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守护大兴安岭牺牲的护林人,不止他一个

2019-09-21 20:56
湖北

- 职 业 故 事 -

于叔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又突然响起:“一个人活在世上应该有所追求,我的追求是让青山常绿,家园更美。”

故 事 练 习 生 习 作

第 17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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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最早是在规划院的“职工之家微信群”里收到的,“老于没了。”

“打火没的,昨天夜里。”

一瞬间,群里就炸开了锅:为啥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呢?

我没去发问,因为潜意识里不相信这是真的。

就在前些日子,我和父亲还一起在家门口遇见了于叔。他们站在那里眉头紧蹙地讨论着因为最近的高温干旱天气,雷暴活动频繁、防火压力达到空前的问题。

父亲的电话是随后进来的,电话里父亲声音异常疲倦:“前天夜里林区上央格气林场突然发生雷击火,你于叔主动率领防火办60名森林消防队员赶赴前线火场扑救林火。在昨晚八点多火场顺利合围后,他告诉我说再去查勘一遍火场以防死灰复燃,结果被一棵火烧站杆意外风倒砸到了脑袋,抢救无效,走了。我当时要是陪着他就好了。我当时要是叫住他可能就没事了。说啥都没用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沉默。于叔是父亲工作中的好搭档,也是父亲生活中的好朋友,他们同念一所大学,同处一个单位,在一起30多年, 就连一起打火都有七八次之多。

这样戛然而止的离别,对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来说,或许只有用沉默不语来表达内心深处的难过,因为这里面夹杂的感情太过沉重。

后来,父亲回到家中,我才得以彻底知道整个事情的全过程。

从今年6月开始,中国森林面积覆盖最广的大兴安岭地区就一直处于高温干旱的天气状态下;无风、燥热、太阳直晒下伴随着干雷频发,让整个大兴安岭重点国有林管理局的每一位防火负责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和于叔。

因为越长时间的高温,就预示着森林里越发干燥,只要微风一带或者一个响雷暴,随时可能引发火灾。

就在19日,林管局所属辖区下的根河林业局护林防火管理处接到航空护林局的火情报告——上央格气林场47沟附近有烟点。一旦有烟点就预示着有火情,而出事的地方正好是于叔所属单位负责的辖区, 而父亲恰好那几日也在于叔所属单位检查工作。

由于火场内偃松倒木较多,引燃了腐植置层,山火已发展成树冠火,加速蔓延。

因为每个领导在防火期都有自己负责对接的地块,而这本来不属于于叔的责任片区。但是根据火场形势,于叔身为“打火老兵”依然直面前线,组织全体战员奋力扑救了一整天,实现合围,外围明火被扑灭。

火场表层看似已经清理干净,但窜起的火星子会向更深的泥炭层蔓延,根据多年扑火经验,于叔根本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继续带领队伍从北往南逐段排查余火,布置火场倒木清理工作,开设隔离带,防止火场死灰复燃。

此时,天已黑透,燃烬的草木灰四处飞散,火场上弥漫着厚厚的焦糊气味,一些倒木站杆上还有残留的星火,在黑夜里无声明灭。他急切地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清理好火场,确保不发生复燃,确保受灾面积不再扩大。

于叔一边查看地图,一边手持GPS定点坐标,查看火场面积和林木过火情况。护林防火管理处业务员小邰和电报员小孙拿着手电,一前一后跟在于叔身边,一边为他照亮,一边跟他交流着扑火的感受。

这些同事都知道他有个习惯,每次到火场扑火,他都会用随身携带的GPS测量拐点,然后将拐点的坐标标记在地图上。每次扑火返回后,他都会系统整理扑火过程中的细节和经历,以便日后对掌握的火场山形地貌、植被特点等数据进行比照分析,研究总结出各种不同火场林火形成和演变发展的科学规律。

当晚21时左右,于叔刚拐向西头,突然一根长约10米、胸径约为32厘米的过火站杆意外被风刮倒,砸中了正经过那里的于叔。同事们急忙合力将站杆锯断挪开后,看见一只眼镜镜片破碎的于叔满脸是血地横亘在树干边上,手上攥着GPS定位仪,一动不动。

由于身处火场中心,救护车根本开不进去,只能在最近的公路切割点等待着,20几个大小伙用砍断的树枝和打火用的背带做成了简易的担架,趟过遍地都是灌丛的林子,轮换着把于叔送到医院。可惜就这样,时间也过去了两个小时,医生在一番抢救后,出来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于叔就走了。

护士随后交还的随身包里就只有一包没吃完的饼干和半瓶子水,还有他手里的GPS。这几样最普通的火场补给,成了于叔留给大家最后的物件。

-2-

我记得于叔与父亲同岁,国字形的大脸,脸色深黄夹着红血丝,两道透着乖戾脾气的浓眉下面有一双格外坚韧的眼睛,硕大的鼻子前挂着一副方形的老式厚片眼镜,标准的北方汉子长相。

