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病友最懂你”:癌症患者的网络社群|埃瑞璜⑧

陈竹沁
2019-07-26 11:45
来源:澎湃新闻
洪飞淋巴瘤康复多年。硕士毕业后,他曾在网易工作过两年,后来辞职,专注于“淋巴瘤之家”的运营。采访:陈竹沁 视频拍摄、编辑:龙景(04:54)
每个癌症患者都曾是一座孤岛。以微信群为中心的互联网社区,将这些命运相似的人连成群岛。
移动互联网决定性地重塑了患者的社交网络和社会身份。信息势能的流向,改变了医患之间传统的权威分配;网络意见领袖自然生长,被持续赋能,承担起组织管理的使命,主导着情感疏导、信息共享和决策咨询等社群服务的日常运营。

原始的交换行为也演化出商业属性。如境外药物走私交易,游走在法律和现实的边缘。随机“潜入”的专业药贩,考验着社群成员之间的信任。经历危机事件,社群可能分崩离析,也可能走向组织化和商业化。

个体生命历程在此凝练为病例数据,成为互相参考的标本。由于天然的同一性和凝聚力,患者网络社群组织日益崛起,与医院、药企之间复杂的“合作-博弈”新型关系,正在日益成熟。

“大神”的诞生
知秋倚靠在一把铁质半躺椅上,时不时抹去脑门上沁出的虚汗。病灶已然转移到肺,结节多如“天女散花”,与我聊天时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克制喉咙的不适。此刻,一支国产PD-1试验药物正一滴滴注入他体内。这种免疫检查点抑制剂是攻克癌症的最新疗法,也是知秋的最后希望。

两周前例行随访,与医生交谈的十分钟,知秋始终憋着一口气,不让连绵的咳嗽声暴露在医生面前。医生劝他不要硬抗,疾病进展就要停药,因为免疫抑制剂有触发自免疫肺炎的风险。他笑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呢?“国外O药、K药4到6针才能评估起不起效,有的’假进展’,反倒说明起效了。我这才打了第一针,我还能坚持。”

在这家全国顶级肿瘤医院的临床试验中心,来往的所有癌症病人,无不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神色,轻声轻气地回答医护人员的发问。相形之下,知秋表现出的冷静和主动十分罕见。

走出诊室,他笑眯眯地拉来临床协调员,希望她在医生面前替他争取继续用药,“你们可是很有权力的呀。”这又是他向有类似经历的“群友”打听来的经验。

三年前,妻子查出宫颈癌,他在网上大海捞针,最终“落脚”在一篇天涯长帖上。楼主是“斯坦福肿瘤免疫基础研究大咖”Z老师。在长达半个月里,知秋连续爬梳每一层楼,每每到凌晨一二点钟,直至彻底弄懂原理,自此成为肿瘤免疫疗法的忠实信徒。和他一样首批加入Z老师 “试验QQ群”的天涯网友,共有两百多人。

妻子术后情况稳定。没想到紧接着是知秋自己中招,情况还要险恶得多——前几年切除的“脂肪瘤”很可能是误诊,实为滑膜肉瘤,此番乃恶性复发。“谁不是今天发现肿瘤,明天就巴不得托人上手术台,有人拖着不手术吗?”当知秋等了近一年,找到地方医院,提出Z老师推荐的手术方案时,医生直接对他说,“你这是在玩火”。知秋理解,90%的人听到都会反对,“其实我们等的是免疫反应起来”。

群内有参与试验者,疾病进展后“反水”,于是在天涯帖内咒骂这一做法是在“养肿瘤”。知秋对此颇为反感。“其实我也算是无效甚至’被害’的,前期做法可能促发了肿瘤转移。但你们做人不能这样。我理解,我是属于自身免疫不识别,得自己调节心态。我愿意配合Z老师,至少我可以为以后的肿瘤疫苗突破做贡献,而不是在病理科福尔马林里泡着,多个标本。”

当初,试验中没有发现免疫细胞扩增,对知秋是个重大打击。在股海翻腾十余年,他跟随网络牛人操练“波浪理论”,偏好看准一支股票长线投资。在性命攸关的十字路口,他同样孤注一掷——与其在痛苦的放化疗中多苟延残喘两年,不如一开始就搏个“治愈”。

