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活第一年,我遇到的“纽约客”们

2019-08-02 12:47
上海

就读于社会学专业的行予,已在纽约度过了第一年的大学生活。在这个种族混杂聚居的大都市,街头的所见所闻时常冲击、更新着她的认知。在一堂颇有启示的纽约文化课后,她开始积极地观察、记录纽约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并留下自己的思考。

行走在街头,应不应该感到害怕?

“行走家” Garnette Cadogan

在一堂关于纽约文化的课上,教授请来了一位著名的“行走家” Garnette Cadogan——他曾有从曼哈顿步行到布鲁克林的纪录,是位黑人。

这个行为对于一个黑人男性来说,简直就是在自找麻烦——一个漫无目的走在街上的黑人总是可疑的。他也确实被警察勒令停下过许多次,甚至被反手扣住压在警车上。

在一篇文章中他曾写道:“人们对于我们的疑虑正是来自于对我们的恐惧,他们害怕我们伤害他们,因此先发制人。”

我读完那篇文章后,小心翼翼地在课前向教授提出疑问:“我是亚裔女生,‘食物链’中最弱小最容易受欺负的人种。在街上我与我的朋友曾被黑人男性骚扰过,所以现在我们确实惧怕着他们。这对黑人不公平,但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课堂上,教授也小心翼翼地提起我的这个疑问:“这里我想复述 Allison 提出的一个观察:您讲的是一个黑人行走者的故事,那么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亚裔、少数族裔女性,行走在街头遇到的又会是什么样的问题呢?她们会不会,或者说,应不应当感到害怕呢?”

Garnette Cadogan 挑战行走24小时,从曼哈顿到布鲁克林的步行路线

出乎我的意外,行走家并没有立即摆出自我防卫的姿态,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对这个话题展示出较强的兴趣:“哦,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其实一个女生有时候跟黑人一样,走在街上都会觉得身不由己。”

他接着说:“不过很多时候我们避免危险的方式是完全相反的!比如作为一个黑人男性,为了降低自己的攻击性,我们会尽量穿得规规矩矩:不佩戴太高调的饰品,衣服也尽量选择不引人注意的款式。在空间比较狭小的地方,我们的长辈常教导我们‘缩身子’,尽量占少一点的位子。但女性往往会让自己显得具有攻击性,并且会尽可能地伸展开自己的四肢,拉长脖子、昂首挺胸,从而增强自己的威信力。”

我不能更认同了。当我不得不一个人走在纽约街头的时候,我会把眉毛画成黑色的挑眉,涂上暗色唇膏,戴上耳机,摆出一副最臭最凶的脸——皱眉、瞪眼,尽可能表示出“别惹我”的姿态。等遇见了同伴,五官瞬间舒展开来,变回了那个温柔普通的女孩子。不知不觉这样的防卫姿态已进入了潜意识,偶尔透过橱窗的反光还会被自己吓一跳。

大家纷纷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一个黑人男同学说,他有时走在路上想起忘拿东西了,不会突然转身,因为这会吓到身后的人。他会等到下一个路口再掉头。类似的,在比较复杂的情况下,他不会突然加速(哪怕是想要追上前面偶遇的一个熟人),因为这同样会被当作充满攻击性的行为。

另一个男生说:“很有意思,我之前从没想过这些。毕竟我,呃,2米的个子,男性,白人。我走在街上从没考虑过这么多复杂的东西——穿什么衣服啊,怎么躲避危险啊之类的。”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种“不公平”的现象是那么明显却又隐匿在日常生活当中。

不过,在纽约街头行走,从来不会是件无聊的事。“纽约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这句看不出褒贬的感叹句,常从不少身边人口中蹦出。

在这堂课后,我试着把遇见的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记录下来——也只有纽约这样的城市才能展现这样的复杂度了。

他说,突然发现自己就要流落街头了

行予拍摄的学校图书管理员

“No one should be hungry, one penny sir? One penny’s all we ask.”(“没有人应该挨饿。先生就给一块钱吧?我们只需要一块钱。”)

从开学第一天起,他便坐在学校食堂和超市的中间,穿着灰调的褪了色的宽松衣服,坐在一个箱子上,两腿之间夹着巨大的矿泉水桶。人人都能背下他那一套说辞,准确来讲是唱出来——那种独特的腔调和断句就像首歌谣。

与纽约街头许多醉汉、疯子不一样,他是一位很绅士的流浪汉,不会追着你跑,不会瞪你、恐吓你。我常见他身边站着一些人——白人、黑人,穿着整齐的、不整齐的——与他融洽地交谈着。

据我一个老师说,这个人似乎不是在乞讨,而是在募捐。“上次我从食堂给他打包了一袋吃的,他对我说‘先生,我不是个流浪汉,不需要施舍的食物。’”

纽约地铁站台 © 行予

再来聊聊纽约地铁里的乞讨者。他们往往有备而来,尽可能地打扮整洁、口齿伶俐。车厢门一关车一开,他们就开口讲述起自己的故事,有些是单纯卖惨;有些还费些脑筋,简直是把给他钱说成了一种关乎人性的投资。

第一次遇见这样直白的乞讨者时,我会觉得他们有些滑稽可笑,半信半疑。但慢慢地看多了也就习惯了,有时真的会有人给钱,我也差一点被打动过。

今天就遇到了一个故事很普通,甚至有些无厘头的流浪汉。黑人,没有体味但衣服比较脏,戴了顶帽子——大概是用来遮挡脏乱的头发吧。他走进来说:“女士们、先生们,很抱歉占用你们一点时间” —— 这些流浪汉往往都表现得非常有礼貌。

