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终结:新兴传染病的巨大力量不可忽略

[美]凯尔·哈珀 著 李一帆 译
2019-08-14 15:42

公元400年初,罗马皇帝和他的执政官抵达了罗马。当时的人们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皇帝居住在帝国的这个古老首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百多年来,帝国的统治者一直驻守在靠近北方边界的城镇里,罗马军团在那里守卫着罗马人眼中的文明与野蛮之界。

罗马的荣耀

在这个时代,皇帝正式造访罗马已经成为一种举办盛大仪式的借口。因为,即使皇帝不在,罗马城和她的居民仍然是帝国最佳的象征。约有70万人居住在这里,他们享受着一座古典城市所能拥有的一切便利设施,并且,这些设施都是以帝国首都的规模建造的。一份4世纪的清单骄傲地显示,罗马城拥有28个图书馆、19座引水渠、2座竞技场、37个城门、423个居民区、46602座公寓楼、1790座豪华宅邸、290个谷仓、856个浴场、1352个贮水池、254家面包房、46家妓院,还有144座公共厕所。从任何角度来看,罗马都是一座非凡的城市。

皇帝的到来启动了一系列精心策划的公共仪式,这些仪式是为了彰显罗马在帝国中的卓越地位,同时,也是为了彰显帝国在世界各国中的卓越地位。罗马的百姓自豪地守护着帝国传统,对这类庆典充满热情。因为他们乐于在仪典中再次感受到,罗马“超越了地球上被空气包围的任何一座城市,她的辉煌让人眼花缭乱,她的魅力让人意乱神迷”。

盛大的帝国游行队伍向着罗马广场蜿蜒行进。在这个广场上,加图(Cato)、格拉古(Gracchus)、西塞罗(Cicero)和恺撒(Caesar)创造了他们的政治财富。在这一天,人们聚集起来聆听对执政官斯提利科(Stilicho)的赞颂的时候,他们很乐意回忆起这里的历史遗迹。斯提利科是位杰出的人物,在权力顶峰时是帝国总司令(generalissimo)。

他威严的驾临宣告着帝国又重新获得了和平与秩序。这种信心满满的表现让人心安。因为就在一代人之前,378年,罗马军团在阿德里安堡遭遇了他们引以为豪的历史中最惨痛的失败。从那时起,世界似乎就在它的轴心上摇摆不定。哥特人集体闯入帝国版图,对罗马人来说,他们是敌人和盟友的复杂混合体。395年,皇帝狄奥多西一世(TheodosiusI)之死开启了帝国东部和西部的分裂,就像大陆板块的分离一样无声无息且意义重大。由于内乱波及阿非利加行省,帝国的粮食供应受到威胁。但是,就当前而言,执政官已经平息了这些风浪,恢复了“世界的平衡”。

向执政官致辞的是一位叫克劳迪安(Claudian)的诗人,他出生于埃及,母语是希腊语。他是古典拉丁诗歌的最后一批巨匠之一。他的文字流露出一位造访者对于罗马发自内心的敬畏之情。罗马是这样一座城市,“从微小的起点,延伸至两极,从一个无名小城,拓展自己的权势直至与太阳的光辉同在”。她是“武器与法律之母”,“经历过千场战役”并延伸“她的统治到全世界”。只有罗马,“将战败的对手揽入她的胸怀,像一位母亲而不是女王,用一个共同的名字保护着人类,召唤那些战败者享受她的公民权利”。

这并不是诗意的幻想。在克劳迪安的时代,从叙利亚到西班牙,从上埃及的沙漠到不列颠北部寒冷的边界,到处都能见到自豪的罗马人。无论是地域的大小,还是整体凝聚力,罗马帝国在历史上几乎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像罗马人一样,把规模与统一性结合起来—至于帝国的寿命就更不用提了。也没有哪个帝国像罗马一样,能够回首多个世纪中从未间断的辉煌。而这些辉煌的印证,在罗马广场目之所及的地方,随处可见。

罗马帝国版图及公元4世纪时的主要城市

罗马的衰落

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罗马人一直使用执政官的名字来纪年:斯提利科的名字因此被“写进了天上的年表中”。为了表达对这份不朽荣誉的感激之情,执政官通常会用罗马传统的方式来款待民众,也就是说,举办昂贵而血腥的竞技会。