他的“战友”羊与他截然相反。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华为员工,从高中起就与滑膜肉瘤斗争了十余年,放化疗十几次,硬是用坚强的意志抗过去。他查阅国外文献,只采信公开发表的临床试验数据,对尚未经临床验证的疗法和盲试药物敬而远之。

不过,这不影响两人英雄相惜。发展到后来,只要有病友前来咨询病例和下一步治疗方案,知秋都会推荐他同时找羊,比较两种思路,做出自己的选择。“很多时候,与命运做争斗,结果也是未知的,只不过不想糊涂地随波逐流罢了。就好比死也死个明白。努力的结果未必如愿,可努力过了,结果往往更能让你平和地接受这一切。”

曾经亲身试过二十多种靶向药、并写下详细评估文章的小P,是草根抗癌大本营“与癌共舞”论坛的“抗癌明星”,在网络上有“神农尝百草”的美名,激励过无数病友。知秋也奉他为偶像。

权威医生自然更认可羊的做法。广东省人民医院副院长吴一龙对中国泛滥的药物盲视现象深表遗憾。他曾请博士生做过一项不完全调查统计,在他出诊的3个月里看的几百个病人,有23%都有过盲试药物经历,而且往往是听病友介绍的。

“病友心理,同病相怜,告诉你的往往只是光明的一面。”吴一龙强调,尤其靶向药针对相应突变,是容不得乱来的精准治疗,如果“药不对靶”地乱吃,不仅无效耽误治疗,还有可能导致肝、肾功能衰竭。“有的病人一听到得癌症,就想着试试这个药那个药,反而失去了很多临床试验机会,因为用过药就会干扰临床试验观察。”

只是医生见惯了生死,却无法真正体会无药可用的绝望。通过各种方式“缓解”的病友身上的这一星“光明”,对准备迎接连连厄运的患者们而言,是漫漫寒夜里的抱团取暖,是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在病友们看来,这种精神上的鼓舞和互动,有时比知识更重要。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的“无头苍蝇”。

身体尚好的时候,知秋夜以继日地坐在家里电脑前,存储的肿瘤治疗资料有好几个文件夹。7岁的儿子尚不懂事,有时跟奶奶告状:“爸爸整天不工作,就知道玩电脑。”他不知道,在一个两百多人的滑膜肉瘤群中,许多叔叔阿姨日常称呼他的爸爸为“大神”,并将其视作励志榜样。

在无数个深夜,甚至到了坐立难安、只能卧床休养的病程晚期,知秋还在端着手机敲打文字,分析新人病例,不厌其烦地回复一条接一条的咨询微信。

理性、专业、乐于助人,这是知秋赢得广泛尊重和赞誉的原因,也是包括羊在内的许多病友群意见领袖的基本画像。从web1.0时代的病友论坛精华帖、QQ群文件共享,到社交和自媒体时代的微信公众号传播,治疗历程分享、咨询建议,始终是病友互动的核心。比起过去被动接受初诊医生的诊疗方案,互联网极大满足了患者的信息需求,改变了传统的医患权力结构。而在良莠不齐的互联网信息中,准专业意见领袖事实上承担起患者教育的使命,亦提高了患者社群的黏性。

“很多新病友初诊都在地市三甲医院,那些医生都不如许多老病号那样紧跟国际临床前沿,初步治疗过程和医嘱都不够严谨。很多人倾向于通过家族和朋友圈去找大城市医院资源。只有非常聪明、明事理的病人及家属,才会听从老病号建议,找相应大医院的靠谱医生诊治。这样就算是最好的新人状态了。”知秋说,很多时候自己比新病友还急。“因为你知道他要走很多弯路,特别是省院,一定要先放化疗再手术,不要急于手术,截肢更要谨慎。这个非常重要。但他们不理解,等之后理解了,就晚了。多数人都在这一步上走错。”

知秋加过数十个病友微信群,具体数字自己也不知道。微信界面满目皆是医药群和病友聊天框,每分钟都有信息在滚动。

群友的共同点是:近一年发的朋友圈,大多都是癌症治疗前沿科普,来自机构公众号和病友群自媒体。他们来自全国各个省份,以20至45岁的青年人居多,既有患者本人,也有年幼患者的父母兄姐、老年患者的成年子女。

“慢慢有些这样的小团体,好歹有些人知道,那些老病友的建议是靠谱的,听得进去。所以即使累些,你也愿意帮忙商量讨论。病友都没有容易的,更能体会到病友的不容易。”

