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猎熊者的脚步,在冬日长野寻找雪的国度

2019-07-16 21:30
上海

Lucinda Cowing

“出发去山里之前,我们这些称作‘又鬼’的,不能与女人讲话,哪怕自家的女人也不行,否则会引起山之女神的妒忌,那样我们就什么也猎不到了。”福原和仁解释道,他是日本最后的“又鬼”(猎熊者)之一。

时值2月中旬,我们来到小小的秋山村,造访福原先生的客栈。只有餐室榻榻米上随意铺开的熊皮能证明熊的真实存在。富有光泽的熊皮挨着摆满祭品的家族神龛,好像正拜倒在福原家的祖先们脚下。猎人们在墙上的照片中凝视前方。然而,每年此时,那些可怕的、游荡山间的生灵正在沉沉冬眠,安全地睡在无法穿透的积雪之下。

徒步在白雪皑皑的户隐高原 本文图均为 Lucinda Cowing 摄

我们外出探险的地区被称作Yukiguni,“雪国”,位处日本西北部。亚洲大陆深处吹来的冰风,和注入日本海的热带洋流,共同缔造了此处不同寻常的风景。空气中厚重的湿气,撞在海边绵延的山脊上,被迫上升、凝结、又下降,终于化为一场场世上最大的降雪。几个世纪以前,这里是一片无人知晓的土地,使之与世隔绝的高山屏障,让其每年有长达五个月的时间无法通行。

今日的长野县不再与日本其他地区隔绝。它因出产大量优质稻米而闻名,大雪融化时滋养了稻田。遍布各处的天然温泉也很受欢迎,更不用说还有那些嬉戏其间、格外上镜的猕猴了。

不过对于许多日本人来说,雪国仍被一种神秘气氛围绕着。由于极端的自然环境,此间独特的生活方式依然留存,此间的文化——如福原先生和猎熊者们的文化,也依然罕为人知。我来到此地,正是为了亲身体验这种生活方式,与“行走日本(Walk Japan)”的同事们一起(这是一家专营不寻常旅途的公司),穿上雪鞋外出冒险。

旅程从户隐高原开始,在驱车前来的路上,艰辛劳动的场景反复出现在我们眼前。居民们都站在住宅或客栈屋顶上,挥舞着铲子与积雪斗争。每夜新降下的雪足有50厘米厚,人们不能放松警惕。然而艰苦之中,精神力带来的暖意仍无处不在。那个正从容应付积雪的人,就是我们下榻之处的主人,极意先生。

雪中森林

极意先生经营的极意客栈有大约300年历史,是雪国朝圣者们喜爱的临时居所,坐落在户隐神社耸立的鸟居旁。它陡斜的、茅草覆盖的屋顶几乎全被大雪遮蔽,屋檐下也挂满冰柱。

极意先生年轻时梦想当一名公路赛车手,从那时起,他与雪之间就建立了一种复杂的关系。作为家中长子,他绝不能草率地在寒冬时节丢下家人,去蒙特卡洛的赛道上奔驰。雪击碎了极意先生的梦想,但30年后,他看起来又对自己的命运心满意足:有女儿和外孙们承欢膝下,他愉快地执行着作为神道教宫司的职责。同时,他也是制作荞麦面的高手。与其他精熟的手工艺人相比,他不似那般时刻专心致志、一丝不苟,但当我们迫不及待捞起竹盘里的荞麦面、啧啧有声地蘸着甜酱狼吞虎咽时,谁还在乎这个呢?