根据克劳迪安的演讲我们得知,当时呈现在民众面前的,是一场充满异国情调的动物展览,足以配得上一个拥有全球抱负的帝国。有来自欧洲的野猪和熊、非洲的豹子和狮子,还有来自印度的象牙,尽管不是大象本身。克劳迪安想象着这些载满奇珍异兽的帆船漂洋过海时的情景。(他还写到一些意外却饶有趣味的细节:知道要与非洲狮子一起乘船,水手全都吓坏了。)当表演开始的时候,这些“森林之荣耀”“南国之珍奇”会在搏斗中被全部屠杀。让自然界中最凶猛的动物血溅大竞技场,是罗马主宰地球以及地球上一切生灵的一种尖锐象征。如此血淋淋的场面对罗马的居民来说,却有令人欣慰的亲切感,因为这场面能将他们与建造并维持这个帝国的无数先辈联系在一起。

克劳迪安的致辞让他的听众心满意足。元老院投票通过为他建立一尊雕像以示荣誉。然而,他讲演时信心满满的腔调,很快就被淹没了。罗马城先是被野蛮地围攻,跟着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410年8月24日,一支哥特军队洗劫了罗马。

八百年来,这座永恒之城第一次遭受如此厄运,成为罗马帝国衰亡史上最戏剧性的一刻。“在一座城市里,地球自身消亡了”。

这是如何发生的?回答这样的问题时,答案主要依赖于聚焦的尺度。从较小的尺度上来看,人的选择性失误赫然显现。在这场灾难发生的前几年中,罗马人的战略决策一直被事后纸上谈兵的将军们批判。当我们把视野放宽,就会发现帝国机器的一些结构性缺陷,例如消耗性的内战,或是承受重压的财政机构。如果进一步将目光放远,我们会认为罗马的兴衰是所有帝国不可避免的命运。伟大的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在他的字里行间给出了关于罗马帝国衰亡的最终结论。

引用他著名的文字:

“罗马的衰落是其无节制的扩张(immoderate greatness)带来的自然而无可避免的结果。繁荣滋养了腐朽;毁灭的缘由随着征服的范围而成倍增加;一旦时间或意外消除了人为的支撑,这座巨大的建筑就会被其自身重量所压垮。”

人类创造物并不具备永恒性,罗马的灭亡就是一个例子。

世界的荣光就这样消散了(Sic transit gloria mundi)。

所有这些答案可以同时都是正确的。但是,本书想要论证的是,要想了解罗马帝国衰落的漫长历程,我们必须更加仔细地观察一个自欺欺人的非凡举动,它就发生在帝国狂欢仪式的中心:在血腥的动物猎杀表演中,罗马人表现出了对驯服自然野性力量的能力的过度自信。从罗马人自己难以理解也无法想象的尺度上来看—从微观到全球—帝国的衰落是自然战胜人类野心的胜利。罗马的命运是由皇帝和蛮族、元老和将军、士兵和奴隶共同构筑的。但是,细菌和病毒、火山和太阳周期也起着同样重要的作用。直到近些年,我们才拥有了一些科学工具,让我们得以窥见(通常只是一瞥)环境变化上演的宏大戏剧,而罗马人在其中只是一个不知情的演员。

《埃涅阿斯纪》是一部讲述罗马起源的伟大民族史诗,书中的名言宣称这是一部关于“战争和人”的诗歌。罗马终结的故事同样也是关于人的。在一些紧要关头,人的行为决定了胜利与失败。还有一些更深层以及物质上的动力—农业生产和税收、民主斗争和社会演化—决定了罗马权力的范围和成就。但是,在《埃涅阿斯纪》的第一幕场景中,主人公被卷入狂暴的暴风雨中上下翻飞,被自然力量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们近年来的研究成果,让裹挟着罗马帝国不断上下翻飞的自然力量得到空前的显现。罗马人在称为全新世的气候时期中一个特殊的时刻,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地中海帝国。这个特殊的时刻悬于自然气候产生重大变化的边缘。

3世纪的浮雕:船上关在笼子里的狮子(DEA PICTURE LIBRARY /Getty Images)

更重要的是,罗马人建立了一个相互连通、城市化的帝国,帝国与热带接壤,触须蔓延到已知世界的各个地方。罗马人在无意中与大自然合谋,创造了一种疾病生态,释放了病原体进化的潜在力量。罗马人很快就被我们今天所说的新兴传染病的巨大力量吞噬。

因此,在罗马帝国终结的故事里,人类和环境因素无法分割。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人类与环境的关系中,罗马的终结只是其中一个章节,故事仍在继续。罗马的命运可以提醒我们,大自然是狡猾而且反复无常的。进化的强大力量可以在瞬间改变世界。惊奇和悖论就潜伏在进步的中心。

(本文摘自凯尔·哈珀著《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李一帆译,后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7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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