在最早活跃的宫颈癌群里,知秋看到了人间冷暖。“群里一百多人,男的不超过二十个。老婆出问题,男人去关心、研究、讨论各种治疗方案的很少。而且很多女性都是离婚了,被男方抛弃。同样患癌,这种比例远远大于女方抛弃男方。这也是我为什么那么受到尊重。但我们肉瘤群里好一些。有好几个病友的男朋友,不离不弃。查出病之后结婚的,也有两三对。”

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羊在微信上发起众筹,最终筹款54万元。我后来才看到这个消息。当时,知秋并没有和我主动提及这件事。但他再三告诉我,很多病友劝他众筹,他拉不下这个脸,他还有车有房,但在长期规划中都理应留给妻儿。

“德国有个激光技术,一次性可以清除超过一百多个结节。我们病友群里过去了三四个人,有一个人连续做了两次。自身免疫调节起来以后,可以控制不复发。这个还不是太贵,二三十万。如果我一开始就懂这个,直接去德国,那就是续命啊!现在不行了,我知道自身免疫识别不行,要我拿着别人的钱去硬拼,我做不到。”

患者群的“生与死”

精心选择的Pd-1临床试验,是知秋的最后一搏。他关注的信息来源,除了药厂、肿瘤医院等机构公众号,更重要的还是热心公益的病友朋友圈以及公众号。

“但凡能提升病种生存率数据的战友,大多是全世界找新药。”知秋说,与肺癌、肠癌、胃癌等大癌种不同,滑膜肉瘤属于罕见病,基础研究少,至今没有发现相关基因突变,药厂也没有积极性,至今没有有效靶向药可用。就连新兴的PD-1免疫疗法,大药厂注册临床试验,也只会选择大癌种作为首选适应症,较难惠及滑膜肉瘤患者——毕竟药企以效益为先,不可能对每个患者公平。

年前,知秋接到过一个PD-1一期试验的电话复核通知,但因春节不好买票作罢。他并不觉得可惜,因为那个组的给药剂量仅1mg/kg,“太过鸡肋。”据他了解,国外已上市的PD-1给药剂量为240mg,临床试验起效剂量则为1200mg(4-6次)。

第二次试验机会,原本他仍被分在“1mg组”,托人打招呼,向医生争取,才终于如愿分到“3mg组”。“一期剂量爬坡是测安全性,和起效率无关,很多人弄不清楚,等于白白给药厂做小白鼠,贡献数据,个人却未必获益。”

对草根患者社群而言,病友医院偶遇,一直是新人入群的一大方式。这与医院主导的患者社群推广资源相比截然不同。第一次给药后随访,知秋就遇到同组一位乳腺癌患者小A,她是“1mg组”受试者,他和她说了这番道理。“我建议你再私下买K药或者O药,医院给药后,自己偷偷打,补上这2mg。医生也发现不了。”话音未落,便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翻找熟悉的“药代”群,将她拉入。

然而,根据临床试验质量规范要求,严格禁止受试者隐瞒医生伴随联合用药。两种药物的叠加毒性未知,在安全性上有巨大隐患,对患者的风险大于获益。且临床一期剂量爬坡试验入组病人本身很少,数据呈现若有虚假反映,很可能混淆临床试验剂量的判断,对临床试验质量产生负面影响,对药企也颇为不利。

药,是病友微信群信息交换中的核心需求。过去很长时间以来,欧美新药不是尚未在国内上市,就是国内定价大大高于境外,临床试验的免费用药机会又失不再来。如何用上国外便宜有效的新药,是横亘在绝大多数患者心头的一块巨石。内部规则的建立和打破,生态的平衡和失序,不仅牵动着群主和病友的安与危,也直接决定着患者群的生与死。

《我不是药神》讲述的只是线下患者网络的部分故事。影片上映一个月时,媒体曝出一个肝癌病友QQ群群主被刑拘,罪名是“销售假药”,主要是德国版O药和靶向药乐伐替尼。一时间,许多代购群人心惶惶。

知秋与大癌种圈没什么交集,以他的阅历看,大癌种群人多、成分更杂。“他可能还是做得不够严谨,否则不会被举报、被抓。”

整个2018年开年,O药代购市场就不平坦。O药登陆以仿制药闻名的印度,每支140mg价格逐步稳定在折合九千多元人民币,比起此前香港O药每支100mg就要16000元,便宜一半。打通印度购药渠道并不难,病友们闻风而动,跃跃欲试。

