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事故第三天,表姐与我断绝关系

2019-08-10 11:57
上海

在我的微信好友列表里,曾经置顶过一个群聊,生于2013年,卒于2019年6月。死亡原因:一场交通事故引发的争端。

群成员有我和我妹,二表姐和三表姐,还有大姨家的两个侄女,中间又数我跟三表姐更为亲近,没有什么秘密不能共享,除了血不能相融,几乎与亲姐妹无异。我们甚至约定过,如果以后老了嫁不出去就租个房子一起住。

群聊窗口右上方的小红点像被嵌在上面一样24小时亮着,每天发生的大事小事都是谈资,在那个雨天之前,我一直坚信我们会跟父母辈的兄弟姐妹一样,一直好,好到老。

事故

那是个寻常的周末,除了天气很坏,凶猛的雨从清早就一直浇个不停。饭桌上妈妈交代我中午不要回家吃饭,她要去聚餐,跟她的兄弟姐妹们。雨天容易迟到,我望着墙上正稳步前进的时钟争分夺秒地解决碗里的粥,无暇顾他只匆匆应了句好。

当聚餐的字眼再次出现在群里时,竟牵引出一场交通事故。

“阿平好心去载我们回来,到了家门口我准备下车,阿三就说那她也在这下……我们各自开门,刚下车就听到砰的一声,我就知道出事了……”

阿平是大姨家的女婿,我的大表姐夫,两个侄女的姑丈,也是事故车的车主和司机。一个中年无业的瘦高男人,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镜框后的眼睛鲜少有光亮,可能是因为身体常年欠佳,也可能是屈服于一潭死水的生活。那辆车,是他糟糕生活中仅剩的一丝体面,前些年为了跑生意添置的,后来工厂收掉了,无业的状态持续至今。一家三口和那辆只有交强险的车全靠大表姐打工养着。出事前,他冒雨开车去载腿脚不便的丈母娘和她的兄弟姐妹们。

至于“阿三”,是我妈的三姐,两个表姐的妈妈,简单朴实,两鬓微白的居家妇女,一辈子相夫教子,亲戚间往来是她为数不多的除了操持家务以外的活动。“阿三被吓懵了,嘴里一直念着,‘这下完了,这下完了’……”我妈的眼神忽然慌乱起来,两颗眼珠左右地转动,像战败的士兵来回地奔跑寻找出路。

原来这件事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

“后面有一辆摩托车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怎么的就撞了上来,撞到车门后直接摔了出去,头盔当场碎了……人也昏迷不醒……幸亏后座的两个小孩没事……”

“那伤者呢,伤者怎么样?”再也耐不住性子等我妈从现场的惊恐中挣脱出来,这时的娓娓道来简直是一种凌迟的折磨,我迫切想知道从被救护车拉走之后就断了音讯的伤者究竟怎么样了。

“伤者被送进ICU,医生说好在有头盔,不然人当场就没了。”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爸从饭桌回到沙发的一角,坐在那个他常坐的固定位置,点起一支烟,声音如常地说道。头盔碎了,起码人还活着,虽然昏迷不醒,但微弱的生命的体征也是渺小的希望。活着,就有希望。

桌上的饭菜纹丝不动,红烧排骨因为失了热气酱汁都开始起膜,凝结成块,跟我们的心一样纠在一起。黄金时段的电视剧按时开播,剧情如何无人问津,连台词都听不太清,电视声被我妈讲电话的声音盖过,听她劝大姨不要哭,自己却也泪流满面,哽咽不稳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迅速变哑:“我真的不知道,那时我顾着下车,我真的没有听到阿平有没有说路边不能下车……”我妈拿起手机往房里走去,声音逐渐变小,“现在只能求神拜佛,保佑伤者没事……”房门被合上之前,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会很严重吗?”我回头问坐在斜对角的爸爸,他看起来也在出神,烟头上的红点即将走到尽头。

“不好说,但伤者看起来很严重。”他说得不痛不痒,只有额间陷得更深的“11”诚实地出卖了他。那是他烦躁不安的征兆,按理我应该保持安静并默默回房,但在连续几次按亮熄灭手机屏幕之后,我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医药费怎么办?”

