉了”。直到柳依一拿出了诊断单和正在服用的药物,他们终于相信,女儿生病了,需要回家休息。

“感觉很对不起大家,但是我个人因为一些原因必须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了。”休学回家关掉网络社交之前,这是柳依一的最后一条朋友圈。

大家终于明白,柳依一“挺不好”。

“任何别人眼中的我,都不能定义我”

住院两周后,柳依一顺利出院,迎来2018年的新年。和家人待在一起让她获得了极大的支持和心理的疗愈。“他们完全相信我、支持我。”父母还满足了柳依一的愿望,给她买了一条狗,“取名叫李她她”。宠物的陪伴也让她感受到爱的力量。

因为治疗药物的副作用,柳依一的体重一度增长到140斤,但是常常前来陪伴的表姐会告诉柳依一她很美,带她一起逛街,为她买好看的衣服。

“在清华最压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废人。我都休学了,回家了,退完了全部的课,成绩单上全部是W[1]。”但是和家人在一起,她感觉到无条件的支持,一种“可以重新开始”的力量。

柳依一试着重新开始。

她一篇篇地去啃英文文献,学习理论和治疗神经性贪食症适用的方法,在一次又一次暴食的时候努力稳定情绪不再催吐,不再压抑对垃圾食品的渴望。她试着去细嚼慢咽,体会每一种食物带给身体的真实感受。看到体重秤上的数字,她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数字,“它不能定义我”。在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关怀下,柳依一开始认真对待一日三餐,对体重的增长也不再恐慌。

恢复过程中柳依一确实胖了很多,但她也高高兴兴地穿上牛仔裤出门,即使大腿绷得很紧。她不再跟每一个路人的身材作对比,不再对自己进行严苛的批判。

2018年3月的一天,吃过午饭后,柳依一打开一袋薯片,边看电视剧边吃。吃了十几片后,当她久违地心甘情愿地给薯片封口时,忽然泪流满面——

她终于重新体会到了“饱”。

柳依一在家休息时到画室学画,临摹梵高的《星月夜》

2019年的一个周五,晚上六点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柳依一和她的伙伴们在清华紫荆操场的西北角摆开一张桌子、两支麦架和一个手提音箱。散落在足球场人工草坪上的星星手提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半个小时后,一场盛大的校园文艺活动将在这里举办。

暮色四合,及肩长发梳成两个糖葫芦形状的辫子,橘子汽水色的腮红,精心搭配的大红衬衣与格子短裙。柳依一站在人群中央,冲着镜头微笑,定格成合照中最明亮的一抹红色。

结束休学回到学校近一年来,柳依一依然会遇到压力和挫折,还是想要同时做好很多事情,坚持双学位的学习,也在社工岗位上奔忙。

“人的习惯很难改变,仅仅靠顿悟的一下就改变前二十年的习惯,是不可能的。”但经历过人生起落,柳依一越来越意识到对她来说什么最重要,“包括身体健康、快乐和自信,还有家人和朋友”。

柳依一仍然记得陌生人带给她的每一份美好。大二寒假柳依一原本通过了一个海外游学交流项目的申请,却因为生病被迫放弃。当休学的柳依一满怀遗憾地在微信群中向同行的同学说明自己因病不能参与项目的时候,群里的一位学长私信她询问情况,并给予了她很多关怀和鼓励。

那位学长如今在美国攻读博士。今年暑假,柳依一恰好有机会前往美国。她说,刚好要借着这个机会,当面感谢那位学长。

2018年秋季,柳依一和两个同学一起组队参与一项校内健康赛事,项目主题便和健康饮食、健康锻炼相关。

“我就是清华里最最平凡的一个女大学生,不是那些所谓的‘能够被所有人注视的人’。但是我想让那些遇到困难的同学知道,像我这么平凡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可以变好,他们也一定可以。”

*注:

文中摄影均来自本人;

文中出现的柳依一、楼可可均为化名;

[1] 清华现行选课体系下,在校学生每学期有两次退课机会。退课之后,所退课程在成绩单上记录“W”(Withdrew)。柳依一因病休学前退掉了一部分课程,因此成绩单上有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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