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出头的我与三十出头的他,隔着十年的岁月对望

2019-08-09 07:51
上海

我有两个自我介绍的版本——“一个没有长辈包袱的中年少女”和“一个喜欢写别人故事的人”,其实说得是一回事儿:年纪渐长,却未失好奇,如此,总能遇到有意思的人,觉得可爱。我把他们从日常琐碎中拎出来,使之被书写照亮,有着某种不平常的仪式感。

写到的人形形色色,“十八好汉”说得是我相识、相知和相处过的男性们。“十八”是虚指,我并没有写男子图鉴的野心,只随性诚恳地把从汉子身上发现的光芒记述下来,经年累月,数量逐增。今天与大家分享的是其中三个人的故事。

好汉六哥

六哥本姓刘,在车店好汉榜排行第六,平时人称“老六”,我习惯叫他六哥。

六哥是修理自行车的一把好手。不同于路边摆摊的修车师傅,他驻扎运动自行车专卖店,专事山地车和公路车。“你觉得骑着不舒服的地方告诉我,车的问题我都可以解决。”是六哥的口头禅。

我从16年开始骑行,第一辆车是入门级山地,最低配的一款车型了。笨重、不好骑、速度慢,骑行的伙伴都劝我换车,一来穷,二来觉得凑合也成,就这样跌跌撞撞、勉勉强强地骑了快一年。漫长的冬天是没法骑行了,到第二年春天,机缘巧合,我那辆被嫌弃的车遇到了六哥。其实那时我已打算换车了,新年第一骑也是与它告别。

六哥对我骑着这辆车行遍了北京所有的骑行胜地,略有耳闻。

“怎么样?现在从入门到入坑了吧?”他皮肤黝黑,一看便是长年骑行的人。我说是的。

“亏你骑着它也去过那么多地方。”他说话的时候,一边摆弄着车的轮轴,“之前应该没有好好调过车吧。哎,这样纯消耗了。”说着,他就上手帮我调起车来。

从那以后,我的车只认六哥了。

六哥年过三十,东北人,从他的只言片语,大概拼凑出他的一些故事。他在很年轻的时候结过婚,又离了婚,有一个女儿随前妻。女儿有先天性的疾病,具体是什么未可知。他们基本没了联系,只剩法律意义上的父女,他需要每月履行义务支付抚养费。没有可以作为依靠的家境和背景,老家也似乎没人了。

虽然如此,身在北京,六哥朋友多。男人的友谊纯粹而天真。六哥是兄弟大雄口中的“大舅”,因为“六哥和他亲大舅长得一模一样”;六哥也是大爷口口声声叫的“老六”,两人讲话你来我往,就像演双簧;六哥还是给暴哥镇店的“六哥”,总有跨越半个北京城、慕名而来的骑友。

甚至,只认得自行车及其零部件品牌英文名的六哥,还交到了外国朋友。一日我俩在岔路口别过,恰好见一位骑摩托车的黑人朋友招呼六哥。或许这是个会说中文的外国人。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流扯走了他们交谈,我看默片似地猜想这语言的空白,以及六哥标志性的“哈哈哈”笑声,觉得惊讶又自然。

交际甚广的六哥,独没有女人缘。我们时常打趣他,“车就是他的女人,每天都不重样的”。他不动声色,但心里多少落寞吧。六哥是有喜欢的心思的。来车店或骑行时认识的姑娘里,独一个六哥动了心。哥们儿朋友都知道了,看在眼里是加了粉色滤镜的暧昧关系,但姑娘不吱声,六哥也不点破。他只是对姑娘好,像对待每一辆经他之手的自行车一样,用心疗愈,照顾周全。但人和车毕竟不一样。六哥与车是亲密平等的战友情,修理也好、骑行也好都讲究人车合一,付出与回报总是对等。六哥与姑娘之间的天平,却打从一开始,便把六哥翘得高高的,姑娘休憩够了,起身离开,就把六哥重重地摔了下来。

17、18年是“多事之秋”。六哥的兄弟、骑行团长大雄与另一个爱骑行的姑娘恋爱、结婚、生子,骑行团没了活动归于沉寂;车店老板暴哥结束爱情长跑,终于领了证;我拒绝了另一个爱骑行的男孩的告白,两人关系闹僵;车店搬到离我家20多公里的望京……冬日漫长,骑行离我们的生活都远了,但六哥依然是六哥,每天与车打着交道。

19年夏。时隔一年半之后,我重新开始骑行,参加活动,找六哥调车了。六哥依然是六哥,经他拧一拧,难题迎刃解。

好汉米唐

米唐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膨胀的“糖”,大概有双倍的甜。但在去年,胖糖拼尽全力成功减掉30斤,瘦出了型。外在的甜,内化成心里的甜,他说,终于有底气开始新生活了。