“你三姨丈带头,每家人都拿了5000。”

伤者碎了头盔保住命,住进ICU生死未卜,没有第三方保险的车,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汽车一方负全责,这不是一条小数目。谁担大头,五个普通的工薪家庭该怎么分摊。这不是小时候一家人几个小孩在分蛋糕,不用计较谁分多点谁分少点。

雨到后半夜终于停了,我终于能够坐下来点开置顶群聊,最后的信息停留在我下班的那段时间。往上翻一条条点开,关心和指责来回穿梭。听完所有语音,我在心里反问自己:姐夫出自好心去载大家回来难道是错的?下雨天吃饭跟出事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争吵

事发第三天,五家人继聚餐之后,终于再次聚在一起。

那是一个没有雨的下午,阴沉沉的,空气被注射进高浓度的闷热,仿佛在酝酿一场新的狂风暴雨。午饭匆匆走了个过场后爸妈便赶往大姨家,去参加那场由三姨丈发起的,关于事故的赔偿金和医药费的分摊的家庭会议。

出发前, 我妈问我爸:‘“你怎么打算的。”我在一边静静地冲茶,头怯懦地低着。

“该怎么办怎么办,只要在我们承受能力范围之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看到我妈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连同我的眉头也没再那么紧绷。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大人的事小孩就不要插手了,再说了也不知道现场是怎么的局面……”

爸妈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我心里的忐忑和不安无处安放,只能来回按遥控器,把注意力转移到不停切换的频道上。最后终于妥协停在《非诚勿扰》上,期间我又一次次点进去那个置顶群聊,希望能看到有人在上面说点什么。

两期《非诚勿扰》之后,我妈踏着第三期的开场音乐回来了。我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来不及张口,“这怕是最后一次一家人坐在一起了……”这是我妈进门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看着她挂在眼底肿了一圈的眼袋和无神的眼睛,我猜外头一直没下成的雨可能下在大姨家里了。

“你三姨丈说他跟你大姨两家负责大头,出五成,剩下的五成由其余三家人分……”这是一个强制性方案,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每个人就必须承担一份。

“你们同意了?”

“要是同意的话就不用吵成一堆了。”

我默然,或者更应该是说默认我妈的做法。都是普通的家庭,只有普通的收入,都扛不起,也输不起。

“三姨丈肯定不会这么轻易让你们撇干净的。”这次我肯定地说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多年从商的经历让他拥过人的精明和气魄。

“可不是,都快跟你哥打起来了。”我抓起遥控器用力按向那颗标着减号的按钮迅速把音量调剩没几格,“你说什么?”

“否决之后,你三姨丈就开始耍横了,说他们家开车门有责任,但主责在阿平那里,而车上的每个人也逃脱不了干系。他是出于好心想帮阿平才主动承担大部分,剩下的小部分由我们三家人承担,结果这样我们还不肯答应,简直是一帮无情的人,都不念亲情……然后你哥就这样跟他吵起来了。”一时间,三姨丈的样子好像就在我眼前,为了他的利益,也为了他的面子背水一战,仿佛连他额间的褶皱都在张牙舞爪。

我很庆幸我哥在场,能替大人们说出一些他们难以启齿的事实。拒绝“强制责任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自保行为,在保证自己的家庭不被拖垮的前提下的全力帮忙其实是有所保留的。这对我妈和二姨还有舅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无奈的,带着负疚感的行为。面对质问,他们没有办法一再承认——我们只能承诺尽力帮忙,无法保证绝对承担。

最终三姨丈像法官一样给我们安上了不顾亲情的罪名,作为惩罚,我们将断绝联系,不再往来。听我妈说,他想让大姨先去起诉三姨开车门不慎,然后他再反过来去起诉司机,至于其他人有没有责任也都一并交给法院。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既然感性解决不了问题反成羁绊,如果一定需要一个公平的,令所有人的信服的结果,那就法律去充当那个公正理性的角色。

