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中年,发现公公得了癌症

2019-07-17 13:27
上海

An静

坐标:上海

生活很有味道,

中年才开始学习写字表达。

2019年第116篇中国人的故事

文 | An静

编辑 | 万千

八十年代初,潘虹主演的《人到中年》轰动全国,那时的我还是小孩,只是跟着爸爸妈妈看个热闹。因为喜欢潘虹,三十多岁时又翻看一遍,对中年的工作、家庭的甘与苦有些恐惧。转眼,我和先生步入中年,过上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夹心饼”的日子。

1

“小达,你爸查出来肺癌,他们准备从太原回天津。”五伯的电话打破了安稳的日常。

小达是我的先生。他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打给公婆:“妈,我去接你们……”

结果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婆婆打断,“不用,我和你爸已经订好票,后天回,你别跑,别不听。”先生没有理论,迅速订好后天的机票直接飞天津。

其实,公婆刚刚一个月前背着先生私自麻烦众亲戚跑回太原,想念太原的老友,老房子,家门口熟悉的超市,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不想太多的涉入亲戚朋友的琐事中,一堆理由等着先生的追问。本想在太原待上一阵子,谁知道遇上了“癌”。公公犹豫之中本想留在太原治病,还是婆婆思路清晰当即决定:“告诉五兄弟,立即回天津治病。”

预谋已久折腾到太原,房子还没有打扫好,又匆匆回到天津。先生对二老除了极大的耐心,就只有“气”与“无奈”。

战胜“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公婆是凡人,同样逃脱不了对癌的恐惧。公公精神塌陷,婆婆一夜间之间掉光头发。二老从一贯的唠唠叨叨、自作主张,突然没了话语,一切听从先生的安排。

先生一边带着公公在肿瘤医院进行全面检查,一边在职介所找阿姨照顾在家的婆婆。先生是独子,这个节骨眼一切事情只能和我商量。远在上海的我,也不断追问公公那边的情况,希望是误诊,希望大家、小家尽快回到各自的常态生活之中,内心深处在担心着什么。

确诊了,我的担心成为现实:我们的家庭生活不再平静。我和先生所有的精力从工作、生活、孩子转移到“病”上,查询资料,咨询专家,最终提出了“以保证老人生活质量为前提的治疗”方案。

化疗是躲不开的,前一天,先生陪公公住进医院,公公看上去比生病前听话许多。第二天十一点多静滴,持续十二个小时,先生一直在边上守着。傍晚,吃过晚饭,先生给公公洗洗涮涮,老人家躺下之前又问公公要不要喝水,公公闭着眼摇了摇头。

安顿好一切先生出去打水,公公知道儿子出了病房,一手努力地去够桌上的水杯,“噗通”“噼啪”两声,公公掉在地上,输液管当啷在床边,水杯摔碎在地上,刚出门的先生快步冲进病房,顾不上责备赶紧将公公扶上床,从上到下仔细地摸着,只想确认没有摔伤。

“小子,我没事儿,这么低的床。”公公拉着先生的胳膊,苦笑着说:“想喝口水,真是不中用”。

“我刚问您喝水嘛,您怎么说不喝呢?就自己逞能!”,先生一边“骂”公公,一边按呼叫铃。

“我不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嘛,喝水自己还弄不了?”公公那股子拗劲儿又来了。

先生这次狠狠地怼了回去:“您这是给我省力气还是给我找麻烦!”

2

第一次见公婆是九八年,那时候公公是高级钳工,个不高走路带风,头发不多且已花白,浓密的长眉毛是整张脸的主角,相比五十出头的年龄老了些许;婆婆,老牌大学生,图纸设计员,皮肤白皙看不到什么皱纹,微卷短发,透出大家闺秀的气质,一眼望去典型的知识分子模样,看不出已退休在家。

公婆家是厂子的老宿舍楼,五十平,没有任何装修,水泥地出现了不少大坑小坑,墙面也被时间消磨地看不出大白,一张老式没有床头的双人床,没有席梦思,一个五斗橱,一个单门衣柜,一张由长条板凳支撑的单人床,一张写字台,堆满了瓶瓶盒盒罐罐,桌角挤着一台大屁股八寸坏电视,一台丁零当啷的单缸洗衣机,一只弹簧都蹦出来的摇摇曳曳的单人沙发,一张圆桌,三只圆凳;厨房简陋到与筒子楼的差不多,厕所不足一平方,蹲坑,手拉水箱,一个人蹲下刚刚好。心中暗自惊讶,公婆家如此的寒酸不堪,不免担忧晚上睡哪儿?怎么洗澡?厕所的抽水如何用?当公婆招呼我坐下时,我也很是尴尬不知道那个沙发那些个圆凳牢固吗?

