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笔记 | 胜利人梦想开始的地方

2019-07-24 19:40
上海

原创:头号地标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乡愁笔记》

记得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有好几个晚上我站在我们那儿刚建好不久的天桥上,望着下面穿梭的车辆和两边单调的灯光,心中满是对更大的城市、更大的繁华的渴望,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到大城市去体验去生活,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那心理和大山里的孩子迫切想走出大山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我家在平原。

后来我也真的选择远远地离开了家乡,来到了800多公里外的合肥上学,从四线小城市到二线城市,也算是个进步了吧。不过我却慢慢越来越意识到,曾经的自己的确可以说是只井底之蛙,因为局限于那一隅之地,不仅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并没有很好地了解自己。现在看到了那么多不同之后,反而更发现和意识到了自己家乡的独特性,并开始关注它、理解它,从而对它愈来愈充满情意,甚至自豪。

我是土生土长的胜利油田人,是被称为“油田子弟”的人群中的一员。这个中国第二大油田坐落于山东沿海的一个小城市东营,蜿蜒雄伟的黄河也最终从这里入海。故土赋予我的全部感受与回忆,或许都可由那口油井谈起。

1961年,在黄河三角洲一望无际的盐碱滩上,一阵热烈的欢呼划破了那漫天黄土织成的“沙网”,响彻云霄。华八井的开钻和试油,奏响了华北平原石油大规模勘探开发的序曲,也带动了一个地区的兴起。从此这片土地的一切,都渐渐地围绕着那口油井展开。

华八井纪念碑,胜利人梦想开始的地方

我的四姥爷(姥爷的四哥)和四姥姥1965年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是至油田的第二批大学生,是为油田的开发艰苦奋斗的第一代人。据四姥姥回忆,当时条件非常的艰苦,最大的困难就是水的问题。那时没有干净的充足的水喝,喝的都是“坑”里的咸水,更不用说洗澡这样奢侈的事情了。当时的东营村经济条件极其落后,连毛坯房都没有;又地处盐碱滩,自然环境十分恶劣。

80年代初,油田发展教育事业需要教师资源,我的姥爷携带全家,追随四哥的脚步,从遥远的四川老家来到油田的一所小学教书,那时我的妈妈只有9岁。妈妈说记得她小时候,油田经常进行“大会战”,那时放眼望去都是平房,没有楼房,也没有多少绿树,依旧抵挡不住黄土高原带来的黄土,风一吹仍然黄沙漫天。当地做生意的老百姓每天赶着那小毛驴到市场做生意,她至今都能清晰地记得夜深人静时小毛驴的叫声。90年代我的爸爸大学毕业后分配至油田工作,惊奇于这里的毛驴怎么这么小,“就和我老家的山羊一样大”。

在这片古老而又年轻的土地上,我的祖辈、父辈们为石油事业、为油田建设付出了毕生的智慧与汗水。尤其是我的祖辈们,以及当年更多默默无闻兢兢业业的石油工人们,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仍无怨无悔地奋斗,为油田撑起了一片天,更为中国摘掉“贫油国”的帽子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们见证了油田的开发、兴起与建设,并将这个连一棵树都长不活、多年风沙肆虐的不毛之地,打造成了现在的绿树蓝天。到了我这里,已是第三代油田人。

小时候偶尔会觉得我们那地方的地区名称有些奇怪,钻井、井下、采油、测井、供水……我家就位于叫做“井下”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些地名确是体现着浓郁的油田特色。这时的油田,从我有记忆起人们住的基本都是楼房了,风沙肆虐的困扰已经基本不存在,绿树也随处可见,但若略微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树大部分都较矮小且难得茂密,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种树的土都是从外地运来的,树根无法扎入地底太深。“山羊一样大”的小毛驴却已不见了踪影。每日傍晚迎着巨大的夕阳,在空旷的荒地上,几台“磕头机”(抽油机的俗称)仍然在缓慢而不失节奏地运作,构成了油田独有的一道风景线。

空旷的荒地上,磕头机在运作

我上的小学就是我的姥爷当年教书的学校,我的妈妈曾经也在这里上学。

每天清早从家里出发,穿过一片很大的市场,便会看见学校门口摆着的长长的早点摊。打头的通常是一位做肉夹馍的大妈,她麻利地从炉里取出一个刚烤好的、外焦里嫩的馍,拿刀从中对半切开,再用筷子从一只锅里夹一块肥瘦相间、热气腾腾的肉,两手各握一把刀熟练地将它切碎,浇一勺汤汁,加点红辣椒,再放入馍中,香气扑鼻,一直是我最爱吃的早点之一。后面一般是一位卖八宝粥的老爷爷,他熬的八宝粥货真价实,粘稠醇香,每次都给你舀一大勺,几乎都要溢出碗边。往后还有风味独特的锅贴,两块钱很大一个,怎么吃都吃不完;还有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这时一定要再买一碗豆腐脑,从小就觉得油条和豆腐脑才是绝配;还有面发得绵绵软软的小笼包,每次那位阿姨端起蒸笼时,就会有一阵白色的蒸气四处流溢,空气中是温暖的美好……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时的早点是多么地实惠又美味,现做现卖,分量充足,两块钱以内就能吃得顶饱。