那时,知秋加入了一个组团赴印度购药的病友群(简称“印度群”)。他很欣赏后来接手印度群的群主小G,管理方式和他最早加入的一个德国O药代购病友群(简称“德国群”)相似。“印度群就是学德国群的,一开始搞得比较正规。”据知秋了解,德国群群主本人是北京某志愿者组织的爱心人士,其母亲是病友。他对入群把关很严,基本只能通过“熟人带熟人”的方式,以确保群成员性格人品各方面没问题。成功运营两年后,该群在春节时解散。

小G是印度群建群之初组团探路的几人之一,也是“有爱心、有热心”,回来写下详细攻略分享,受到众人认可。其中包括如何订机票,落地联系人,甚至出发时带一堆国内面包、蛋糕、方便面,溢价卖给印度宾馆,平摊房费。

群里的T总是接头人。T总是新德里的华商,生意做得很大,通过介入药物“走私”方便大额资金换汇。保险起见,小G他们同时备了其他药贩渠道。

然而,3个月后,印度渠道就出现了一批假药。一说是药贩压根没去印度,而是在广东福建一带买了一批中国制假药;另一说是T总跑到印度药店调查,欧洲有批人以极低的冷链价格倾销假药扰乱市场,知道中国客户跑量大,专门针对中国批发这批药。“T总在当地身份挺高,但有个问题,炫富、爱说大话,被人抓住了。他有句话说早了,他原先坚持印度人有信仰,不会卖假药。”

有群友干了专业印刷几十年。过去大家在群里抛出照片,他就可以鉴别药盒真伪。但这次有人反映,到手的药“太假了”,打开瓶塞就缺了一块,底部还有药物沉淀。

小G立刻警醒,请出去的小伙伴订货时给他带几支O药,一支专门送检,其余自用。在小G看来,花自己的钱检测,拿亲人做试验,就是图个良心过得去。没想到,有群友不无讽刺地说:“那检出来的万一是真的呢?”

他气不打一处来:“那万一是假的呢?BMS口口声声他们只在制定供应商那销售,只对授权售出药品负责。我们辛辛苦苦攒的钱最后买的是什么自己心里都没底,你还在这瞎质疑什么?你知道吗,这只是我们整个测试活动的一部分。”

“我们这个群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就是大家凑在一起商量总比孤军奋战强吗?可是呢?可是就是现在这个熊样子!” 5月下旬,主要管理员号召有疑问的群友将疑似问题药送检。BMS公司都联系好了,没想到十天过去,竟没有一人响应。

小G不禁怀疑他们的用意,不客气地在群中喊话。“你们是无知,是自私,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啊?还有,这样下去,你们还在群里呆着有什么用啊?你们还有脸在群里晒照片,不觉得这样不负责,不听劝,不知觉醒,不相互配合,最后是不值得同情的吗?”

就是这番激愤的喊话,引来了小L(备注群名“湖北-女友-肾 ”)的回怼。他将小G呼吁群友将“假药”送检一事与不久前T总自称已在印度送检两瓶药混为一谈,质疑T总空口无凭,也质疑小G张口说瞎话。许多群友解释来去,批评其“胡搅蛮缠”,知秋更断定,此人根本就是“潜伏”在群中捣乱的专业药贩。

“最怕的就是’卧底’。在癌友圈里想弄一个假资料,不跟玩似的嘛,你就是再怎么审核,我给你弄一个病历,一个病理报告,花力气加群,就说从你这买的药……”知秋跟我分析,药贩最反感组织团购的病友群。“肉瘤圈买印度O药的,就这几百个人,你一个群拉了两百号人不挣钱,影响他多大利润,否则他一年销售额上亿很轻松。之前有个病友做药代,加价一千多,大家都骂他,五六百辛苦费顶多了。但那些‘卧底’药贩,专门搅混水,没从别人那买过药,结果比买到假药的人还激动,莫名其妙跳出来,这就是典型。完了背地里就加私聊,拉到另一个群。”

“一个药代群,开始一百人可能还行,后面迅速扩容,加到两百人,进来的人有的素质就比较低了。”果不其然,印度群步了德国群的后尘,T总、小G相继退群,宣告解散。许多人只能转向土耳其,孰料竟也是一片血雨腥风。首个国产pd-1上市前夕,市场上演了一出最后的疯狂。一批中国商人前去加价扫货,垄断市场,再抬价售卖,与当时里拉跳水贬值的大利好背道而驰。