公公十几岁时,为了弟妹留在天津,自己离家支援三线落户太原,每月微薄的工资都寄回接济家里的生活。婆婆,自幼家境优越,一路名师名校,并于五十年代从天津考入太原机械学院。在那个年代,这桩门不当户不对以及女大男的婚姻遭遇了百般阻挠,倔强的婆婆放弃家人及一切回津条件跟着公公毅然决然地留在太原,开始经营他们的“小家”。这段姻缘来之不易,公婆用心地爱着彼此。婆婆思想觉悟高,负责指挥,公公吃苦耐劳,负责执行,发挥各自的优势让这段不被看好的姻缘走了几十年。

我的先生降临时,公婆高兴之余却无法应对工作与孩子,先生八个月时被送回天津,由爷爷奶奶和伯伯姑姑们照料。公婆依旧二人生活,月月往家里寄钱,比以前寄得更多。后来,先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天津的大学,如愿地在毕业时落户天津。

在公公发现癌症之前,我们生活在两个城市,彼此没有什么交集。

直到2002年,有了大孙子,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他们的眼里有了“我们仨”。但,骨子里的固执,几十年形成的二人世界的习惯已然无法做到生活在一个空间。我和先生为年事已高的二老在津购置一套新房,之后几年公婆一直跟随着气候的变化往返于天津和太原,随性地生活着。

3

一个半月两次化疗,肿瘤持续增长,公公强忍化疗带来的低烧、恶心、胸闷、嗜睡一心渴望肿瘤变小可以手术切除。一个半月不算长,对于公公已是煎熬,开始怀疑医生的水平,怀疑医生忽悠病人花钱,怀疑周围的人隐瞒病情,脾气越来越差,平时被捧在手心的婆婆也一并被卷入怨骂之中。

几十年来一直被照顾的婆婆,此时必须照顾公公的起居饮食,几乎不参与家务的婆婆努力地安排一日三餐,想着法儿让老伴科学进食,阿姨按照婆婆的要求准备这个准备那个,然而公公却很不听话。

“老李,医生不是说不让喝浓茶嘛,早起喝点儿白开水。”

“嗖”,“吸溜”,“嗖”,“吸溜”……公公全然不理会婆婆,咽下一口口烫茶,似乎要烫死癌细胞。

“告你别喝了,怎么不听呢?”婆婆无奈地抓狂,忍不住数落公公,“这不是大夫叮嘱的吗?就是听不进不去。”

“我都介样了,还要管我这管我那!”一辈子听婆婆指挥的公公气呼呼地往嘴里继续塞着果仁。

“你看看,小子说了果仁不好消化,少吃一点儿,一清早吃这么多果仁哪还有胃口吃早饭?”婆婆搬出儿子企图说服老伴。

“我吃别的咽不下去,只能吃果仁就茶水。”婆婆静静地坐下,举着不能打弯的左腿,大气不喘,不敢再说什么。

公公嘴上常说:“这病就这,也没办法,只能自己想明白,该干嘛干嘛。”可是行动、思想却受限于有限的文化水平,只在房间踱步、睡觉、吃饭,二十四小时大脑围着“病”琢磨。再加上几次先进的治疗未能阻止肿瘤的增长,心疼钱的公公更是加倍地怀疑“医院骗钱”,拒绝任何治疗,怀疑周围一切可以怀疑的事,物,人,言。

公公不愿化疗,不愿吃药,不愿改变饮食,本能地陷入悲观之中,一切都朝着不利的方向发展。先生要上班,要频繁奔波沪津两地,要决定治疗方案,要游说公公,然而公公的表现却让先生整夜地失眠。

一旁的我,不忍看着先生陷入困境与焦虑之中,还是插话了:“爸爸现在这样,就是你们宠的,适当的骂两句也许就骂醒了。”

先生很难地说:“现在哪里敢骂他?说说都不行,他都要骂回来,没法弄。”

“我不这样认为,他现在就是小孩子,越宠越糟糕,新鲜水果蔬菜不吃,煲汤不喝,营养跟不上,药物跟不上,心情跟不上,还有什么盼头?”我一股脑扔出许多儿媳妇不应该说的狠话。

先生没有吱声,我也没话赶话。

后来,不管先生如何费尽口舌,公公一直低着头,大声呼吸叹气,积攒一点儿气力用来抗拒:“我不吃,吃了难受。” 其实,低着头已经不是好兆头。

先生退让一步想劝说公公吃一点增强免疫的药物,“紫金片是当年周恩来抗癌的专用药物,现在也不能保证供应,人家大夫不错还给咱开出来了。”

公公继续咳痰快速喘息,花白的长眉毛一抽一抽,丢出先生最不愿意听的话:“不吃,大夫就知道骗钱,这么贵,也没见好。”公公毫不犹豫地回绝先生。

一提到钱,先生就想“破口大骂”,可是又很怜惜这个受病痛折磨的瘦老头儿。思来想去,先生只能尝试没招的招“盲试靶向药”。

对,就是《我不是药神》里的靶向药,可以让患者倾家荡产的土豪药。早在治疗之初,我和先生就核算过,如果有对应靶点的靶向药,天津的房产用来作为公公未来十年的治疗专款,不会影响到大家各自的家庭生活和孩子未来出国留学。即使如此,我也还是有些不甘心与恐慌,现实的变化谁也无力预测。当前的决定也只能是不得不的说辞和唯一的路,更多是落一个自我安慰。“钱”暂时不是最大的问题,如何说服公婆使用这个昂贵的药让我和先生更加头痛。

先生琢磨了很久,决定先和婆婆聊一下。初夏,天津已是闷热,公婆因为年龄大了,卧室里一直保持很高的温度,门窗关着,太阳晒着,壮年的先生满脸冒油,站在卧室门口有一丝丝热风的地方,“妈,我爸现在不配合治疗,营养也跟不上,情绪也不好,咱要不盲试一下靶向?”

