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国:“中兴圣主”与他的《中兴瑞应图赞》(下)

虞云国
2019-08-12 08:07
来源:澎湃新闻

宋画《中兴瑞应图》曾在龙美术馆的“宋元书画私藏特展”展出,这幅图卷由十二幅绘画与十二首赞语组成,为南宋前期的政治文宣提供了极富价值的图像文本。“澎湃新闻·古代艺术”刊发的宋史学者虞云国先生此文分上下两部分,上篇介绍了《中兴瑞应图》诞生的背景、画家萧照以及题赞者曹勋;下篇详解十二幅图及其赞语。

作者认为,对南宋政权而言,“中兴瑞应”是重大的政治题材,不仅萧画曹赞当时就未必仅有唯一的画本,而为扩大影响广为宣传,萧照以后的南宋画家另有摹本出现,也不是绝无可能的。此外,宋高宗即位以前的“瑞应诸事”,借由萧画曹赞得到广泛传播,从中足以窥见南宋前期政治宣传中统治意识、精英造势与民间舆情的多边互动中的草蛇灰线。

四、萧图曹赞:中兴瑞应的宣传画卷

《中兴瑞应图》以太上皇即位祥瑞为主题,萧画与曹赞图文互补,相得益彰,堪称是歌颂并神化宋高宗绍开中兴的政宣巨构。

《中兴瑞应图》局部 图源   天津博物馆
《中兴瑞应图》局部 图源 天津博物馆

卷首是序引,然后是萧照所作的第一幅图(下文十二幅萧图的简称,分别沿用《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9册的命名),图左即曹勋为前图撰题的赞语,赞语分赞文与赞词两部分,赞文概括画面故事,赞词是八句四言韵文。萧图与曹赞各十二幅。图卷中的曹勋赞语颇有漫漶难辨处,所幸《松隐集》卷29收有《圣瑞图赞(并序)》,可为补正校读之助。下文征引赞语,均据图卷过录,惟漫漶处据《松隐集》校补,为方便阅读不出校勘记。

在卷首序引里,曹勋交代了《瑞应图》的缘起:

光尧寿圣宪天体道太上皇帝陛下,神武本于生知,天德章于继绪,爰自诞圣,以及缵承,上天灵应,皆前代所未见。如靖康改元之字,已符上瑞,中外具悉。臣又自燕山受徽宗诏陛下即大位,□承天下,符应皆为瑞验,故知上天昭鉴,应运而生。圣旨询闻,特命宣谕四方臣民。所以见天命有德,感化人心,遂日靖四方,邦以永宁。虽当强敌之鸱张,一闻神异,皆代为佑护!臣勋谨辑瑞应诸事,都为一帙,系之以赞,少伸臣子之忠诚。太尉,昭信军节度使,本皇城司臣曹勋编。

《松隐集》曹勋赞文书影

曹勋吹嘘太上皇即位前的“上天灵应,皆前代所未见”,甚至将宋钦宗改元“靖康”拆解为“立十二月立康王”的谶纬之说也附会成“上瑞”。《松隐集》所载序引说,这些祥瑞都是“比仰显仁皇后洎陛下闲燕宣谕”,“显仁皇后”即韦贤妃(韦太后),也就是说,是曹勋听韦太后与宋高宗闲聊时“宣谕”的,透露出瑞应之“宣谕四方臣民”,高宗母子的“宣谕”至为关键。其时韦太后早已去世,萧照作为御用画家只是奉旨命笔,不可能有决策的份儿。曹勋自承“谨辑瑞应诸事,都为一帙”,固然意在自表,却透露出他在助推《图赞》工程中的重要作用,至于究竟曹勋还是太上皇最先动议的,毋宁说难分彼此,也是无关紧要的。

第一幅《诞育金光》里,萧照描绘了宋高宗降生的场面。画面正中画桥通向荷花池上的水亭,水亭内韦太后居中而立,旁有扶持与侍立的宫嫔十余人,其中一人手抱红色襁褓中的宋高宗。曹勋赞语说:

显仁皇后在北时,因徽宗问康邸祥异,奏曰:上初诞育,有金光粲然耀室中,幷四圣从行,事似非他儿比,异日必膺大位。

臣谨赞曰:圣人挺生,咸臻上瑞。玉质金相,气应必贵。荣光晔晔,异色炜炜。所以尧母,期得天位。

图画意在表现宋高宗出生祥异,但若无赞语点明,画面很难凸显瑞应的效果。这一祥异是韦贤妃被俘北上时,因宋徽宗发问才说出的。“金光粲然”也罢,“四圣从行”也罢,祥瑞的落脚点对应的是“异日必膺大位”。曹勋既以“荣光晔晔,异色炜炜”礼赞太上皇“圣人挺生,咸臻上瑞”的场景,又以“尧母”讴歌韦太后。然而,“四圣从行”与“金光粲然”都出自韦太后口述,其时“尧母”已逝,惟有当事人曹勋心知肚明,目的只为了吹嘘宋高宗乃“圣人挺生”。

第二幅《显仁梦神》的主画面仍是那座水亭,但占比更大。居中一榻,旁有两宫嫔侍奉;韦太后睡在床榻上,正在做梦,梦境另以弧圈画面勾出,内画一神人对她殷殷叮咛。曹勋赞语说:

上未出阁,显仁抚爱,每赐以所食之物。一夕,梦神人告显仁曰:“尔后勿以残物食上。”戒之甚至。显仁惊寤,即日严语诸御,凡进上之食,必取于庖厨,不得以残物。

臣谨赞曰:开先奕奕,神化拱极。力诲残余,勿继玉食。母后亦悟,天眞降迹。固知至尊,万灵受职。

这幅画表现的祥异也出自韦太后追述,说她总将自己的吃食赐给幼年宋高宗,于是神人托梦,严诫她今后不要这样做。惊醒以后,她严格要求侍奉高宗的相关人等。曹勋赞词以“固知至尊,万灵受职”结句,表明众人这才知道,正因为宋高宗“至尊”,所以天上万灵都有佑护之职。然而, “天眞降迹”无乃太过牵强,迹近凑数。

第三幅《骑射举囊》起,萧照开始直接描绘宋高宗的形象。这幅画表现了宋高宗练武的场景。画面左侧是一座阁子,右侧立着射箭靶子,正中为演武场,宋高宗站在场中,双臂力举储满的米袋。周边散布侍者十余人,或持戟,或佩弓;树荫下系着鞍马。曹勋赞语说:

上出阁讲学,余暇喜亲骑射。及以二囊各贮斛米,两臂举之,行数百歩,人皆骇服。以至敌国闻之,莫不畏仰。

臣谨赞曰:上或燕闲,以力自举。臂挟两斛,从容百歩。逮挽六钧,亦不愆素。声乃四驰,咸畏神武。

这幅画虽与祥瑞无关,却着力渲染宋高宗的神武。赞文说宋高宗成年出阁后,一有余暇就亲习骑射,能双手挟持两斛(共计240斤)重的米袋,行走数百步;还能挽六钧的弓弩,即膂力也达180斤。赞词颂扬宋高宗孔武有力,名扬敌国,“声乃四驰,咸畏神武”。“武”而有“神”,仍旨在与圣瑞呼应。有意思的是,《图赞》完成没几年,淳熙二年(1175),宋孝宗为太上皇再上尊号时,就加了“性仁诚德经武纬文”八字,追加“经武”或与赞词阿谀其“神武”不无关系,尽管其时曹勋已经去世。

第四幅《金营出使》描绘了康王赵构在兵临城下时出使金营的场面。康王骑马居中,身著红袍,正从东京城门出发,前后有十余骑随从;街衢两侧楼舍栉比,有市民二十余人侍候迎观。曹勋赞语说:

靖康初,金人犯顺,大河失守,直抵京城,庙堂无策。上慨然谓:独有增币讲好。钦宗乃遣上求成,张邦昌副之,见二太子。二太子谓其徒曰:“上气貌非常,恐过河为宋人拥留;不若令易之。”乃以他意遣上入城。肃王果代行。