1986年从林业大学毕业后,于叔就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只身来到大兴安岭深处支援祖国边疆建设。那时候的林区处处是宝藏,也处处是荒凉。

从一开始森林规划院的技术人员到总工程师的25年期间,林区所覆盖的整个8万平方公里的森林土地他都一一走遍。在国家“天保”工程开始后,于叔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技术型的护林人。很长一段时期里,能看见他自己一个人几宿几宿地呆在办公室,其实单位的家属楼和单位不过相差几百米,他都不曾回家。白天办公晚上伏案,就这样一日一日地熬着,他写了很多关于护林方面的文章,也开展了很多有针对性的研究,还参与编制了4项国家林业行业标准。

也许是因为这几十年间的工作经历,于叔对于树木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每当春雷一响青草刚冒头的时候,他就一件一件地备好自己的行囊,准备着初夏时节的“出外业”调查工作。

“出外业”也叫 “森林野外勘察作业”,它是每一个护林人必须经历的工作任务,也是格外艰苦的一段工作时期。因为需要长时间地身处森林腹地,在闷热的天气伴随湿漉漉的空气下,背着七八十斤重的帐篷、给养和工具,穿过长满偃松的密林,这种呈放射状生长的树木相互交叉缠绕在一起,人在其中行走非常吃力;路途中还能时常闻到各种腐烂枝叶和动物粪便的泥土味,像是一团由于发酵过度而发出阵阵恶臭的面团,令人干呕不止。

每一次长时间远距离地行走都是为了完成一系列的测绘、监控、设计任务,同时也是为了详细地勘察和记录各种植被的即时情况,便于随时调整养护方案,掌控整个林业态势,维护整个林海树群的良性循环。

环境的恶劣对于每一个出外业的人来说还不是最难熬的,在没有任何安全防护措施的原始森林环境中,首先要防范的就是“草爬子”,也叫蜱虫的叮咬,也要特别注意防范各种生猛异兽。

于叔曾在一次闲聊中提到过:“这些年不太容易碰见太吓人的野兽了,我刚工作那会儿,基本上每年都要在森林里碰见不一样的,有狍子、棕熊、野猪,各个样式。要保护它们还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相比较而言,如果被‘草爬子’叮一下,很容易患上‘森林脑炎’并危及生命,这样的状况更加麻烦。这种虫细小不容易发觉,没有经验的人根本就不能进入森林里去了。”

于叔的同事回忆起那年一起出外业的情景,还止不住红了眼眶。

那是2003年,为了更加准确地收集资料以便完善防火工程设施,森林规划院出外业的时间安排在了10月底;那时,大兴安岭北部林区早已零度以下,外部环境异常恶劣。

在外业勘察行走作业中,由于需要一百米一百米地准确筛选合适的树木来作为仪器的安置点,于叔带着近10人的队伍以串联的方式一边走一边用手拍打着树干, 树挂上的冰条儿不时地就往下掉,稍微不注意就会砸伤脑袋;鞋底上的冰碴儿踩在刚刚开冻的灌木丛上咯咯作响,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受伤;于叔身为老前辈一向都是自己拿着仪器在树下定位勘察,双手裸露在外半小时就全部撕开了口子,好在温度过低,手上的血不至于没完没了地淌。

晚上,大家就在荒山野岭中找块平地支起特制的厚帐篷;在帐篷外架起炉子烧点热乎的水,炖点儿大肉块;白天,保温壶的水不够了就只能喝冰刨水,饿了就吃大饼和冻白菜。每隔三五天就能走到一个森林补给站,那时候就可以卸下装备,洗把脸,睡上一个热乎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于叔带着队伍还坚持工作了40多天才返程。

这次北部原始林区防火工程基础设施勘察设计任务是顺利完成了,于叔的双腿也冻伤了。一到阴雨天气,双腿总会伴随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从此他的包里除了降压药,又多了一种止疼药。

其实,于叔早在10年前就不用亲自上阵到野外森林勘查,可他一直都坚持这项工作。他说过,作为护林人,哪一年夏秋季节要是不去森林里待上一段时间,在冬季白雪覆盖的时候,都会特别惦记着各种植被的“小身板。”

我在后来父亲翻出来的于叔开会视频中,看到他曾这样说过:“夏季的勘查工作就是为了提前做好防护准备,等待着漫长冬季的到来。由于林区地处寒温带,气温低,土壤呈现酸性,树木生长周期长,物质分解速度也慢,对于树木要有特别的耐心,只有这样它才能回报你笔直挺拔的身姿。”

我想这也是一个专业护林人对一树一木发自内心深处的爱。

-3-

只可惜,更多的时候,再多的努力也控制不了天意的弄人。

就像每年一到夏季,森林防火的压力就会达到空前。雷击火、太阳直射造成的自燃,人为火源都是诱因。于叔从2011年出任副局长开始,身赴前线打火就有十三次,可惜这一次就再也没有回来。

