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变黑人女性?希望是又一个“Fake News”

张彰
2019-07-18 13:47
来源:澎湃新闻

谁能想到惊奇队长的闺蜜要出演“007”了。《每日邮报》的匿名信息源称将于明年上映的第25部“詹姆斯·邦德”电影中会出现一位黑人女性,她的化名可能是若美(Nomi),并将继承“007”代号,而主演者是《惊奇队长》中玛利亚·兰博的扮演者拉什纳⋅林奇(Lashana Lynch)。

拉什纳⋅林奇。东方IC 资料

在共识日趋撕裂的今天,这样的消息——尽管未经证实,也足够引起不小的口水战。有一派自然是狂喜的,这个55年的老派系列终于开始出现女性“007”,而且是一位黑人女性,这是划时代的一步。可能更令他们感到高兴的是剧情中这位新的“007”拒绝了詹姆斯·邦德,后者那些惯熟的调情伎俩统统失效,显得尴尬而过时。“邦女郎(Bond Girls)”这个称呼也被禁止出现,取而代之的是“Bond Women”,《每日邮报》称这个系列“要学会正确地对待女性”。

对传统主义者来说,“007”这个代号具有经典意义,它本身就代表着一个身揣杀人执照,冷静沉着利用各种武器和战术,穿梭于世界各地,与不同女性产生露水情缘的白人男性精英特工形象。现在,这个代号被拿走了,虽然邦德依旧是邦德,但凌凌漆再也不是凌凌漆了。这让他们感到不满。从新闻下面的评论来看,支持这样一位白人男性特工的观众不在少数。

从1962年肖恩·康纳利在《诺博士》中说出那句著名的“邦德,詹姆斯·邦德”开始,这个特工电影系列就迎面撞上了女性主义思潮。晚些时候,劳拉·穆尔维等批评家直接为批判电影中的女性形象提供了理论工具——“凝视”,行动的男人和作为奇观的女人。在《诺博士》中,电影中无处不在的男性目光,“凝视”着穿白色比基尼从加勒比海中缓步走来的乌苏拉·安德丝。

从加勒比海中缓步走来的乌苏拉·安德丝。

在早期的海报上,女性要么衣着暴露在邦德身旁搔首弄姿,要么或跪坐或匍匐,看上去娇柔、无力,与詹姆斯·邦德的伟岸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在剧情中的角色定位也是如此。《诺博士》中的女性,要么是被营救的对象——乌苏拉·安德丝,要么是利用身体优势获取情报的笨特工——赞娜·马歇尔,要么是主动向邦德魅力投降的臣服者——尤妮斯·盖里森。在《霹雳弹》中,卢仙娜·帕鲁兹饰演的顶级杀手被邦德当成了盾牌,玛蒂妮·贝丝维克饰演的他的助手也被证明毫无间谍潜质。在《金手指》中,霍纳尔·布莱克曼饰演的虽然是金手指的保镖,但几乎总是摇曳身姿等待被解救。坦妮娅·玛蕾特饰演的角色想要为姐姐报仇,却暗杀失败。邦德电影中的女性似乎被下了诅咒,每次行为都必定遵守墨菲定律。

影片中还常常出现这样一种女性形象,遭受过虐待或侵犯,对爱情和男性已经绝望,但在完美男性邦德的爱情攻势下,打开心结、迅速臣服。乌苏拉·安德丝就被设定为小时候遭受过性侵犯,并长期受暴力胁迫。《金枪客》中被胁迫充当情妇的莫德·亚当斯,《杀人执照》中被毒枭惩罚的塔丽萨·索托,都是如此。他们在别的男人那里遭受挫折,在邦德这里找到温暖,就好像他是骑士罗兰,或者靠抚摸就可以治愈麻风病的国王。他们的结局却大多不算太好。

这当然都是为了增强邦德的男性魅力,即便是那些女性反派,那些欺骗或怀抱恶意靠近邦德的人,最终也要么折服于他,要么付出了代价。还有那些仅仅是因为靠近邦德,就付出生命的傻姑娘,被毒死的若林映子,被误杀的黛安娜·里格、拉娜·伍德,被处决的柯瑞妮·克莱瑞和卡珊德拉·哈里斯……M夫人调侃邦德:“女人们都愿意为你去死,是不是?”

