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林婉瑜 诗里明亮的地方

2019-07-18 16:47
广东

原创: 采写_简洁 书都 4月19日

| 林婉瑜 | 

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毕业,曾获《2014台湾诗选》年度诗奖、第11届台北文学年金、林荣三文学奖、时报文学奖。代表作《那些闪电指向你》《爱的24则运算》《刚刚发生的事》《可能的花蜜》。

你经过的时候

我的生活

总会

因此被擦亮一秒钟

我记得

那种光亮那种瞬间

但  不去想念

因为我

是比较适合黑暗的那种人

——林婉瑜《夜行性》

诗人的机巧心思

止庵曾在微博上抄录过台湾诗人林婉瑜的一首诗《夜行性》,并这样评价她的诗集《那些闪电指向你》:“关于林婉瑜,我曾说,好诗总是比语言更快捷地抵达心灵。我尤其喜欢她笔下这一点:既有情感深度,又有力度。形容起来,就是‘黑暗之光’。”

这也许是林婉瑜《那些闪电指向你》在台湾加印了九次,成为在社交网站上被广泛流传和手抄的年度之书的原因。正如止庵所说:诗人是特殊的人,诗是特殊的思维方式或语言方式。

在读者被诗击中的一刻,也许并未深思诗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但林婉瑜是知道的。她不是那种纯粹依赖灵感的诗人,并不避讳谈论自己在写诗时动用的技巧和用心。“文字像魔术,一首完整的诗,阅读者无法在第一时间看穿写诗人的机巧心思和瞬间设计,只会意识到这些文字呈现出的幻丽。”但如果有读者发现这些机巧心思,她也会乐见这种理解。2018年《那些闪电指向你》在大陆出版后,在林婉瑜收到的读者的评价中,最让她记忆深刻的评论是,有读者说读到了她诗里的“深思设计”。林婉瑜认为这位读者应该也是一位创作者,所以才会用这样的角度来看如何去设计一首诗。

或许正因为这样,林婉瑜写诗到现在二十年的时间,出版了四部繁体诗集,每一部诗集都有不同的个性。她乐于去作一些比较有实验性和游戏性质的诗。比如她即将在大陆出版的诗集《爱的24则运算》,里面就有一首诗是用心理测验的方式写成,也有一首情诗是用数学作素材去发想,还有一首诗变成了连连看游戏,每一个数字旁边就有一个中文字,一边连的时候一边读出这些文字,连到最后把这首诗读完,字连成的图案也同时出现了。

这些巧思,是诗人的实验和乐趣,也是诗能抵达心灵的原因之一。

我也是被爱的

被整个世界所爱

被日光所爱

被层层袭来的海浪所爱

被柔软适合躺卧的草地所爱

被月光以白色羽绒的方式宠爱

被夏夜晚风这样吹袭

几乎要躺在风的背面一起旅行

虽然经常

孤独地哼歌给自己听

我是世界的孩子

有人喜爱的孩子

——林婉瑜《世界的孩子》节选

从绝望中长出来的诗行

林婉瑜曾说过,“如果我的诗有明亮的地方被看见,其实我会记得,它是从绝望中长出来的诗行,它先是安定了我自己。”她开始写诗是在二十岁左右,写诗之初,其实是她生命中最不快乐的时期。“那时候我刚刚进入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就读,我经历的是一种很矛盾的状况。在戏剧系的环境里面,我的思考和创意是很迅速地在发展,可是在现实生活当中,我的母亲罹患了癌症。”

有一件林婉瑜至今记得的小事,那时有一堂美术史的课,她脱了鞋子进教室,课上到一半,老师走过来说:“同学,我们这堂课是不用脱鞋子的。”她抬头一看,教室里的人的确只有她一个是脱了鞋子进来的。“因为在进入教室之前,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医生告诉她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所以我接下来的动作,是无意识地脱了鞋子,无意识地走进了教室。”

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之下,林婉瑜开始诗歌写作。生死的困惑、成长的困惑、爱的感受,这些冲击借着诗歌的形式变成诗的来源。“这些瞬间的感受,我可以借着诗的表达、寻思,让它变成一个永恒的作品。它的价值就不只是瞬间的冲击而已。”

《世界的孩子》是林婉瑜在那段日子里写给孤单的人的一首诗。这首诗也抚慰了当时因为母亲患癌症而低沉、抑郁的她,当它成为诗的形式,也到达了一些读者的心中:我们并不是一无所有的,每个人都是被深深喜爱着的。

林婉瑜相信,一首完整成熟的诗歌作品,可以改变阅读者当下的心理状态。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的心理状态会一点一点地被诗的文字所改变。就像她自己曾经的体验:“诗在我生命中的最困顿之时,曾经成为我的力量,我体会到在现实世界的褴褛以外,诗里面还有一个丰饶的、无限‘变貌’的世界,那很迷人。我很期待诗的读者可以感受得到这些。”

