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法国酒馆》:写给人生第二次机会的情书

2019-07-17 13:12
北京

1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个自己做出的决定,是她第一次能够决定自己的生命历程。

玛丽安决定去死。在此时此地,在这灰暗的一天结束的时候,沉入塞纳河的河底。在她巴黎之旅的途中。夜空中不见一颗星星,微茫的雾霭中,埃菲尔铁塔只是个朦胧的影子。巴黎发出咆哮之声,摩托车和汽车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地铁列车隆隆地穿行在城市腹腔的深处。

水真凉啊,平滑如黑色的丝绸。塞纳河将把她放置在宁静的自由之床上,载着她流向大海。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扑簌簌地落下来,一串串的,咸津津的。玛丽安且笑且哭,亦喜亦悲。她从未感到如此轻松,如此自由,如此快乐。“我说了算,”她低声说,“这次我说了算。”

2

她脱下鞋子,这是她十五年前买的——鞋底已不得已换了很多次。她是偷偷买下的,付了正价的钱,一点折扣都没打。东窗事发时,洛塔尔劈头盖脸地责怪了她一顿,然后给了她一条裙子,好与它们搭配着穿。这条裙子是直接从工厂买来的,由于织造上的瑕疵而在价钱上打了折扣。裙子的灰色底子上布有灰色的花朵。她今天也把它穿在身上。

今天是她的末日。当她还很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时,时间仿佛是无穷无尽的。一本等待书写的书——当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她就是这样看待自己未来的生活的。现在她年届六旬,而书页依旧空白如初。无穷无尽的时间已然成为过往,就如一个绵延漫长的白天。

她把鞋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身旁的长椅上,然后,想了一想,又把它们放在了地上。她不想把长椅弄脏——一个漂亮女人的短裙上也许会沾上污点,结果面红耳赤地不知所措。她试图把结婚戒指摘下来,但没有成功,于是她把手指放进嘴里使劲地嘬着,终于使它脱落下来。手指上原来戴戒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白色。

在与新桥(Pont Neuf)相连的街道的对面,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正睡在一条长椅上。他穿着件条纹上衣,背朝着玛丽安,这让她心怀感激。

她把戒指放在鞋子旁。一定有人会发现它,靠典当它的收益过上几天。他们可以买一条长棍面包、一瓶茴香酒、几根意大利腊肠:只此一次,吃点新鲜东西,而不是从垃圾桶里淘来的食物。也许还可以买份报纸来取暖。

“再也不用吃过期食物了。”她说。洛塔尔经常在每周的报纸插页上的特价商品旁边打钩,就像别人在想看的电视节目旁打钩一样,周六——《谁想成为百万富翁?》、周日——《真探》。对洛塔尔来说则是:周一——天使乐牌即食甜点过了其最佳食用期限。他们吃的是他标记过的东西。

3

玛丽安闭上眼睛。洛塔尔·梅斯曼恩,他的朋友都叫他“乐透”,是一名炮兵中士,手底下有几个大头兵。他和玛丽安居住的房子位于德国策勒(Celle)的一条死胡同里,靠着道路掉头处的那一侧有道格钩栅栏。

洛塔尔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他热爱自己的工作,热爱他的汽车,热爱电视。他会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木咖啡桌上放着他的餐盘,左手拿着遥控器,右手拿着叉子,音量调得很高,仿佛这是炮兵军官的标配。

“够了,洛塔尔。”玛丽安小声说。她用手捂住了嘴。会不会有人无意间听到了她的话?

她解开外套的扣子。也许它能给别人提供温暖,即使她经常修补衬里,使它变成了一件全无章法的五颜六色的百衲衬里。洛塔尔在去波恩和柏林出差时,总是会带回旅馆里的小瓶洗发液和针线包。针线包里有黑色、白色和红色的线。

谁需要红线?玛丽安想,一面开始折叠那件浅棕色外套,她将衣边对着衣边,就像她过去折叠洛塔尔的手帕和熨烫过的毛巾那样。她成年后一次红衣服也没穿过。“妓女的颜色。”她母亲曾鄙夷地说。玛丽安十一岁时母亲曾打过她一巴掌,因为她回家时戴着条从某处拾来的红围巾。它闻起来有花朵的芳香。

4

那天傍晚稍早时,在蒙马特高地,玛丽安看见一个女人蹲在阴沟上。她的裙子撩到了腿上,脚上穿着双红鞋。当那个女人站起来的时候,玛丽安看到她充血的眼睛周围的妆容完全花了。“不过是个喝醉了的婊子。”旅行团中的一个人评论说。当玛丽安想要走向那女人时,洛塔尔拦住了她:“别让大家笑话你,安妮。”

洛塔尔不让她去帮助那个女人,继而将她拖进了餐馆,旅行团组织者为他们在那里预订了一张桌子。玛丽安扭过头去看那女人,直到法国导游摇着头说:“Je connais la chanson——老掉牙的故事,但她只能责怪她自己。”洛塔尔点点头,而玛丽安则想象着她本人蹲在阴沟里。一段时间以来,她想逃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但那件事是最后一根稻草——现在她正站在这里。