这种注定不幸的悲剧性,是“男性凝视”的一部分,因为它们最终都指向观众和邦德本人,影片的类似情节不是让观众们去同情那些女性,而是要他们对邦德又一次背负了情感的重担感同身受——又有一个女性为了我献出了生命。这当然也增加了邦德这个角色的深度,在某些时候,他因为情债太多而刻意保持克制的特质也出现在剧情中。《最高机密》中林恩-霍利·约翰逊饰演的花样滑冰运动员疯狂勾引邦德,但被他拒绝了。

但渐渐的,邦德身边出现的女性形象更像是搭档,他们开始行动,而人数急剧减少。在肖恩·康纳利时代,他的每次任务都可以邂逅四五位漂亮姑娘,但在皮尔斯·布鲁斯南和丹尼尔·克雷格时代,一部电影中最多出现两三位,而且其中也有不少并不会爱上邦德,比如《幽灵党》中的蕾雅·赛杜。她拒绝用枪,只是因为不喜欢,她同时拒绝邦德的陪伴,显得独立并对自己的女性身份有自己的体认和感知。

《幽灵党》海报

在乌苏拉·安德丝和蕾雅·赛杜之间,至少还可以塞入一个女性形象系列,那些强大的、功能性的女性。最先出现的是《女王密使》中饰演翠西的戴安娜·里格,她的飙车戏和亲手设计的衣服彰显了自己的行为能力。《海底城》中的苏联特工安雅·阿玛索瓦少校第一次和邦德背靠背,两个人的合作显得专业而克制,较少情欲色彩。《最高机密》中的卡洛·波桂则创造了一项记录,她饰演的美琳娜·哈夫洛克是出于共同利益选择了同邦德,并且用一把十字弓为父母报了仇。在该片的海报上,代表她的模特处于海报的中心位置,手握十字弓,邦德则显得蹑手蹑脚。

《最高机密》海报

从被征服者、被保护者,到能打、能开车、能出主意的功能性角色,再到可以和邦德合作,并明确对他表示拒绝的独立女性,邦德系列电影中的女性角色的变化回应了女性主义思潮和市场需要,并非一成不变。相应的,邦德的形象也并非始终如一。在《黄金眼》中M夫人痛骂邦德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厌恶女人的恐龙、冷战时期的老古董”。没错,他的确是这样,他总能让观众想到日不落帝国的余晖,想起冷战的铁幕,想起龟毛而挑剔的英国绅士。他来往于曾经的英国殖民地或属地,《诺博士》中的牙买加、《霹雳火》中的巴哈马……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难题,和一个又一个异国美女谈着恋爱——但从不深陷其中,他的消费习惯坚持得很好,几乎无人不知。

所有的这些都被统一在了一个代号下面——“007”。他曾经是缓解大英帝国臣民的身份焦虑的工具,是支配型、霸权型男性气质的杰出代表,是男孩们争相模仿的对象。但他并不总是如此,他在进步,虽然速度并不算快。观众们逐渐接受了他的改变,接受他会犯错,接受他年轻时的莽撞,逐渐衰老而过时,甚至准备退休。邦德本人就是荧幕男性气质变迁的整部编年史——当然也是女性气质的,类型片的。人类学家雪莱·奥特那说:“文化来自于社会事实,而社会事实又来自于文化。文化与社会发展相互作用,而电影则成了反应文化和社会发展的一个载体。”

如果我们承认性存在本身是社会建构和文化建构的产物,那么性别气质的变化当然导致了电影这一文化载体的变化,观众们自然会用钱投票,如果他们感到被冒犯,感到电影不合时宜,自然会让他扑街。但詹姆斯·邦德似乎并没有走到这一步,相反观众们或许不那么愿意接受他的变,但非常愿意接受他的不便,即便是女性观众。《天幕杀机》在美国的女性观影人数占比达到40%。而《幽灵党》成功打破了《哈利·波特》的英国首周票房记录。事实证明,观众们喜欢被翁贝托·艾柯称为骑士救美式的故事模式,喜欢被打磨精熟的视听节奏和叙事方式,喜欢那些保持不变的元素——美女、赌博、香烟、劳力士手表、摇匀的马提尼酒……即便詹姆斯·邦德电影中的女性形象一直在进步,但还没有进步到当代。

身份政治方兴未艾,现在就批评它矫枉过正还太早。但它逐渐变成了这样一种东西,特丽莎·梅和工党领袖科尔宾互相指责对方是反犹主义者、反伊斯兰主义者,并要求对方立刻开始阵营内部的自我审查;特朗普对四位民主党新星的批评再次导致两党议员的对抗,共和党议员准备要求其中的一位为辱骂特朗普道歉,这想必比议会动员起来谴责特朗普难得多。人们热衷于选出一位连三权分立都搞不清楚的社会主义者来代表他们,因为他们对她身份标签的肯定高过对政治责任和问题意识的兴趣……

而现在它“入侵”了一个非常成功的电影系列。一位女性主义者、一位编剧打算剥夺他进步的机会,直接把一个历史符号、一枚勋章——“007”从他身上拿掉,安在一位黑人女性身上,50多年的陈酿突然换了配方,一家公司突然要出售自己的核心资产,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蛋,影迷的愤怒可想而知。它当然会吸引一部分从来不喜欢詹姆斯·邦德电影的人的注意,更讨好都市女性观众群体,但它更可能导致影史上最成功的类型片系列就此终结。所以我由衷希望这不过是《每日邮报》的又一个“Fake 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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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