臣谨赞曰:惟圣有作,异表甚臧。珠庭日角,凤姿龙章。敌乃他料,为谋之长。众固弗识,宋德益昌。

第四幅《金营出使》
第四幅《金营出使》局部
靖康元年正月,康王与少宰张邦昌前往金营,实际上是作为宋朝履行割让三镇等议和条件的亲王人质。但随即宋将偷袭金营,金帅斡离不怒其毁约,兴师遣使,点名更换等级更高的越王作人质。宋钦宗以越王乃其叔父,才改遣肃王(宋徽宗第五子),追加驸马都尉曹晟(宋钦宗胞妹夫)同为人质,斡离这才放归康王的。足见金帅遣返康王纯出于人质更换,至于斡离不说康王“气貌非常”云云,曹勋的赞文只能来自康王的追述。但揆之常理,金帅既已觉察其非常人,岂肯放虎归山;斡离不即便有此评语,也不可能当着康王向部下挑明?总之,一次偶然的人质更换,却吹嘘为“众固弗识,宋德益昌”的先兆,而“珠庭日角,凤姿龙章”云云,也把太上皇型塑得够光彩夺目的。

由于宋朝在割让三镇上反复不定,这年十月,金兵再次扬言进攻东京,十一月,康王赵构奉使河北金营议和。在第五幅《四圣佑护》里,萧照摹写了康王出使辞行时的圣瑞神迹。画面左侧宫室阶前,康王正揽辔上马,出发在即,有状貌雄伟的四位神人或执枪㦸,或持弓剑,随从马后;画面最左侧,二十余名宫人簇拥着康王母韦贤妃与康王妻邢夫人目送康王;四神人与送行者之间,有宫人手携一女孩,女孩手指四神人作说话状。画面右侧的宫室门外绿柳点缀,副使王云与参议官红袍骑马正在伫候,另有数十名随员、旁观的市民与负重的鞍马。曹勋赞语说:

显仁皇后尝宣谕曰:靖康初,遣亲王使金,所择或未受命。上慨然请行,钦宗甚悦。启行日,显仁、㦤节送至㕔事,小女奴招儿指曰:有四人甚长大,或执枪㦸,或持弓剑,从王马后。众不见也。显仁曰:吾事四圣甚谨,必获保佑。

臣谨赞曰:帝王有眞,毕彰殊应。天心既卜,护以上圣。凡目莫睹,母后黙敬。至磁无行,不堕彼境。

第五幅《四圣佑护》
第五幅《四圣佑护》局部

据《北狩见闻录》,这一祥瑞是韦贤妃在曹勋南遁前对他说的。至于究竟当时说的,还是韦贤妃南归后与他统一口径的,撰题《图赞》时曹勋已是唯一仅存的当事人,只有听他说的份儿。有意思的是,女孩招儿见到的四圣人,连在场的韦贤妃(显仁)与康王邢夫人(懿节)都“众不见也”。北宋汴京原有四圣观供奉四位神祇,自韦太后南归,临安府重建四圣观,规模宏伟,香火旺盛,与她的高调宣扬大有关系。如今,曹勋与太上皇也要在这点上做好“天心既卜,护以上圣”的政宣文章。

第六幅《磁州谒庙》摹绘了康王出使途经磁州进谒崔府君庙的情景。画面主体为朱碧辉煌的崔府君庙,林木青葱,康王身着冠袍,立在左侧廊上,周围簇拥着十余随从。廊下有一顶朱辇与一匹马,一小吏在廊下手指朱辇,示意康王上座。廊下乃广庭,庭侧桥上一老者戟指桥下众人作训令状,桥下攒集着二十余人,正扭住一人围殴,被殴者即副使王云。画面右侧乃庙宇大门与二门,两门内外各有十余随从人等。曹勋赞语说:

上出使金国,王云副之。至磁州,忽郡民数万同声请上谒崔庙。上翼旦至庙,升自东廊,见庭中一老人,青巾秀异,厉声曰:“王云不得邀王北去!”时云从上,卽有数人持云下,寻为民所杀。上令捕杀云者甚峻,显应勿遣厅子马,以所乘小朱漆辇令上乘归。上曰:“吾人臣,岂敢乘?”是日,非民杀云,则云邀上北矣。