记得前几年,汗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突发大火,这个和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齐名的地方有着种类繁多的珍稀濒危野生动植物,打火条件非常恶劣,方圆几百公里都是无人区。

原始森林山高林密,给养运送时常不及时,消防官兵必须通过大型“米字头”直升机的运送达到投放点,然后再就地引水打火。

那一次于叔当起了前行的先锋,提着大铁桶第一个下飞机,拿走强风机走在最前头,强风机吹出来的风把着火后的滚滚浓烟全部卷得直逼逼地往后倒,使人根本无法睁大眼睛行走。在森林里面行走,没着火的时候一公里直线距离,就要走两个多小时,更别提在没有道路的原始森林里打火,那是无法想象的困难。

每次火灾发生后,于叔他们都会选择多个突破点,双向夹击,最后再围合,这样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最终灭掉线上的全部火灾。

于叔带领队员们用车轮战的方式扑救灭了一个组团的火后,一个个全躺在了火场外围,累得根本不想动弹。于叔看见战士们躺下,突然就发起了脾气,大声吼道:“所有参战人员马上转移到河边宿营!”

河边距离火场远,又费体力,夜晚宿营,风大且冷,大家都不理解,可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于副局长发这么大的脾气,只得不情愿地转移到河边宿营。到了后半夜,起风了,风向突变,林火飞窜。第二天一早,队员们重返火场时,发现原本想要宿营的地方早已被大火“吞噬”。队员们这才明白,于叔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了。大家都说,要不是听了于局长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于叔听了,只是挠了挠头,憨憨地一笑。

就这样,这场大火一打就是整整六天五夜,于叔和兄弟们也战斗了六天五夜。

别人常说,这样的领导是真正的“领导”,领着一群同仁实干狠干,只为作一名默默无闻森林的向导。

可这还不算是最危险的经历。

后来听父亲给我讲:“在2017年‘大兴安岭毕拉河森林火灾’中,于叔率领的扑火队依然是第一个抵达火场的外援扑火队,那一次因随身通讯设备故障曾一度与指挥部失联了三天,那些天我们派出队伍到处搜寻都没有结果,最后于叔还是凭借这些年丰富的专业经验将队伍安全带回。那一次,上天没有舍得让老于离开。”

后来,于叔还在总结会议上笑说:“这一次有惊无险,通讯失效的时候我还没什么顾忌,想着三十来年了这些地方我也够熟悉了。后来森林里到处都是‘火头子’,层层的树木灰子,烧焦的倒木和站干,看到带的这几十个战友,我心里还是揪紧了,没有办法,我只好赶紧集合全员,让油锯手把周围的树木全部切断,再浇上汽油点着,围成一圈挖出一条露新土的隔离带,让风机手站在最外围,一步一步往后撤,尽量避免直面冲向‘火墙’里去,因为不知道‘火墙’那头到底是几米还是几十米,不敢冒这样的险,因为‘人跑不过火’,面对大火,不可能回头逃跑。这样,我们一步一小挪,慢慢地撤到了安全地带,顺着林子走了三天才出来。”

没有居功,没有自夸,更没有傲视群雄的即视感,就是踏实勤恳做事的人。可惜这样的人却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的走了。

有心的同事去办公室整理归档了于叔留下的文案资料;办公桌上还躺着那本于叔自己撰写的《林火扑救记事》,上面详细记录了他参与扑救的每一场火。记事本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本记录本,经过烟熏、火燎、油渍、尘埋、汗浸、水淹、雨浇等多道工序,得以保存,实属幸事……

而桌上那个掉了碴的白瓷杯子和倚着墙壁那张露着大洞却陪伴了他多年的旧椅子,只剩下岁月的痕迹,却再也不会有于叔的陪伴。

送行那天,公路两旁来了很多老百姓,大多都是听闻于叔的故事自发而来的,都想最后送一下这位没有一点官架子的实干家。他56岁的生命定格在大兴安岭北部群山中一座无名的山峰,他从大兴安岭的最南端走来,走到大兴安岭的最北,用了整整一生的时间……

送行那天,前方战士也传来了好消息,林区的这一场大火经过5000多战士的不懈努力,最后也被完全合围扑灭。面对森林火灾,几乎每一个森林卫士都经历过恐惧;但在来年,他们就会发现,在烧焦的枯木下面,一丛丛新芽正在努力往上,冲出焦土,面向阳光。

在共和国七十年的林业发展历程上,牺牲了无数的护林人,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对祖国绿色事业的守护,于叔只是其中一名。那些一辈子生活在林区,连记忆都属于森林的人,依然还在这片土地上默默耕耘着,我想他们坚守的就是“家园”二字。

于叔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又突然响起:“一个人活在世上应该有所追求,我的追求是让青山常绿,家园更美。”

斯人已逝,但誓死守卫森林、用全部心力热爱着这片林海的于叔,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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