那天的晚霞如期而至,雨倒是意外缺席。我问不算很好看的晚霞:“如果车上的人都是陌生人,事情是不是就简单多了。”晚霞没有理,自顾自随风而去。

选择

自事情发生,晚上安生看电视的权利好像被剥夺,客厅里充斥着停不下来的讲电话声。

“大姐,希望你能理解,我真的没有办法答应,整条数目太大了,两个孩子你也知道才刚毕业出来没两年,还有家里的房子,万一哪天我妈倒了,还不知道要出多少钱……”这就是我家,在我和我妹工作之前家里一直紧巴巴的,前两年为了供我们上大学,爸妈省吃俭用,我妈拼命工作落下脊椎病,经济直到近两年才松动些,一起开始为房子的事情努力。房子是奶奶的,从我爸结婚就住到现在,将来奶奶百年之后如果想要过户,我们需要支付一大笔钱给我爸的兄弟姐妹们。

我妈一直在客厅来回走动,后来也坐到我旁边,也许是走累了。我爸难得没有坐在他的专属位置上抽烟,反而坐到沙发中间冲起了茶。

“大姐我知道,这件事最倒霉的就是阿平,我这边能帮忙的一定会尽力帮忙……”看着我妈时而抬头时而低头,我依稀可以听到大姨在电话那头放声大哭,替她那个倒霉的女婿,也替自己坎坷悲凉的一生。

大姨家在二十几年前是做生意的,钱多到要用布袋去装,后来一场台风荡平了整个仓库,一夜间一无所有。大姨原本有一双儿女,也就是我的大表哥和大表姐。大表哥前几年因病去世,留下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儿,即群里的两个侄女。大姨一家全靠大表姐支撑着。

打电话的间隙,我跟我爸讲了我所知道的事情,包括那个“强制责任制”和动手事件。我爸没有说什么,只默默地点起一支烟,烟雾一圈一圈地往上爬升着,为那深皱的额头罩上一层朦胧。

几冲茶过后,电话终于收线。双方都很默契,对险些动手事件闭口不提。我妈心力交瘁,一个劲地摇头。我爸连忙夹了一杯还在冒烟的茶放到我妈手边,一直被冷落的那杯直接被夹回来倒掉,一圈深深的茶迹附着在茶杯上,我突然好想用滚水把茶迹冲掉。喝茶是潮汕人的日常,常做消食解腻,消遣时光之用。但那晚的茶,入口杯杯苦涩。

“他提出那样的建议,其实也是想让自己找点筹码能安心一点,如果我们愿意承担,他不至于抓瞎。现在我们不同意了,等于整条数都压在他跟你大姐身上,你大姐是什么情况我们又不是不清楚。”说完,我爸站起身来,在茶几旁踱步。

我爸的话并无道理,伤者情况并不乐观,伤在脑上又躺在ICU里,若有什么好歹,医药费赔偿金还有两个孩子,无一不是钱。我突然能够理解三姨丈的“蛮横”了,每一个溺水的人在遇见救命稻草的时候都会拼命抓住,但在这过程中有可能会用力过猛,伤人伤己。

我默默坐到我爸身边,接替起他冲茶的活儿,不时拿起手机看看群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可我们也不是撒手不管啊!如果答应了他,万一是成千上百万呢,我们连一成都承担不起啊。”我妈突然喊了起来,语气里起了哭腔,密密麻麻装着委屈。

“所以我们也只能尽心了,如果是二三十万能够解决的事情,你可以现在就去跟你大姐说,我们愿意出那一份。多了,我们也实在承受不起。”二三十万按照“强制责任制”,三家人平均每家也得出近五万块钱。

“你同意有什么用,老二和阿兄都说他们最多再多出一万。”舅舅和二姨的态度我并不惊讶。他们的家庭也并不富裕,和我家一样,足够安稳度日,却经不起变故。除了法官,谁也没有立场去让谁多出一点或少出一点。