我上小学时,教室的地都是黑色的水泥地,学校的操场也还是那种灰色的土操场,操场前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上面的泥土非常干燥,并且覆有一层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妈妈告诉我,那就是盐碱。

尽管不在有趣的乡下,尽管脚下的土地是贫瘠的盐碱地,但我们童年的课余生活却并不单调乏味,这片大地承载着我最美好的童年回忆。

春天,调皮又贪吃的我们会偷偷爬到桑葚树上去摘桑葚,一般我会让我的小伙伴在树下一边帮忙扶着树,免得它支撑不住我的重量使我摔下来,一边还要警觉地注意不让那对老爷爷和老奶奶抓住我们,我则负责在树上忘我地专挑又紫又大的桑葚去摘,然后下来后和小伙伴“分赃”。

夏天是一年中最有意思的季节。同样高温,但家乡的夏天与南方夏天的湿热、甚至些许闷热不同,它是典型的干热,热得干脆,热得透亮。我们这时会提着桶和网到东大门的水塘里捞小蝌蚪和小鱼苗,或下水不一会儿便在水面上捉了一盒子天蓝色的小蜻蜓。而每次雨季下过暴雨之后,又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番快乐。家乡的暴雨同样下得干脆利落,下得豪情万丈。或许是当年城市的排水系统还不够好,每次下大雨必会积很深的水,瞬时小区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这时我们小孩子就会全部穿着拖鞋或光着脚从家里跑出,尽情地蹚水。每次积水时,都会有青蛙、蛤蟆一类的小动物跳出来,在周围一声一声地叫。我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逮小蛤蟆。小蛤蟆体型非常的小,就和我的大拇指一样大,皮肤是十分光滑的,不似大蛤蟆那般坑坑洼洼且有毒。捉住小蛤蟆后,将两根手指放在它的肚皮和后背上夹住它并轻轻地来回捏几下,它便会“生气”,就见它的肚皮越来越鼓,身体越来越膨胀,这时松开手使它落回水面,它便慢慢地恢复到了原状,这给当时的我们带来了无限的惊奇与乐趣。

家乡的秋天很短,却尽显北方的萧瑟,寒风一吹,落叶刮着地面随风旋转,发出干燥的刮擦的声音。这时我们上学放学的道路,有很长一段都变成了或金黄或暗黄的落叶铺成的小路,我们都会低着头专挑有落叶的地方走,听落叶在我们脚下发出的清脆的“嚓嚓”声。深秋可玩的似乎比较少,我们会到井下北边的一小片沼泽地里,像鲁迅先生当年一样“掘蚯蚓”,不过我们不是为了去钓虾,只是纯粹找乐子。

家乡的冬天一向是冷得彻骨,寒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毫不夸张,没有一丝南方冬风的湿润与温和。尽管如此,依旧没有什么能够抵挡我们贪玩的心。下大雪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这些都不必说,等雪结成冰后,更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尽管大人们或许很苦恼。每当路面结冰,我们的上下学方式就由“走”变成了“溜”,一路溜冰过去溜冰回来,似乎真比“走”省了不少时间。等最冷的深冬,水面上的冰都结得很结实了以后,井下北边那口不大的水塘便成了我们的天然溜冰场。虽然每年冬天都会不可避免地摔好多个屁股蹲儿,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不过总是很快便忘在了脑后。

小时候就察觉到,我们那地方外地人好像格外多,在我印象里,其中尤以四川人和东北人居多,比如学校门口卖早点的那些摊主几乎都是四川人。后来我慢慢知道,油田就是来自各地的外地人聚集的地方,当年油田的开发、建设以及优渥的条件,接纳和吸引了大批外地人。我的妈妈也是从四川迁到这里的,我身边的同学中也有许多像我这样,父母一方或双方来自外省。不同地区的人聚集自然会带来不同的习惯、不同的文化,并相互融合。