知秋推荐给小A的是一个香港版O药代购群。群主是深圳人,虽然价格高昂,但渠道稳当,过关便捷,意味着药物冷链运输质量控制好。相对不差钱的病友,看重这点疗效,宁愿选择香港渠道。他所在的滑膜肉瘤群,群主也曾是香港版K药代购的主力。“她的利润是非常正常的,就是辛苦费,基本就不赚。她从来不说我有药我来卖,都是病友之间介绍。基本不赚,就是一点辛苦费。她维护群也好,公众号也好,都没有任何私心。我非常佩服她。”

出路:组织化、商业化?

微信的一大特点是“拉群”极为方便,分化与整合不断。只要群主有热情和管理能力,群友活跃、人员稳定,微信群就能逐步沉淀下来。

与之相对,随着群主等意见领袖难以避免地病重去世,小型草根患者网络社群也易于涣散。知秋不无伤感地说:“慢慢的,我也不太跟新人病号聊天了,太牵扯精力。我现在的状态是有心无力了。”

不过,随着近年来肿瘤免疫和细胞疗法的科研临床突破,人类有理由期待癌症向可控慢性病方向发展。目前,少数大癌种如乳腺癌、宫颈癌、直肠癌,已有很好的预防筛查手段,只要发现及时,临床治愈和生存率很高。淋巴瘤也是一种生存率很高的小癌种,一期、二期、三期的五年生存率分别达到92.5%、 86.3%、69.5%。因此,传统组织机构化的抗癌康复协会已遍地开花。连医院也主动下场,与新媒体公司联姻,成为患者网络社群“新玩家”。

融融在乳腺癌治疗期间,管过十几个病友群,时常为“信息爆炸”苦恼。这些群每个都有四五百人,最多时每天两百多人来加她微信。“群的好处是实时的交互性,可以做好多东西,比如拉群邀请医生开患教讲座。但最大的问题是可控性。必须要有群规,不准做生意、发广告。有些人会打着养生旗号冒充患者混进来;有的年纪大点的病友虽然好心,但喜欢传播医疗谣言;还有总是碰到有病友复发转移或病逝的负能量,你马上要出来调节整个群的气氛节奏,否则这个群就垮下去了。群主的责任太大了,要有特别多精力去盯这些群才行。”

她在复旦附属肿瘤医院乳腺科做了全切手术,康复后做起医院乳腺患者病区志愿者。在她看来,人文关怀一直是复乳在传统医疗外的品牌特色。在科室专家支持下,一个专注乳腺科室应用的“若初平台”,在微信端和APP端都建立起来。融融会管理其中的用户内容,鼓励发言互动,与当初的群主无异。

在这里,顶级专家资源,现成的用户场景和流量,是草根患者社群难以比拟的优势。其提供的网络服务贯穿全病程,部分收费,包括:在线诊疗、基于智能穿戴设备的康复管理、个性化宣教和单病种数据库。

越发专业化和精细化的内容及服务需求,极大抬升了患者网络社群的管理成本,意味着患者社群正在从草根走向高度组织化和商业化。即使对资源有限的草根患者社群,网络平台和工具也需要升级迭代。

去年,借助微信小程序“兴趣星球”,小花搭建了“骨与软组织肉瘤之家”平台,近40个栏目里,最多的是“治疗经历分享”,细分出23个病型、6种治疗方法经历分享(包括化疗、靶向药副作用处理,pd-1、消融、质子重离子治疗等),也少不了文献、国外临床入组机会的内容。置顶在最前面的,是“我为我的医生点赞”、“各个医院就诊流程”、“解疑答惑”、“心灵感悟、分享正能量”。

比起微信群的信息碎片化、公众号的单向度传播,微信小程序回归了论坛时代用户高质量互动和信息整合集成的特点,且没有技术成本和门槛。根据用户发言数量和质量,论坛的用户等级评定功能,可以优化内容排序和社区氛围,同时为病友制造成就和荣誉感。

但做完这件事,小花还是在朋友圈正式宣布离开。“此号渐渐退出江湖,预计2周内将不再使用,各位勿念,但一定都要好好的。”