这盲目旅程的最后

也许会抵达秋天的背面

也许抵达

逆风站立的草原

我们无法完全

对世界坦露自己

但那些没说出口的部分

才使我们完整

那些没有目的的出发

才是最好的行程

——林婉瑜《完整》(节选)

甜点与快车

在林婉瑜的诗中有很多关于夜的意象,暗夜,黑夜,深夜,正如所猜想的,她承认自己很喜欢夜晚。因为她在晚上的时候精神特别好,如果和朋友聚会,只会从中午之后的时间开始约,“如果朋友在早上看见我,可能我不是非常清醒。”

她的创作也是开始在午后,在写作的时候,她需要巧克力或咖啡因。虽然林婉瑜写“星巴克的大杯热可可/一次/只喝一口/快喝完的时候/就是/一日将尽的时候”,但她写作时不喜欢去外面的咖啡馆,而是习惯在自己的书房。林婉瑜看上去是一个节制的人,甜食是她的爱好,每天必须吃一点,但她规定自己一天只能吃一次甜食。如果需要写作,她会把这一天份的甜食留在写作的时候。

她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写作习惯:开快车。每天下午进书房工作前,会先开车到高速公路上兜风,大约兜一个小时,再回来写作。她不会限定目的地,只是随意地选一个方向,开到尽兴,然后返回。“兜风时会觉得心情很放松,从日常生活的频率里脱离出去的感觉很好。”

这个和她文静印象不符的习惯,其实也早在诗里暴露,“内侧车道/时速一百/一天中最勇敢的时刻……”目的地在哪里呢?“也许会抵达秋天的背面/也许抵达/逆风站立的草原”,诗人的日常在此瞬间与开阔的想象相接。无怪姚谦说:林婉瑜的每首诗,我几乎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是在时间里、在某一空间里发生的一个状态——实景的状态或心理的状态。

|林婉瑜

Q: 书都 A:林婉瑜

Q:陈义芝评论您“以人文的眼光、气息、心情为地景照相,以个人的人生断片映照台北的星辰秩序”。可以谈谈城市在您写诗时作为背景的意义和重要性吗?

A:陈义芝的这段评论,是评论我《可能的花蜜》这部诗集,书中三十首诗大致是以台北为背景。我的其他的作品里,比如说《那些闪电指向你》里也经常出现城市的背景和情境。我可以意识到,其实我的诗是具有一种城市或者说都会的气息,虽然诗里常会有大自然的意象出现,不过那并不是一种田园式的大自然,而是在城市里感受到的自然。其实我经常感受到的是城市当中人的品质,还有人和人之间的对应关系,我主要好奇的是人在城市这个背景里所表现出来的不同的生命故事。

Q:这和您成长的背景有关吗?

A:我从小是在城市长大。由于我父亲工作的关系,他年轻时是一个饼干工厂的厂长,他可能这两三年在桃园的工厂,过两三年就要去管理台南的工厂,所以我小时候大概两三年就会搬一次家。居住的地方大部分是都市,乡村也住过,那是在很小的时候。

Q:有人说您的诗总是充满转折,猜得到开头却料不到结尾,这也许与您的戏剧专业有关。您同意这种观点吗?

A:我觉得一定是有影响的。我从刚开始写诗时就知道,我的诗的养分不单单是从诗这个形式而来的。我很喜欢接触不同的创作形式,比如说剧本、相声、电影、舞台剧或流行音乐,我会发现在这些创作形式当中,语言会呈现出不同的质感。这几年我也开始发表流行音乐的歌词,当我在写歌词的时候,就会深刻感觉到歌词的语言方式与诗歌又非常不同。2018年底,我去天津做一个学术交流,晚上主办方安排我们看相声表演,其中有一段让我觉得很微妙,今年我还会回到天津重新去看这段相声,因为它非常精巧,就像一篇微型小说。我大学主修剧本创作,语言对话、场景还有角色,是我在大学时期经常去设想、揣摩的,这给我写诗带来的不是全部的影响,但是会有一部分影响存在。

Q:以口语入诗,是您诗歌一直以来的特征。您提到语言可以制造诗意,情境也可以制造诗意,这个特点是在您写诗之初就确定下来的吗?

A:对,我一开始写诗语言就是比较偏向口语。其实书面语、口语和其他叙述方式都存在于我的作品当中,但是正如你所说,比较多的作品是倾向于口语的表现。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写诗时经常采取一种倾诉的态度,使用口语会让这种倾诉的态度更鲜明。创作者和阅读者之间的距离会因为口语而变得很近。同时口语会有一种临场感,比如说舞台剧当中的语言,当一个场景出现,那里面角色的对话也常是口语的,在诗里面的这种口语表达,可以很容易地把阅读者带进诗里的场景。

Q:《那些闪电指向你》共收录79首情诗作品,写了不同的爱的面貌。您有特别指出许多情节、故事是虚构的。您怎样看待在诗中虚构与写实的关系?