我爸又在烟灰缸里掐灭了一根烟,成堆的烟头里又多了一个,下意识又想去拿多一根,手触到外壳的时候又不知道为什么收了回来。电话又响了,比起电视声它总是更容易吸引我们,来电显示上写着“老大”。

这次我妈没有太多说话,只是不时的“嗯”,和“哎”。末了劝了几句大姨要吃饭和注意休息就挂了。

“阿三刚打电话给大姐说,说老二家出的钱他一分都不要,但是我们跟阿兄出的,他就要跟大姐分一人一半。”想来也是,毕竟下午险些跟他动手的人正是老二家的儿子,他又怎么会再要他们家一分钱。

“不是说不来往了吗,干嘛还要拿我们的钱。”我忿忿不平地说了一句,惹来我爸一记眼刀。之后我妈的电话再次变成热线,一个接一个响得没完,都是些小辈的来电,无一例外全都是来问我妈对这件事的态度,我妈还能说什么,也只有“凭心尽力”四个字了。嗓子已通过嘶哑在叫嚣着它的疲累……

迁怒

当天晚上8点左右,安静了两天的群聊终于有了动静——“群经费已经平均分成6份发到你们的支付宝,这个群将于今晚10点解散,再见,以后也不用再见了。”黄金剧场才刚开始,等剧播完,人也就散了。几乎同一时间,支付宝入账的清脆声像是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清脆,也刺耳,更扎心。人手五十块是从一月份每月累积至今,准备用于年底聚会的经费。

那是一个延续了数年的习惯,一个充分汲取亲密养分而形成的习惯,如今随着被抛弃的金额宣告结束,这也意味着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再没有累积下去的可能。我知道,下午那场失败的会议是原罪。内心涌起一股不明的,猛烈的情绪,喉咙上下几番滚动才勉强控制住。

“一定要这样吗?”我耐住性子往群里发了一句。没有让我等很久,情绪还来不及梳理缓和,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出现了,总共十四个字——“我没有那么高尚,也不必那么心宽。”三表姐如是说。

顿时心像被锤子砸了一下,心里各种各样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没有再往群里说什么,我转而点开三表姐的聊天窗口,一字一句地打着,中间总是有讨厌的泪水不断模糊我的视线,还弄湿手机的屏幕。

“事情发展到今天谁都不想,我从小把你当亲姐姐看,大人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那时我觉得自己像在挽留已经狠心说分手准备扭头就走的恋人,卑微入尘埃。可我觉得她值得,我真的,真的不想失去那个从小到大可以跟我共享秘密的人。

我以为或许我们还能互相说说心里话,一如从前,哪怕是最后一次,但事实狠狠地扇了我一巴。

“论责任,我们只需要负三成,但是我爸说大姨实在太惨,全哥又不在了,我们想要去帮助他才说我们两家出大头你们出剩下的,结果这样你们还不同意,你们的妈还有二姨和舅舅在金钱和亲情之间选择站在金钱那边,不顾姐妹亲情,相信你长这么大应该自己也会判断了,言尽于此。”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带着某些熟悉的影子。还有“你们的妈”多么亲疏的三个字,脸翻得比云翻身还快。字字犀利。一时间,三表姐对待客户巧舌如簧,言辞尖锐的业务员形象骤然出现在眼前,强硬的语气跟三姨丈如出一辙,怪不得以前三姨总是开玩笑说她就是跟她爸一样,既偏激脾气又急。

“如果真的不念亲情,我们为什么要出五千块钱,如果事情真的走到超出范围的那一刻,你们好歹可以卖房子,我们连房子都是啊嫲的,她百年之后我们甚至可能无瓦遮头,那我们要卖什么?同样言尽于此。”我噼里啪啦地回了过去。

再也没有回复了,说到做到,果然是三表姐的作风。我判断不了,我们都理解他们家的无可厚非,他们怎么就不能理解我们的无可奈何呢?

我红着眼睛把对话框递到我爸眼前。看完他只无奈地说了一句:“父母做得不够,你们合理被人怨。”我感觉心被狠狠震了一下,眼泪又一次失控,大声喊道:“你们怎么做不够了,要怎么样才算够,我们欠他们的吗?凭什么!我们又不是分文不出站着看戏!”