新年刚过,因减肥意识到健康重要性的米唐,在时隔十年之后,花钱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在等待检查报告的一周里,他向我讲述他存钱的计划、恋爱的计划、开工作室的计划。比起只需顾好自己、活在当下的我来说,米唐一向是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养家之余总是为长远的未来做着打算。他的攥钱能力令我惊讶不已。“我只买必需品。花钱的地方少。”除了不乱花,他也常常接私活儿多挣钱。米唐是一名剪辑师,有电脑就能工作。他需要的,只是工作台前必要的减压食物和必要的不眠不休。这不是说,他是一个只看钱的人。老好人米唐重情谊而轻金钱,给朋友帮忙,自己吃点亏没事儿。

习惯吃亏的米唐,到底还是亏了。

医院打来电话,让他去取体检报告。

“其实都没什么问题,就是甲状腺要再复检一下。”我问起米唐检查怎么样,他轻巧地回答。

好几天之后,他才对我说实话:“可能是癌。这个字就是恐怖本身,我用了一周时间才走出来。现在80%确定是恶性的。”他在微信上发来哭泣的表情。我知道,他真的哭了。一种戛然而止的绝望,吞噬了他,他的计划,以及未来的可能性。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用拥抱的表情,给了他隔空的安慰。

几分钟之后,他再次输入:“长的位置还算好,我周三去另一家医院看下,再做决定。”

我们一直保持紧密的联系。他有时候表现得很坚强,有时候又觉得命运不公。

“穿刺是没有发现癌细胞和其他病变,因为一些原因可能会有误差,所以让我三个月以后去复查。”

“我准备跟老板商量,准备做一个公众号,推广预防跟体检。”

“以后要好好看身边的风景,珍惜身边的人。”

……

一整个春天的煎熬过去。在夏日灿烂的阳光里,神游过鬼门关的米唐,终于,死去又活来。

米唐为给自己续命,买了两只仓鼠宝宝,一只取名“肥仔”,是个吃货;另一只叫“汤圆”,鼠性凶猛,不让拿在手里玩,会咬人。荣升“鼠爸”的他小心伺候着两只小主子:小窝需要两天打扫一次;浴沙两天一换;不能用水给他们洗澡;吃的、用的一个都不能马虎。“每天都想盘他们”,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老父亲的宠溺眼神,“这样回家以后至少有个伴,不会觉得孤单,胡思乱想了。”

不仅有仓鼠做室友,米唐还找到了真正的精神寄托。是认识很久的关系,因为这次生病,姑娘多关心,米唐多上心,就这样心心相惜,恋爱了。

谈结婚还为时尚早,但米唐很认真地想:“我恐婚,怕自己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想要灵魂契合的婚姻,但身边朋友的例子大多是搭伙过日子。两个人囿于柴米油盐的平淡,还能一起聊诗与远方,是多么幸运的事儿啊。反过来,能触达精神的高地,还可以接受现实中鲜活的自己,也是多么难得的姻缘。

“我们现在只是表面交往,我什么样她不知道,我真实的样子,怕吓着她。”他讲到了“性”。恋爱与婚姻都是两性关系,是灵与性的双重纠缠,我从米唐切身的困扰里,仿佛窥到男性内心世界的隐秘一隅。这得他俩自己共同面对了。

“要是八月的复诊没问题,一起去沙漠徒步吧?带上你的姑娘。”

“在那之前,我要再减掉30斤。”生病的焦虑让米唐又膨胀了一些。当然,甜也加倍了。

活着,便不至于太坏。

好汉狍子

狍子是一种动物,以“傻”闻名于世,东北话里“狍子”就是“傻子”的意思。作为一个地道的东北人,老吴介绍自己叫“狍子”,给人一种谦虚又风趣的印象。直到他成了我的老板,变成代号“狍子哥”的存在,我才发现,他那显得聪明的傻气,看似精明的真诚。

时间回到2015年。当时我起心动念,离开朝九晚五的大公司,随一个相识的姐姐创业。她自称在策划行当十年,肯收我做徒弟,以工作之名指导我。我经不住“诱惑”,投奔于她,每天睡很少,每天讨论、写稿到泪崩,也时不时跟着她外出见“朋友”,开拓眼界。在一次电影圈的冰球活动上,认识了狍子。我那时不懂经营关系,既没加微信也没留电话,过了就忘了。

熬了两个月之后,我和姐姐因为意见不合决裂,她恶狠狠骂我不顾情谊,然后用老板的权力扣下我一个月工资,把我拉黑了。

迫于生计急需工作的我,没想到也有“天降馅饼儿”的好事。国庆假期还没过完,狍子给我打来了电话。“你和丹若的事我听说了,刚好我现在创业,需要一个小伙伴,你感兴趣吗?”