两个月前,夏去秋来,她接连送走了亲爱的小羊和知秋大哥。

小花学人力资源管理出身,是免疫起效极好的幸运儿,患病近5年。在一只脚差点迈进鬼门关前,被新上市的Pd-1拉了回来,病情完全缓解。一天下午,她少有地在微信朋友圈抱怨:“对不起,我也是病人,不是医生,我给不了你一定满意的答案!!!!目前生活来之不易,尽量不要打扰,因为有太多病友不懂得尊重,我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我的生活,陪伴家人,还请谅解。”

洪飞与小花同属“80后”,淋巴瘤康复多年。他也曾走在同一个十字路口。硕士毕业后,他曾在网易工作过两年,后来辞职,专注于“淋巴瘤之家”的运营。

“淋巴瘤之家”成立于2011年,是洪飞发起、自主搭建的论坛网站,现在已成长为一个多媒体内容服务社区。它脱胎于一个名为“风雨彩虹”的病友QQ群,当时病友们都管自己叫“彩虹”。洪飞浪漫地解释:“这是大家寓意自己经历风雨,会成为一道美丽的彩虹。”他们的一项保留节目,叫作“爆照保平安”,既透着一股早期互联网 “无厘头”文化,又仿佛嫁接起古早的网络聊天室和当今的陌生人社交。

为了有一个正式的身份,洪飞选择注册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他内心更认同自己领导的是一家社会企业。在中国公益管理体制下,这比注册一家公益机构要灵活得多。

最初按照淋巴瘤的亚型分了12个微信群,现在每个亚型都不断扩增出十几个微信群。为了平台长期生存,洪飞也制定了严格的群规。比如,每个微信群的群主是淋巴瘤之家的正式工作人员,同时安排一位群内热心病友担任管理员,按照治疗阶段、地点统一名片格式,发广告的踢出。淋巴瘤之家论坛还发出禁止药品交易的公告,平台不介入,以免纠纷。

由于淋巴瘤病理误诊率不低,洪飞还在读研时,曾为外地病友提供北京大医院病理会诊(跑腿)服务,收取小额费用。这是他第一次找到让组织活下去的来源。在患者组织中,他也是较早有企业边界和合作意识的“掌门人”。底线是不能丧失患者组织的独立性,沦为特定药企及其产品的推手,否则就会失去病友信任。国内外不乏因此“倒掉”的组织。

洪飞希望让患者的声音在临床试验方案制定时就被药企听见。如是努力已有卓有成效。比如有的试验为排除自身免疫性疾病,对甲状腺功能要求很严。但实际发现,百分之十几的病人出现TSH指标升高,是由于放疗引起的。“我们跟企业说了,他们就改了。到后面企业都知道了,有个坑在这里,把它避开,入组速度就会更快,新药也能早日上市。”这无形中为药企节省了很大成本。类似这样的企业咨询,也会给公司带来一定营收。去年淋巴瘤之家接触到1万多新病友,已与七八家企业合作,帮助患者入组了22个临床试验。

显而易见的是,越多病友聚集在某个患者组织,其话语权与影响力也越强。在罕见病领域,国际上患者组织发育已颇为成熟,通过强大的政策游说和募资能力,足以推进新药临床研发甚至医保政策。这正是洪飞和他的伙伴们的愿景。

现在,他计划输出“淋巴瘤之家”的成功模式,孵化更多癌种社群。最关键的环节,便是遴选病友群主,为他们“赋能”。

这与罕见病发展中心(CORD)主任黄如方不谋而合。

“就像一套麦当劳的标准生产线,哪个群体觉醒了想做事,我们就去找到他。这个病人群体的领导者,必须有时间、有热情,他可以是一张白纸,我给他一套标准,一笔资金,每个月去随访、评估、验收。比如要有一个组织名字、一个LOGO、一个网站、一个微信公众号,每周至少发一篇内容。之后还会要求他参加我们的课程培训,一年两次的全国患者交流会等等。”

“患者组织必须发出统一的声音,在社会上提升影响力,才能被听到。真正解决问题的是医药公司和政府,我们来推动利益相关方的合作,但核心是以患者需求为中心。”

这条流水线背后的秘诀,正如“淋巴瘤之家”的创始标语——

“只有病友最懂你。”

(小A、小G、T总、小L为化名;谨以此文纪念已逝的知秋大哥)

    责任编辑:王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