臣谨赞曰:云不知几,力邀北驱。应王杀之,天心所如。万民共济,乘以金舆。天命已兆,是为宝符。

第六幅《磁州谒庙》

第六幅《磁州谒庙》局部

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日,康王以告和使赴河北金营,抵达磁州,守臣宗泽以肃王被拘为前鉴,力阻其北上,并请他谒拜崔府君庙,副使王云因州民误解遭袭殒命,这些都文献有征。但曹勋赞语旨在凸显的是崔府君(即“显应”与“应王”)神佑:一是截杀王云完全由于应王显灵,这才保佑康王逃过一劫,即所谓“天心所如”;二是应王安排了帝王乘御的朱漆金辇,昭示了康王将为万民之主,即所谓“天命已兆”。

第七幅《黄罗掷将》描绘的是韦贤妃掷棋卜吉的传说。画面居中是朱碧辉煌的宫室,周边树木掩映,竹栅间隔,韦贤妃立于桌边,七位宫女奉侍在侧。桌面就是象棋盘,韦贤妃手持一子正掷向盘中。曹勋赞语说:

靖康丙午,京城陷,金尽取二圣及天眷在南郊。金谓守者云:上领兵河北,旦夕卽至。俾守者闻其言,绐寛二圣之心。显仁尝以象棋黄罗裹将子,书康王字,晨起焚香,祝曰:若掷子在盘,惟康王子入九宫者,上必得大位。掷下,果如祝,他子皆不入。众皆称贺,亟奏,徽宗大悦,且异之。

臣谨赞曰:宗庙大庆,曷论舂陵。三十二子,乾吉允升。克应密祝,如叶大横。再造王室,万福是膺。

第七幅《黄罗掷将》局部。图源大都会博物馆官网。
第七幅《黄罗掷将》局部。图源大都会博物馆官网。
赞文把这个故事说得十分清楚:时间是靖康元年(1126,丙午)东京失陷后,地点在东京南郊,事件背景是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与韦贤妃等“天眷”都为金军拘押(其时已在次年二月中旬)。同一故事,同一吉兆,在曹勋的笔下却有两个版本,而且颇有出入。据此前的《北狩见闻录》记载,其事发生在曹勋扈从宋徽宗北狩途中,其时已在四月中,有原文为证:

臣扈从时,太后未知主上即位,尝用象戏局棋子裹以黄罗,书康王字贴于将上,焚香祷曰:“今三十子俱掷于局,若康王字入九宫者,主上必得天位。”一掷,其将果入九宫,他子皆不近。太后手加额,喜甚,臣下拜。即奏,徽庙大喜。复令谓太后曰:“瑞卜昭应异常,便可放心。卿等可贺我。”臣等皆再拜,太后因以此子代将。不易道,过尧山县,进早膳。

两份记载前后抵牾,尽管据史实推断,后者可能是对前者的修正,却仍露出了曹勋与韦太后通同造假的马脚。此时的曹勋也顾不上这些,只管用最佳赞词迎合太上皇的欢心。“舂陵”既是刘秀原封地,也是光武中兴的根据地,这里借指汉光武帝。“曷论舂陵”意谓何必再羡慕汉光武呢!“大横”指灸龟占卜得横形长纹,《史记·孝文本纪》云:“卦兆得大横,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后专指帝王登基的吉兆。下半首赞词意思说:韦太后掷棋卜吉,私下祝祷能获应验,一如符合“大横”吉兆,这才有了“再造王室,万福是膺”的中兴盛世!

第八幅《追师退舍》中,萧照在左半边画着金军马队蜂拥而至,盔甲辉耀,旌旗蔽空;右侧有一茅舍,一老媪当门而立,对门前问讯的两员金将似有指点,其中一员闻言策马欲作追赶状。曹勋赞语说:

磁人以王云欲挟上北去,民乃杀云庙中。上犹驻磁。而敌骑大集,至郡东,问路傍老妇:上在磁不?妇绐曰:前日上已过山东。敌惊叹追已不及,卽退舍。

臣谨赞曰:上驻滏源,号召忠义。敌如霸府,追以精骑。问媪期实,媪乃左指。军候不惊,可识天意。

赞文所说故事,与《三朝北盟会编》靖康中帙卷39记事大致对应:“王在磁州。知相州汪伯彦据探马回报:金人铁骑约有五百余人,自卫县西来直北,借问康王远近,虏执村人为乡导,望魏县路前去。” 磁州是滏水发源地,康王以亲王身份驻此,即可称为“霸府”。赞文在叙事上更戏剧化,敷陈了老妪蒙敌的生动细节,落脚点仍在凸显康王“军候不惊,可识天意”上。

