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那点事丨对于得州血案,总统、两党、国会该反思什么?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顾登晨
2019-08-07 13:35
来源:澎湃新闻

美国当地时间8月3日上午至4日凌晨,得克萨斯州和俄亥俄州相继发生大规模枪击案,分别造成22人和10人遇难,嫌犯分别为21岁的白人男子帕特里克·克鲁修斯(Patrick Crusius)和24岁的白人男子康纳尔·贝茨(Connor Betts)。

针对俄亥俄州枪击案,路透社援引当地警方的话称,该案并未出现明显的“歧视”、“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暗示俄州枪击案并非“仇恨犯罪”。不同的是,得州枪击案发生地埃尔帕索(El Paso)警察局局长格雷格·艾伦表示,警方在网络上发现了嫌犯克鲁修斯的一份声明,其将移民称为“入侵者”,认为移民进入美国目的在于“种族混杂”,警方判断此事件高度疑似“仇恨犯罪”。

透视此次惨剧背后的成因,不应再陷入“公民持枪权”的老生常谈中,恐怕也并非仅凭事件发生后各方批评的“白人至上”所能解释的。

地时间2019年8月6日,美国俄亥俄州,案发地摆放了大量鲜花,纪念枪击案遇难者。视觉中国 图

血案发生在“让边境更加安全”的高墙内

在得州枪击案中,从嫌犯克鲁修斯驱车10小时自家乡达拉斯(Dallas)赴埃尔帕索作案不难揣测,其一定有某种特定动机作为支撑;随着嫌犯“仇恨言论”曝光,其选择埃尔帕索这座“移民之城”来宣泄对移民的不满的行为逻辑似乎得到了充分解释。

埃尔帕索距美墨边界不到20公里,当地83%的居民为拉丁裔;年初,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国情咨文》中以埃尔帕索举例为边境墙背书,称该市因构筑边境工事才变得安全,但后遭当地居民声讨为“无稽之谈”;出生于埃尔帕索的民主党2020参选人、得州前众议员贝托(Beto O’Rourke)一直以在移民问题上的“切身体验”来反对特朗普的移民政策,民调一度领先;6月,一对经墨西哥试图偷渡来埃尔帕索的萨尔瓦多父女淹死在格兰德河里(Rio Grande),舆论再次聚焦这座边境城市。

在两党围绕移民议题的持续拉锯中,埃尔帕索逐步沦为“任人打扮”的城市:共和党坚持将其描述为曾经的犯罪天堂、如今的模范城市,并将“修筑工事”作为“旧貌换新颜”的根本原因,以此为“特朗普墙”背书;民主党则将该市历年犯罪率数据与边境工事构筑时间予以对表,意图证明二者之间毫无关联。

但无论如何,一个不争的事实上,即便在上世纪90年代那段一夜能抓1000个墨西哥非法移民的年代,埃尔帕索都未曾出现过如今这般大规模死伤事件;事实上,如今巡逻在埃尔帕索边境的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人员中,仍有超过一半的拉丁裔,其中很多人正是早年随父母通过合法或非法途径入境美国进而定居的。这意味着,在被外界视为蛮荒的过去,埃尔帕索并没有天下大乱。

讽刺的是,历经两党持续两年的“移民激辩”之后,5月底,当美国总统特朗普心心念念的边境墙中的一段终于在埃尔帕索破土动工之际,在“让边境更加安全”的高墙内却发生了夺走22条生命的血案,凶手是一个21岁的普通白人青年而非白宫最为担忧的“强奸犯、毒贩和帮派”。

这让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局长克里斯托弗·雷此前在国会听证会上的发言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美国种族主义、反犹太主义等引发的暴力袭击风险,几乎与外国恐怖主义的威胁相当。”

“白人至上”还是“得州病人”?

据CNN等媒体报道,嫌犯克鲁修斯在互联网上发布的声明中说,当下美国社会面临“拉丁裔入侵”(Hispanic invasion),移民进入美国目的在于“种族混杂”(race mixing),必然导向“认同问题”(identity problems)。

从3月的新西兰枪击案到此次得州事件,此类白人对于少数族裔的疑虑、恐惧以及由此而衍伸出的某种“白人至上主义”并不鲜见。

皮尤研究中心数据显示:当下美国拉丁裔人口总量是1970年的6倍,且其中美国本土出生、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在上升;到2044年,美国白人将第一次变为“少数族群”,到2060年,非白人的比例将升至56.4%。

一边是年轻化、高知化、即将反客为主的“少数族裔”,一边是日趋老龄化、边缘化的白人,在诸如此类“大数据”刺激面前,类似克鲁修斯这样的心态失衡并不在少数。

但实际上,大量合法移民的加入,以及非法移民的存在,恰恰是美国近二十年来经济高速增长所离不开的“人口红利”。目前,全美非法移民分布排名前六的州(加利福尼亚、得克萨斯、佛罗里达、纽约州、新泽西以及伊利诺伊)中,除伊利诺伊州外,另五州的GDP总量排行全美前五(伊州也稳定在前十)。经济越发达地区,其非法移民分布越密集;或者说,非法移民的存在对当地的高GDP功不可没。

实际上,对于拉美国家人民来说,移民美国或者“黑在美国”,不过是逃离本国治理失败的一个不那么坏的选择。据统计,拉丁裔群体在美国多从事底层工作,与主体民族“同工不同酬”现象普遍。一名墨西哥裔非法移民接受采访时一语道破:“我们确实挤占了部分美国人的工作机会,但美国人不愿拿这样的低工资来干同样的工作。”