他似乎预见了撕逼的发生,对我的遭遇并未感到惊讶。说了几句,才知道他是在上着正经的班,创着兼职的业,“一个有三个兼职创业的合伙人的整合营销传播公司,需要第一个正式员工啦”,要是发个招聘帖,这样写怕是不会有人来的,但我爽快地答应他,见面聊一聊,算是接受面试了。

“你是什么星座?”我的面试经验不多,被准老板一开口就问星座还是第一遭。我以前一直觉得聊星座是没话找话时的说辞。但人这么问了,咱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了。

“昂,射手座。”

“那我们还挺合得来的。”

水瓶座的狍子就这样愉快地录用了我。

我们“1+3”团队以一顿羊蝎子为名会师。狍子哥向我介绍:老C是中国互联网最早一批从事SEO数据优化的牛人;小K在大数据平台做商务代表,有很多客户资源。我恍惚觉得这两人很厉害,却想不出厉害在哪里。相比起来,狍子哥就厉害得很显眼了——他说了自己丰富的履历,为什么要创业,甚至在酒过三巡之后谈到自己的压力。

“我想以风险最小的方式去做有意思的事。”一个曾经的记者、编剧,现在的职业经理人,狍子哥毕竟到了而立之年,他既是家庭的经济支柱之一,也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前者要求他不能冒进,正经上班挣钱,用玩儿的心态兼职创个业,不至于破釜沉舟;后者提醒他适可而止,来自媳妇儿“丧偶式婚姻”的控诉,让他有后顾之忧。相互制衡的三角,狍子哥似乎处理得游刃有余,他说多亏我来了。

但事实证明,我的到来,让他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

作为一个曾经混迹影视圈的半吊子策划,我稀里糊涂地进入了历史悠久的公关行业和方兴未艾的新媒体领域,顿时陷入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迷茫。不到一个月,我那功底不扎实、近乎小白的能力就暴露无遗了。

狍子哥遭受了重击。他在与丈母娘、媳妇儿、大女儿、小女儿相处的经历中,习得一种压抑脾性、温柔关切之道,既请我吃饭、做按摩,安抚我的情绪,又拿出做老大的担当,让我相信还有他兜底。

就算他不说,我的立场也不能辞职,但至少他不会开除我,这点我安心了些。而且,我发现,客户变得极有耐心,让我连改九遍稿,也没骂过我。中间有一两次面对面见了客户,狍子哥一直说我熬夜加班很认真,对方也没说什么。这多少照顾了我的自尊心。后来想起这事儿,我猜他大概兜住了客户所有的不满和抱怨,牺牲掉自己的专业招牌,让我承受试炼吧。

在试炼的攻坚阶段,我打了退堂鼓。那时我们接了一个大客户,狍子哥发挥自己高超的谈判技巧,把我们团队捧上了天,顺利拿下case。合作第一天去in house,团队一下就慌了,这种说话快、反应快、决策快的快节奏让我们措手不及。回去之后就告诉狍子哥,我在家办公,不想过去了。狍子哥急得不行,赶紧打电话找了外援,说我必须要去坐镇,最后还有他顶着。三天准备期很快就过了,实战就两天,我脑袋空白、如坐针毡,狍子哥只是鼓励我,没说一句重话。厉害的小K从头到尾没现身,老练的老C犯了低级错误,胆怯的我壮着胆坚持着,聪明的狍子哥给我们所有人兜了底。

晚上10点,办公大楼关灯了。我们依依不舍地出来,狍子哥花重金订了一间丽思卡尔顿的高级套房让我们仨去休息,他才打车回家。但我们一整夜没睡,把未完成的工作收尾,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内容顺利发布。

经此一役,我们团队快速地成长了;但距离我开窍,还差最后一根稻草的压迫。

狍子哥坚信,有压力才有动力,于是又一次靠三寸不烂之舌谈下一个大客户,把我作为in house的伙伴之一, 隔三差五就得去一趟。我的工作是产出客户需要的一切内容,从网站页面到微信软文,我写初稿狍子哥修改。有了上一次的地狱式磨砺,我的心理压力小多了,但能力不够还是实际的重担。

前几次有狍子哥在,我还有依靠。但他要兼顾正职,不能每次都来,眼看项目已稳定,就只有我与另一个伙伴分工担当了。

决定放手大干一番的我,终于给了狍子哥惊喜。

那是一篇social文案,我花两小时写完排版,发给客户一稿过,就发布了。到了晚上八点多,距离文章出街已过了两小时,狍子哥突然发来微信问:“稿子是你写的?”“是啊。”“哇~”他感叹,下一句是“你上道了。”

自此,我的写稿能力在快车道上狂飙猛进,成为狍子哥酒过三巡的吹捧对象。“刚开始,所有人都说你不行,但我想你那么信任我,要好好待你啊。”我心说,他可真有眼光,有魄力,能投资我这个潜力股。再转念想得深入些,或许,他也从我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吧。

光鲜亮丽的背后,大多是咬牙坚持。二十出头的我与三十出头的他,隔着十年岁月对望,是我守住了他的心,还是他守住了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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