”我这周突然发现自己就要流落街头了。现在哪怕是非常简单的东西,比如淋浴,对我来说都非常的困难。我知道你们的钱都是通过自己辛勤的努力挣来的,你们值得拥有这些钱,我非常尊重你们的选择。我找到了一间公寓,正在争取租到其中的一间房,一周XX美金。这样我就能有尊严地清洗自己,并且好好洗洗那些堆了很久的衣服。如果你们同情我,一点零钱、现金,或者任何食物和水,我都非常感激。再次感谢大家的时间。祝一切顺利。”

说完,他开始缓慢地在车厢内徘徊。很遗憾,这次没有人愿意给他钱。他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身经百战的街头募捐人

纽约街头的公益集会© 行予

虽然在纽约街头会有很多不怀好意的人找你搭讪,比如众所周知的“塞光碟的黑人”和时代广场上抓游客合影的人,但你也会遇上许多满怀激情的公益人士。

在我上课的那条路上,每天都站着三个穿蓝色马甲的姑娘,不停地拦住路人。我躲开她们好多次了,那天决定去了解一下她们到底在干什么。

迎接我的女生比我还矮一头。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难民们的悲惨故事,丝毫不给我打断的机会。讲完之后问我愿不愿意捐款,我回答:“但是我身上没有现金。”

她却非常轻松地说道:“没关系,事实上我们只接受刷卡,因为拿着现金站在街上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听起来很有道理。

于是我问:“你们想要多少钱?”我心里想着给个五六刀就行,不料她张口道:“我们最低接受20刀捐助。当你成为我们的会员之后,每个月都能轻松给难民捐款了。当然,你随时可以取消会员。”我被吓了一跳,毕竟在纽约我连自己吃饭都舍不得花上20刀。

于是我只能打岔:“啊,我月底再过来吧。月底一般会有余钱,现在不太方便。”

但她似乎真的身经百战,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可以,但是……” 她紧跟一步:“想想看,你一个月真的省不出20刀吗?毕竟这也就是四杯星巴克的钱。但是20刀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可能是一整个月的饭钱啊。”

不得不说,这些志愿者们接受了良好的训练,说的话确实打动了我,最终我也捐了这笔钱。后来上网搜索才发现,她们代表的是个非常有名、正规的公益机构。

说哪种语言好呢?

纽约街头的餐饮营销人员身着唐装© 行予

在异国他乡,尤其是一个种族繁多的城市,语言真的成了人与人之间强烈的纽带。

记得刚开学时,我没遇到一个美籍华裔,总想尝试跟他们说中文,但很多人不会说中文,或者说得很别扭。同样地,我每见到一个亚洲面孔,就会忍不住问:“你是哪里人?”有时碰上他们说自己是美国人,我就不依不饶地问:“那你的老家呢?”后来才知道,这种问题不太礼貌。

我们想当然以为亚洲面孔的美国人肯定多少会有点儿亚洲情怀吧,殊不知他们可能正在挣扎着成为一个地道的美国人。

有一次在地铁上,上来一家人,孩子先坐下了,就坐在我旁边,大人们都站着。余光瞟见小孩的肤色比较深,自动在脑海里把他归为墨西哥裔。这时妈妈开口说话了,说的是中文,爸爸也用中文回复,我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看向他们——原来都是中国人呢。

小男孩背着小小的黄色书包缩在座位上,忽然把手伸向爸爸:“Dad! Seat! Sit down please!(爸爸!坐!请坐!)” 奶声奶气。

爸爸用中文回答:“不坐啦,马上到站了。”

"Seat Daddy! Seat!(有座位,爸爸!座位!)" 男孩用力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

“不用啦,下一站就下车了。”

男孩显得很困惑,语气都有点委屈了:“Why are you speaking,” 他顿了顿,"Chinese," 又顿了顿,“to me?”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中文?)

"Chinese is for after school.(放学以后就要说中文呀。)"

男孩看起来是刚上幼儿园的年纪,在语言上还有些迟钝。他自顾自地重复着 "Why." "Chinese to……"

"Because Chinese is for after school.(因为放学以后就要说中文呀。)" 爸爸充满耐心地回答着他。

到站了,他们下了车。全程我没有听见小男孩说过一句中文。

看起来父母和小孩都有些为难。父母出于不想让孩子遗弃原籍国文化的心理无可厚非,但是不是会给从小生长在异国他乡的孩子造成一种身份认知的困扰呢?

万圣节,穿着墨西哥亡灵节传统服饰的行人走在纽约街头© 行予

还有一次在地铁里,上来了一个扎着脏辫,穿着白色汗衫的健壮年轻人,用西班牙语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听是听不懂,但看手势明白他是在问路。

“Union Square?(联合广场?)”我身旁的一位女士问道。他点头。“Oh no, not this train, that one.(不是这辆车,是那辆。)” 女士指向对面的列车。

但那人似乎还是没搞清楚,下车没多久又折回车厢。这一回,四面八方都传来了西班牙语(夹杂着英语单词),叽里呱啦地帮他指路,“小西班牙”即刻就在地铁里生成了。年轻人连声道谢,退出了车厢。

一瞬间,原先指路说话的人通通噤声融入人群,大家又都成了纽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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