其实,得州枪击案嫌犯克鲁修斯并非没有意识到非法移民的商业价值。他在网上发布的声明中虽然对民主党主张“开放的边界”和通过“免费医保”来吸引非法移民不满,但亦不满共和党的重商传统导致美国“大公司”盛行,而“商业+公司”则意味着对外来移民的巨大需求;他甚至对机器取代人工的未来表示出担忧,认为更少的工作岗位意味着白人与少数族裔之间竞争的加剧。

从这个意义上说,克鲁修斯所期盼的,大体应该是一个封闭而又富足的得州,这明显有别于普通白人对于身份认同的焦虑感,显现出典型的反社会人格特质。克鲁修斯可能并非“种族主义”或白人至上主义,他是“得州病人”。

两党互相指责,移民乱象难消

“得州病人”对于少数族裔的担忧,与美国当下愈演愈烈的移民问题,本为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美墨边境的移民乱象是客观存在的。特朗普政府将移民乱象归结于奥巴马时期长期的“不管不顾”,而民主党则指责特朗普政府带有种族主义的“反移民倾向”。执政以来,特朗普一直自我标榜为“反非法移民”先锋,提出了家庭分离政策、边境墙、将非法移民定点投送“庇护城市”以及逼迫墨西哥、危地马拉等国共担责任等提案;然而,在国会民主党人不配合和联邦政府对州政府并无实质约束的背景下,上述方案无一不落入“局部”、“暂时”、雷声大雨点小的困境。

今年6月20日,前众议院得州第21选区众议员、共和党人拉马尔·史密斯(Lamar S. Smith )在《今日美国》撰文破解当下移民困境:针对合法移民,要根据能力(merit-based)而非亲属关系引进,以破除当前68%的合法移民都源于亲属投奔(且大多系远亲)的局限性;针对非法移民,要解决执法空转(non-enforcement)的问题,包括区分真假庇护、取消赦免、建立有效的“客工计划”等等。

史密斯同时指出,特朗普政府今年5月拿出的移民改革计划和民主党在1990年代提出的并无本质区别,但该计划尚未正式推出便宣告失败,其根本原因即在于移民问题已经被党派化、政治化。

实际上,热衷于批评特朗普的民主党,其自身对移民问题的处理也乏善可陈。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证是,虽然多个国会民主党议员在见证了边境难民羁押场所的凄惨环境后泪洒现场,但“笼式羁押”却并非特朗普政府首创,而可以追溯至奥巴马政府后期。可以预见,即便民主党未来接掌白宫,在两党合作拿出一揽子移民改革方案之前,根植于美国既有的移民法律和执法文化的“移民恶政”可能改良,但不会消失。

对于“得州病人”克鲁修斯而言,移民问题的来龙去脉并不重要,他在宣言中提出纳粹式的“按照种族对国家重新划界(divide the nation into territories by race)”,则折射出他对于系统性解决移民问题的“毫无兴趣”;从另一个角度看,在两党互相指摘的喧嚣过后,部分选民在“移民问题”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基本的共识与底线,而当理性不足却激情有余时,诉诸暴力成为了一个可选项。

“得州病人”能提供什么教训?

如果没有网络,埃尔帕索还只是那座“抓了又放、放了再抓”的移民之城,看似喧嚣、吵闹、混乱,但不会引来千里之外的杀手;如果没有网络,7月中旬,特朗普针对国会众议院四位少数族裔女议员的批评,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演化为特朗普支持者于随后的集会上群体高呼“送她回去”(send her back)。

得州枪击案过后,民主党2020参选人纷纷将嫌犯描述为“白人至上主义者”,指出特朗普关于拉丁裔移民的不当评论助长了得州嫌犯的暴力行径。然而,恰如上文所言,“得州病人”身上最为突出的一个特征是:他并非任何人的粉丝,他什么都不相信——他认为两党在反拉丁裔移民“入侵”问题上毫无建树,他自称在特朗普当选总统之前就已经抱有这一想法,他坚决反对现代大公司(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选择沃尔玛作为屠杀之地)。

“得州病人”的这份宣言,让此次枪击案从一开始就跳脱出了传统的关于“宪法修正案”与“公民持枪权”的探讨;在发酵过后,类似日益极化的舆论环境或者美国总统本人是否应当为得州枪击案负责的讨论恐怕也会淡去——从本质上说,“得州病人”的无差别独狼行为是无法预测的,其行为或受到“送她回去”(send her back)氛围的感染,但这并非最终决定其行动的原因。

的确,将“得州病人”的病情归因于共和党、特朗普本人的部分激进言论或“日益极化的政治环境”,固然是一次简单且并非毫无道理的逻辑推演;然而,正如移民问题所折射出的那样,在当下美国政治环境中,“存在即合理”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即无论是野蛮生长还是突然消亡,都自有道理。

因此,如果说“得州病人”尚能提供任何教训,那就是互联网平台上日常的“仇恨言论”或“准煽动性言论”应当得到控制;如果类似的“独狼式宣言”再度出现,是否可以通过技术与算法,实现分析与预防性处置,将可能的暴力抑制于萌芽与准备阶段(“得州病人”的暴力宣言发布于杀戮开始前20分钟),真正实现从“控枪”到“管人”的转变。

在华盛顿,如果美国总统本人因对“得州病人”生出歉意和悔意,而暂停对国会四位女性众议员的批评,如果民主党意识到自身对于“得州病人”的病情并非毫无责任而暂时放下对总统的批评,如果“得州病人”让国会意识到移民问题一日不解决则埃尔帕索一日不安,那么,这就是“得州病人”给华盛顿上的宝贵一课。

    责任编辑:朱郑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