心像被石堆封住一样,又沉又堵。

再后来,我再点进三表姐的朋友圈,只看到一片空白和一条横线。再看二表姐的也是一样,我点开三姨的聊天窗口,给她发了一条语音,尽量克制礼貌地说道:“三姨对不起,既然你的女儿说了以后都不用再见,那微信留着也没意思。”然后,我把她们的微信都删了,看着那三条白线,我觉得它们都在嘲笑我。

生疏

这场变故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震碎了我的大家庭。若要说有什么后遗症,彼此之间的陌生是余震。天气又重新回到事发前的晴朗,我妈也重新恢复清晨逛公园的习惯。

“还有遇到三姨吗?”临出门上班前遇到提着满手菜回家的妈妈,我不免尴尬地问道。我妈点点头。手上忙着从各种塑料里取出食材,归类,放好,有条不紊。那件事好像不再对她有什么负面影响。

“那还有说什么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都说了不再往来了,那碰见了就点个头好了。”妈妈的语气里平静如水,似一种看开的豁达,又像无奈的接受。我知道我妈对三姨的疏远是一种迁怒,生气表姐对我的举动。以前,我妈会和三姨一起买菜然后到我家喝茶聊天的。

在我们以为日子会继续一天天过下去,盼着伤者从昏迷转清醒,盼着早日能从ICU出来到普通病房,电话再次响了。

“大姐说论主要责任,肯定是在阿平和阿三两人身上,但是谁大谁小,就要看阿平当时到底有没有提醒说路边不能下车,而且真要论起来,其实车上的其他人也是有责任的……”大姨的意思很明显,出钱不是在帮我们,是在负你们该负的责任。“妈,你仔细想想,你那天到底有没有听到。”这个问题显然比前者更重要。

“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天我光顾着下车,真的没听到。”像一个被逼急的小孩,试图用情绪去证明这件事真的无能为力。

“如果真的要打官司,我只能凭良心说话,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说我确实知道的……”她重重吐了一口气,但并没有释怀地轻松感,眉头还是皱着不肯放。

“再转五千块给你表姐,你大姨说医院快没钱了……”我点头答应,“其他人也拿钱吗?”我又问,看到我妈几乎微不可见地点头,心里稍松一口气。医院是最不怕拖款欠钱的债主,押在它那边的,是人命和希望。

日子一天天往前,才不管你是喜是悲,我妈的电话自那之后真的是越来越少,即便有,聊的也不再是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都是些沉重又无计可施的话题,像一团散开的毛线,钱和责任是那根线头,一直一直往前滚,把我们所有人都胡乱缠在里面。

和解

往后二十天里,伤者逐渐好转,一切有惊无险。我们的生活跟患者一样在慢慢恢复。后来我跟我妹还有两个侄女四人又重新组建了一个新的群聊,还是会谈天说地,但是感觉已经不一样了。偶尔看到一些搞笑的东西下意识想分享给三表姐,才惊觉微信里已经没有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三姨那个大嗓门,在周末的时候把我吵醒了。那天我爸还开玩笑说:“看来今年过年省事得多。”

“妈,你觉得我跟我姐还有和解的一天吗?”

“一辈子那么长,谁知道呢……”

潮汕有句俗语是:“利刀割水水卖断(“卖断”在潮汕话里意为“不断”)。意思是亲情是割不断的。每每想起那件事漾起不快,我就会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咀嚼几遍,然后再告诉自己“雨过天会晴”。有时看着闲适的云朵在空中慢悠悠飘着,总想拦住它,看看它背后是不是藏着希望。

作者后记:

敲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没办法写完这个故事。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开始觉得整件事其实无对错可辨,不过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立场上做出不同的选择。试着置身事外去说一个与己相关的故事,是三明治教给我的重要一课,于写作,于生活,都很有用。

关于伤者,目前已在逐渐康复中,这是整场不幸中唯一的幸运。我们仍在继续努力,让整件事情能够圆满解决。

阅读原文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