历史悠久的荞麦面馆

第一次雪鞋远足就从邻近的神社启程。“户隐”意为“隐藏的门户”,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隐蔽的角落也会卷入19世纪末日本社会和政治的动荡。然而随着天皇重掌权力,此处成了远在东京的官僚们的试验场:户隐,像当时许多地方一样,许多佛教寺庙一夜之间被迫改为供奉神道教的神社,因为神道教是本土宗教,且信仰天皇一系的神圣血脉。

点点细雪新落,我们脚下传来蓬松的触觉,无限接近童年时的幻想,如在棉花糖工厂肆无忌惮地嬉戏。茂密的森林宛若仙境,附近只见野兔和鼬鼠的足迹,偶尔还有难得一见、长相古怪的日本髭羚的步踪。我们跟着向导拓哉排成一列前行,直到窄路豁然开朗,变成宽阔的平地——其实是一片完全冻结的湖。好像感知了我们的好心情一般,浮云也离开了户隐山脉参差的山脊,飘移而去。

重入森林,我们遇见一幅壮观景色,这景象曾在镇上粘贴的许多海报上见过:朱红色的大门通向奥社——户隐的本社,400岁的杉树群如支柱般伫立其后。这时起风了,树枝摇曳,沉重的积雪落在头顶,让我们都成了“白头翁”。然而对经验丰富的登山向导而言,这没什么好笑的。拓哉看见了红色警告牌:“小心雪崩!”啊,是回转的时候了。

户隐神社冬季的景色与夏季截然不同

两天后,我们深入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直抵锅仓高原。在那里,一个仅有11位顽强居民的村庄招待了我们。我们住在可爱的木屋旅社“Mori no le”中,主人玉置先生和员工们大大拉低了村里居民的平均年龄。

你们觉得这里的雪有多厚?玉置先生问。他将一支长达4.5米的竹竿插入地面,稍一用力,竹竿就在我们眼前消失不见了!我们哪里是踏过了这片土地呢?我们凌空飞过,隔着积雪。

我们穿上被称作“樏”的雪鞋在村里打转;“樏”不过是绳子绑起竹条的粗糙造物,再加上用稻草编织的衣服,就是从前过冬的标准全套装备了。它们可能太简单,但确实够用。

尽管环境恶劣,这里的人们早已适应了相对自给自足的生活,玉置先生解释道,还骄傲地补充说,他身担重任,负责驾驶村里的小型消防车。我们滑下雪墙,躲入有百年历史的农舍取暖,房屋内壁已被常年烧着的火炉熏成黑色。热气腾腾的炉子上,坐着孤零零一只铁茶壶。

我们为自己准备了丰盛的一餐,名叫“oyaki”的饺子:先擀开面皮,填进本地蔬菜和甜红豆沙,然后在火上把它们烤熟。我挑了一本黑白照片图册翻阅,它记录了这座村庄战后早期的生活。某一章的照片中,一个小女孩独自坐在校舍里,除了她和老师,房间空荡荡。书上写道,小女孩是本地最后一个上学的孩子,而她如今已年过八旬。乡村的衰落——这个话题最近才成为全国范围的热潮,但衰落的进程和影响已有几十年。所幸,如玉置先生这样的年轻人正在逐渐转变观念,他们不愿在城里做上班族,给这些没落的地区带来了一丝希望。

被称作“樏”的雪鞋

“你不需要这个”,同事指着我的照明灯说。但我们不是正要步入黑暗、穿过茂密的山毛榉林吗?何况,照明灯是我特意为此次旅行购买的。但我决定姑且相信他,有点惶恐地按掉开关。鼓起勇气深入树林后,我很快发现他的建议极为明智:不过几分钟,我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环境,黑暗里雪光灿烂。我们每个人找一棵树,挨着它坐下。听,向导告诉我们。倾听寂静吧!寂静深且长。仿佛整个世界都已陷入沉睡,多么奇妙。

18世纪的作家铃木牧之出生在雪国。他曾写道:“生活在宜人气候中的居民喜欢雪。在江户……人们乘小舟出行,有艺伎相随,前去观雪。招待重要客人,也要在雪中奉以茶道……而雪国的人们看见或听说这样的事时,总是忍不住要嫉妒……”

我又想起这段话,那时我们已走下优雅、现代的新干线列车,下到东京火车站站台上。我已再度置身文明社会,却满心只渴望重回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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