在外地人居多的情况下,有的来自天南,有的来自地北,如果用各自的方言交流,自然很多情况下交流不通。因此,油田没有自己的方言,我们这一代人只会说普通话。虽然我的爸爸妈妈在家庭聚会时会说家乡的方言,但我也只限于听懂,并没有学会过,回到家里我们依然都讲普通话。当然也不止我是如此,从小到大我身边的同学几乎都不会讲方言,偶尔有一个同学会讲,我们就都会以敬佩的眼光看着他/她。曾一度以为方言面临着极大的绝迹风险,不过出来后略微放下了心,因为看到实际情况其实比我之前料想的好很多。

饮食方面亦可明显看出融合与妥协的痕迹。就我这个小家来说,我觉得自己从小就形成了南北通吃、海陆皆食的特点。妈妈来自四川,非常喜欢吃辣,爸爸来自胶东,很爱吃咸、吃酸,又因“南稻北粟”,于是主食以米饭为主,不时换以各类面食,菜的整体风格就变成了又咸又辣,或者又酸又辣,并不时辅之以各式自制的酸菜、泡菜、咸菜以及蒜泥等,充分适应并融合各自的饮食习惯。从整个油田来说,又融合形成了让我们无数油田人心心念念、难以忘却的特色美食——凉皮。每次放假时,我回家的同学中总会有人在朋友圈晒自己终于又吃到了家乡的凉皮,连他们配词都不谋而合,“这是我吃到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没有之一”。是啊,对我来说这也是我的心里话。其实凉皮在哪里没有呢,但总不是家乡的那个味道。

凉皮并不是起源于油田,陕西是这个历史悠久的美食的起源地,但在我们这里应是与众不同的另一番美味,以八分场凉皮和河口凉皮最为经典。我们当地的凉皮分为包和切两种形式,切份的凉皮就是我们传统所见,将一张凉皮切成条状再加以各种佐料拌匀,而相对来说我更爱的,是包凉皮。将一张凉皮平铺好,先舀一勺辣椒放在凉皮中心并用勺子匀开,再在中间加入黄瓜丝、胡萝卜丝,抓一把面筋,撒一勺香脆的花生末,有的还会放入自制的泡菜等,浇一勺特制的汤汁,再将凉皮两端的向内对折,最后将其卷起来。拿在手里一口咬下去,大嚼特嚼,所有佐料、包括汤汁的香味全部交融在一起,瞬间心旷神怡,宠辱偕忘,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在我看来,凉皮最重要的就是皮薄、汤汁美、辣椒香,小学时特别喜爱一家非常不起眼的小店包的八分场凉皮,因为这家店简直堪称完美地做到了这三点,很长时间都觉得自己发现了这家小店就像发现了埋藏很深的宝藏一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后,再次经过那里时,却发现这家小店已经搬走。寻觅的结果自然是无果。后来天南地北吃了那么多凉皮,真的再没有一家似那般的美味。

我与家乡联系最紧密的时光,应该止步于小学毕业了。初中起就到了离家较远的地方上学。高中则离家更远,父母在学校边陪读,我回家的次数很少,更因日渐忙于学业,对生活的体验也减少了许多。上大学后回家次数之少自然更不必说。但近几年家乡发展变化之速度是惊人的、肉眼可见的快,每次回家甚至都能觉得家乡变了个样,城市高楼的进一步崛起,宽广平直的马路的修成,成行绿树的进一步增多……当然,与世界上其他千千万万在城市化上阔步迈进的城市一样,一些事物的兴起,也必然会导致一些事物的消失。童年的桑葚树、水塘、沼泽地、小蛤蟆、暴雨后的汪洋、长长的小摊、热闹的市场、“宝藏”似的小店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物,都随着我逝去的童年不见了踪影。不过,看到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心里自然还是欣喜的。我无法完全了解与记录下家乡的方方面面,但我现在理解了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都是多么地来之不易。虽然它不似一线城市那么发达与繁华,但我想到它油然而生的,是感动,是自豪,是无限乡心。

(返乡导师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作者简介

周立炜,安徽大学文典学院。从前在家乡生活时,并未对家乡有什么特别的情怀,也并不了解它,只是单纯地钟爱着八分场凉皮。远离家乡过后,才意识到个人与家乡的联系其实是多么地密不可分,并也逐渐发现了这座“油城”的与众不同。而《返乡画像》这个契机,使我进一步了解到了油田的发展史,也即胜利人传奇与充满血泪的奋斗史,并重新勾起了我尘封多年的童年回忆,有震惊,更有自豪与感动,因而更加热爱。愿每个人都能多多关注家乡,了解家乡,热爱家乡,发掘它背后的故事及蕴涵,捡拾起被遗忘的珍贵回忆。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 出品 | 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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