A:因为我的诗的主词经常是“我”,诗里又会安排情节和剧情,有时评论者会用一种我的诗是我的生活自述的角度来看待,对此我感觉到危险,因为其实很多诗的情节是我虚构的。后来我在我某部诗集的后记里提到这件事,我觉得还是要把作品跟我的真实生活拉开距离。就像一幅画,如果一个画家只是按照片画出了一模一样的景物,就失去了绘画的目的。正是因为创作者加入很多自己的抽象的思考,加入了虚构想象,加入了每一个笔触的设计,一幅画最终才构成一件艺术创作。

Q:那这七十多首诗,并不一定都代表您自己对爱情的观点?

A:诗集中有很多不同的爱情态度,有时候一首诗里的角色,她是比较柔顺的,对爱情没有怀疑的,可是可能另一首诗又是对爱情有比较多质疑、叛逆,我觉得我的诗表达的是很多不同的爱的态度,其中只有一小部分和我个人的真实想法相近,并不是全部。

Q:记录下这些不同的爱的面貌,有一些是您赞同的,有一些可能就是您虚构的,对您来说这些代表什么?

A:大概在2012年左右,我就有了出版一部情诗集的想法,我觉得我们这个年代的爱情观点和二十年前的爱情观点不全然相同,当我的作品发表在我的Facebook,得到了很多读者的立即回应。我想每一个时代和时代里的种种情怀,都会有一个它的代言人。2014年在台湾出版繁体《那些闪电指向你》这样一部诗集,我感觉它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人的声音的代言。

Q:您说曾经害怕创作的孤独,可是后来,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孤独,甚至变得不喜欢被打扰被介入了。您大概在什么年纪时直面了这种创作上的孤独?您觉得孤独和写作的关系是什么?

A:在20岁开始写诗以后,慢慢有这样的感觉。我从小是在一个充满了爱的环境当中长大,父母、亲友对我有很多的关心,世界时时刻刻给我很多回应,所以刚开始写作时我是不习惯的,因为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跟随自己想法、和自己不断对话的对象。可能对于很多创作者,他们也面临这样的状况。当一个人是特别的,他可能是孤独的。但是后来我已经释怀了,习惯这种创作的孤独感。有时候收到读者的回应和留言,知道自己的作品在别人的生活之中产生了意义,这种孤独感会暂时减轻。我觉得孤独对作者来说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时时刻刻都沉浸在大众之中,渴望所有人去回应你,那创作的态度,可能会变得“从众”,失去“别致”。

Q:您在台湾参与文学奖的评审时,会看到年轻一代参赛者的面貌。您也提到会有跟风、跟热点的现象,对诗的刻板印象、刻板想象还是多了一点,建议他们“不要走别人走过的路,也不要经常重复自己走过的路”。 对于诗歌创作,您觉得重要的是什么?

A:有时我参加文学奖的评审,当然会看到好的作品,也会有不那么好的作品。我们的生活已经充满了刻板印象,有很多呆板和重复的东西,有时生活的沉滞和抹煞,会让我们的精神死去,如果用了不好的文字去书写创作,那会比现实生活更加索然无味。我觉得亲近一首诗歌,是希望借此获得让精神复苏的灵活的思考。如果是不那么成熟的作品,可能又会让阅读者的精神死去第二次。当书写者有一个不错的灵感,接下来就要借助语言和技巧去发展灵感。太过炫耀技巧,可能会失去书写这首诗的初衷,让读者读不到动人的部分;可是如果一首诗歌它缺乏技巧,读者就会觉得作者把事情讲得很笨拙。

Q:止庵老师在之前和您的对谈中谈到两个问题:第一是我们怎么读诗,第二是我们为什么要读诗。如果是您,会怎么解释这两个问题?

A:当我们阅读诗歌时,首先不要有一种畏惧的心理,不要觉得诗歌离我们很远,其实只要跟随着诗人的语气,跟随诗中的叙述,去进入诗人创造的情境,我们可以从诗中获得一种新的观看方式,像《那些闪电指向你》中有一首诗叫《跨年》,我们以前跨年,是从旧的一年过渡到新的一年,可是这首诗我实际写了一个场景,好像旧年和新年中间真的有一条线,我们要把它跨过去,诗里也写到跨过去以后,回头还看到旧的年也想要跨越过来,但是旧年没办法跨越,所以他坐在原地,我写,跨过这条线之后,把旧年和我不爱的人都留在过去了。在阅读时,阅读者会读到书写者对于事物的一种新的观看方式,获得一种新的想象。我们为什么要读诗?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阅读文学?就是读者从作品当中获得了一种新的观看事物的方式,他在阅读中获得的东西,在之后的生活里,会让他产生不同以往的视野,有不同以往的对人和事物的应对。

 

《那些闪电指向你》

作者: 林婉瑜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 2018年8月

原文摘自《书都》2019年3月 总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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