她甚至在前菜还未端上来的时候就离开了,因为她再也不能忍受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了。洛塔尔完全没有察觉: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他一直沉醉于同一位来自伯道夫的快乐寡妇进行套路完全相同的对话中。无论洛塔尔说些什么,那女人都不停地尖叫道:“那太神奇了!”她的红色胸罩透过白色上衣露了出来。

玛丽安甚至没有嫉妒,只是一味地厌倦。多年来,许多女人都曾折服于洛塔尔的魅力。玛丽安离开餐馆,漫无目的地越走越远,直到她发现自己站在新桥的中央。

洛塔尔,将一切归咎于它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事情并非那么直截了当。

“你只能怪自己,安妮。”玛丽安小声说。

5

她回想起四十一年前她在五月举行的婚礼。她的父亲拄着拐杖,眼看着她一连几个小时徒劳地等着自己的丈夫前来邀请她跳舞。“你很有韧性,我的女儿。”他的声音颇不自然,因癌症而虚弱不堪。她穿着单薄的白裙站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她不想让这一切变成一场梦,如果她小题大做,一切就会戛然而止。

“答应我,你要幸福。”父亲向她提出要求,而玛丽安答应了。当时她十九岁。她父亲在婚礼举行的两天后离开了人世。

那个承诺被证明是一个弥天大谎。

6

玛丽安抖了抖折好的上衣,把它丢到地上,用脚使劲地去踩。“我受够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当她最后一次踩在外套上时,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勇气,但她的兴奋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捡起外套,把它放在长椅的扶手上。

只能怪她自己。

她再没什么可脱的了。她没有任何珠宝,甚至帽子。除了那只破旧的手提包,她一无所有,手提包中装着一本巴黎旅行指南、几小包盐和糖、一只发夹、她的身份证和零钱包。她把包放在鞋子和戒指旁边。

然后她开始爬上栏杆。

她先是以腹部为支撑,把另一条腿往上抬,但她差点滑了下来。她的心怦怦作响,脉搏跳得飞快,粗粝的砂岩擦伤了她的膝盖。她的脚趾找到了一条裂缝,然后她让自己使劲向上。她成功了。她坐下来,让双脚垂在防护墙的另一边。

现在她只需纵身一跃,让自己掉下去。她不可能把这事搞砸的。

玛丽安想到了位于昂弗勒(Honfleur)附近的塞纳河河口,她的尸体在漂过水闸和河岸后,就会从那里流入大海。她想象着波浪在她周围旋转,仿佛她在随着只有她和大海才能听到的曲调跳舞。昂弗勒,埃里克·萨蒂出生的地方。她热爱他的音乐;她热爱各种各样的音乐。音乐就像她闭着眼睛看的电影,而萨蒂的音乐使她想起了大海,尽管她从未去过海边。

“我爱你,埃里克,我爱你。”她低声说。除了洛塔尔,她从来没有对别的男人说过这种话。他上次告诉她他爱她是什么时候?他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吗?

玛丽安等待着恐惧来袭,但它并没有来。

7

她双手紧紧地撑在石制的防护矮墙上,向前滑去。这时,她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垃圾堆里发现的一盆兰花,不禁犹豫了一下。她花了半年时间照顾它,给它唱歌,但现在她将永远看不到它开花了。

随后,她两手一推,跳了下去。

她的一跳变成了坠落,而坠落迫使她的手臂举过了头顶。当她跌落在风中时,她想到了人寿保险,想到它不会为自杀的人做出赔付。亏损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三欧元。洛塔尔会发疯的。

毕竟是笔好买卖。

带着这个念头,她撞入冰冷的塞纳河中,因放弃而生出一丝快感,不过,随着她的沉没,她灰色的花裙裹住了她的头部,这时,快感变成了深深的羞耻感。她拼命地想把裙摆拉下来,免得别人看见她赤裸的双腿。但随后她放弃了,伸开双臂,张大嘴巴,让肺部灌满了河水。

选自《小小法国酒馆》

《小小法国酒馆》是国际畅销书《小小巴黎书店》的姊妹篇,也是一封写给人生第二次机会的令人销魂的情书,文字轻快,带有一种怀旧且迷幻的魔力。主要讲述了主人公玛丽安·梅斯曼恩渴望逃离她的无爱婚姻。在一次前往巴黎的旅途中,她投塞纳河自尽,却被路过的人救了起来。在医院治疗期间,她看到一幅描绘一个美丽的海港小镇的绘画,决定踏上最后的冒险征程。刚至布列塔尼,她便与一群经常聚集在一家名为“阿尔莫尔”的滨海小酒馆中的人交上了朋友,他们个性鲜明,趣味横生。在美食、音乐和欢笑中,玛丽安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激情四射,无忧无虑,充满力量。直到她的过去向她发出召唤……

[德]妮娜•乔治 著,现代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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