第九幅是《射中台榜》,画面正中髙阁雄踞,应即下文说的“飞仙台”,台上围以栏杆,右侧林木扶疏,远山近水相望。左半部画有一高台,台前庭中,康王挽弓待射,身后随从侍立。曹勋赞语说:

上经郓州,馆于州治,圃有榭曰“飞仙台”。上密意有所卜,命箭连中牓上三字,无偏无侧,箭皆在字形中,上悦。

臣谨赞曰:霸府初建,英雄林林。谋画杂进,率罄忠忱。上意有卜,三箭叶心。曷求龟筮,赫然有临。

据《宋史·高宗纪》,靖康二年正月初,康王以兵马大元帅抵达东平(今属山东,即原郓州),次月下旬离开的。这一段子应发生在这五十余天内,却惟有曹勋的独家记载,只可能出自太上皇口述,或他们俩人串通作伪,用意就在制造“曷求龟筮,赫然有临”的神迹。

在第十幅《射中白兔》中,萧照在最左侧摹绘出城郭高耸,城门外郊原平旷,一大队人马从城门驰出,迤逦奔向郊原;画面右侧康王一马当先,张弓射箭,一只白兔中箭倒地。曹勋赞语说:

上驻磁州,晨起出郊,骑军从行。马首忽白兔跃起,上弯弓一发中之。将士莫不骇服。然兔色之异、命中之的,二事皆契上瑞。

臣谨赞曰:维是狡兔,色应金方。因时特出,意在腾骧。圣人膺运,抚定陆梁。一矢殪之,遂灭天狼。

第十幅《射中白兔》
第十幅《射中白兔》局部
这一故事也唯有曹勋的独家版本。据《宋史·高宗纪》,康王离开东平府后没再折返过磁州,故而画中故事仍应发生在靖康元年十一月的磁州。射杀白兔并非不可能,曹勋以五行附会别有用意,白兔“色应金方”,既能“一矢殪之”,也预兆着将有“圣人膺运,抚定陆梁”。

第十一幅《大河冰合》的画面正中横亘大河,两岸各有大树数株,左侧岸上树下散立着已经过河的宋方人马,康王骑马立在岸边,正回头反顾河中,河边冰棱已化,只见一匹马头正在水中挣扎,河沿立着一个刚上岸的官员,应即髙公海。右侧岸上众多金骑刚刚赶到,已有两骑金将正欲涉冰过河。在萧照笔下,整个画面的对称性与对比感相当强烈,气象也颇为阔大。曹勋赞语说:

上自磁州北回,时穷冬沍寒,经李固渡过大河。上令扈从马先过,独殿其后,惟髙公海一骑从行。上纔及岸,冰作大声坼裂,回视公海马,已陷冰中,公海惟持马笼头得免。

臣谨赞曰:边尘蒙天,朔方已隔。冰河千里,与雪同色。御骥登岸,冰遽解坼。呼沱曷圣,惟德光宅。

第十一幅《大河冰合》
第十一幅《大河冰合》局部
据史料排比,靖康元年十一月下旬,康王停留在磁州,连头带尾仅有三天,祥瑞密集,居然多达四次,频率之高实在匪夷所思。据史料记载看,康王是从磁州直接赴相州的,应该南下,绝非“北回”,更不必东去李固渡过黄河的。而据《宋史·高宗纪》,康王“履冰渡河”在这年十二月十五日从相州转移大名府时。但曹勋竟浑然不管这笔理不清的糊涂账,却依然借用光武中兴时履冰过滹沱河的故事(当年也是“未毕数骑而冰解”),在赞词里强调“呼沱曷圣,惟德光宅”。这幅画里“御骥登岸,冰遽解坼”的瑞应,与第六幅崔府君神佑的神迹,后来缠夹起来,衍化为“泥马渡康王”的传说(参见邓小南《关于“泥马渡康王”》)。

第十二幅是《脱袍见梦》,画面左半是大元帅府的行营殿帐,营帐周边卫士伫卫布,山峦林木间旌旗辉映。营帐内康王正酣睡做梦,右侧则以弧圈勾出他梦见宋钦宗的场景,犹如往日相见大内那样,钦宗正脱下皇袍让他穿上,康王作谦避状。曹勋赞语说:

上受命为大元帅,方治兵选将,应援京城。忽梦钦宗,如寻常在禁中,脱袍以衣上,上恐惧辞避之际,遂寤。

臣谨赞曰:靖康之初,上为爱弟,连将使指,敌畏英睿。解袍见梦,授受莫避。天命有德,中兴万世。

第十二幅《脱袍见梦》
第十二幅《脱袍见梦》局部

这幅托梦宋钦宗解袍授受图显然也出自宋高宗的“宣谕”,其用意有二。首先,完全坐实宋高宗继统的合法性。当年“可便即真”的御札,毕竟是由太上皇发出的,但宋钦宗才是在位之君,故南渡之后,颇有“二圣”俱在而宋高宗不应称帝的非议。曹勋赞词之所以强调“解袍见梦,授受莫避”,正旨在重申太上皇继位也得到宋钦宗的认可,统绪传承无懈可击。其次,凸显梦中兄弟授受,正是“天命有德”的莫大吉兆,这才迎来了“中兴万世”的伟大转机。曹勋在赞词的煞尾两句,既点明了天命“瑞应”,又有突出了圣主“中兴”,堪称是画龙点睛之笔。

纵观曹勋的全部赞语,谀美太上皇宋高宗为“圣主”的用词有“圣人”、“天位”、“至尊”、“神武”、“异表”、“上圣”、“有德”、“英睿”等等,神化“瑞应”的用语有“气应”、“异色”、“天真”、“上瑞”、“大横”、“宝符”、“乾吉”、“万福”等等,歌颂“中兴”的词汇有“宋德益昌”“再造王室”、“圣人膺运”、“中兴万世”等等;“圣主”之所以能有上符“瑞应”而兆开“中兴”,在他的笔下,这一切都是“天心”、“天意”与“天命”。在专制极权政体下,曹勋的赞语称得上是臣子吹捧“圣君”的肉麻范本。

五、结语

总之,萧照用画面传神,曹勋用文字造神,两者相得益彰,出色完成了《中兴瑞应图赞》的文宣大工程。美术史家王逊认为,《中兴瑞应图》“所描绘的故事,是对赵构南归的赞美,然而画中把赵构得此幸运的原因却说成是天神的保佑,所以还不能正确地表现出此一历史事件”(《中国美术史》343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实际上,启动《图赞》的始初动机原就不是“正确地表现出此一历史事件”,而是处心积虑地炮制一组系列性的政治神话,为现实的与将来的政治服务。在当时,“中兴”属于政治宣传的命题,“瑞应”属于神道设教的范畴,已为太上皇的宋高宗有意将两者糅合一体,为当代与后世留下一个“圣主中兴”的神化文本,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他向后世交代其绍兴体制的政治遗嘱。

据明清画史著录,其后以萧画曹赞为母本,竟出现了不少同题画作,其中萧画曹赞本就并非独传的孤本,另有仅是萧画而无曹赞的画本,还有其他南宋画家署名的画本。对诸本真伪,美术史界聚讼纷纭。笔者非专业中人,自然莫衷一是,却提出一个推断:对南宋政权而言,“中兴瑞应”不啻是重大的政治题材,惟其如此,不仅萧画曹赞当时就未必仅有唯一的画本,而为扩大影响广为宣传,萧照以后的南宋画家另有摹本出现,也不是绝无可能的。

最后,有必要指出,由曹勋辑集的宋高宗即位以前“瑞应诸事”,借助萧画曹赞图文互补的直观方式,形成了广泛深入的宣传效果,渗透进诸多文化领域,不仅载入士人笔记、朝野史著、国家档案乃至元修《宋史》,还掺进了民间传说、世俗信仰与话本小说,从中足以窥见南宋前期政治宣传中统治意识、精英造势与民间舆情在多边互动中的草蛇灰线。至于勾稽这一互动轨迹的任务,则应由另一篇文章来完成。

(作者注:田振宇先生、孙田女士与殷心悦女士在撰文资料上颇有助益,龙美术馆授权提供馆藏图片,谨致谢忱。本文图片除说明外,均由龙美术馆提供。)

    责任编辑:陆斯嘉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