婆婆端坐在写字台边,之前多少听说过靶向药的昂贵,当即问:“你爸不是没有靶点吗?管用吗?别是大夫又推销药。”

“盲试吧,如果能有点儿心里安慰也行。”先生近乎祈求般的想决定这件事。

“我和你爸商量一下,这药太贵,你们也是用钱的时候,不能花冤枉钱。”婆婆抓着“贵”不肯松口,也确实说到了我们的痛点。我还是忍着把激火的话压回嗓子眼:“是,我们用钱,可是我爸也不能这么作呀,好人都快被作垮了,在‘精神折磨’面前,‘钱’还算事儿吗?”

“您和他商量有用吗?他现在这个状况,压根什么都不信,旁人谁能说服他?”在我的印象中,先生没有顶撞过婆婆,这次先生干脆直截了当告诉婆婆:“妈,我和您说一下,这个药是国产新药,没那么贵,七片一千六百元,一星期一片。”

婆婆戴上老花镜,顺手拿起字台上的笔和纸写着算着,“哦,这也不便宜。”

客厅里迷糊的公公开始尖声咳嗽,哼哈吐痰,这是在叫人了。先生过去看了看:“您喝点儿白水?您上床睡吧?”

“哎哎,我喝茶水,我不上床,我不吃那个靶向药,这越治越差!我不吃!”耳背的公公似睡非睡,吃药的事听的真真的。

“我跟您说,您又不化疗,又不吃药,这介入冷冻都白做。”先生高八度地“凶”着公公。

公公也毫不示弱地回应:“我跟你说啊,小子,我都介样了,你还要求我这那,哎呀,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你是不知道这吃不下,难受的的滋味呀。”

婆婆嗖留嗖留从卧室拖着腿出来:“你别和孩子喊,小达,你爸现在就这样,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公公急眼了,不管不顾一通乱语,“哎呀,我喊?还嫌我喊?我这病都这样了,你们这个也说那个也说,见天儿的还嫌弃我不配合。“公公有些哽咽,声音也突然挤出喉咙。

“爸,生病是难受,化疗也不会舒服,咱不得自己个调节,吃,喝,休息,治疗咱得跟上,这才能增强抵抗力,总是这样自己和自己抬杠,自己和自己消耗,能行吗?自己干点儿嘛,转移一下重心。”这套自我调节的语录已经不止一次被提上桌面,可是公公从以前爱看报,爱看球,爱下棋,爱琢磨吃的,到现在什么都不看,每天说得最多的是“难受”、做得最多的是“迷瞪睡觉”、饮食只吃“茶水、花生米、点心”。

公公不理会先生的言辞,驼着背猫着腰摇着低垂的头走进卧室躺下。

“爸,这次靶向药我决定,您试着先吃,如果没啥不舒服,就坚持吃着,吃上两个月看看效果。”七个月,先生急过,反思过,开脱过自己,努力让自己百分百顺从老父亲,只为博得公公稍好的心情。这次,先生做了决定,没有再等公婆点头同意。

靶向药,公公服用了两周因为“难受”又罢吃了。为了这个靶向药,公婆还要了发票,生怕我们骗他们。我们的确欺骗了他们,发票直接P过。

4

吃药,治疗,营养已经成了不能再聊的话题,公公一言堂拒绝所有的建议,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甚至不记得有婆婆的存在。婆婆每天暗地里实时给先生汇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睡了多久,有没有偷偷把中药倒掉,阿姨怎么怎么样。公公常抱怨:“年轻人玩手机,你也一天到晚玩手机”,这在以前公公会以婆婆会玩手机而感到荣耀。

面对公公日益渐弱的身体,消耗殆尽的精气神,婆婆强撑着,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先生。婆婆毕竟是有文化的,在公公生病之后很快学会微信,微信成为他们母子关系拉近的最适宜的渠道。先生隔三差五,外加出差机会跑回去看望照顾二老,二老却因为“儿子频繁回家”而生气。

每周回去之前先生都很苦闷:“你说这怎么办?我回是不回?不回去,担心老爷子身体,回去又怕惹老爷子生气,我不想让他生气,也很想多看看他 。”这大半年,先生头发白了许多,也少了许多,头顶略略透亮,原来的娃娃脸也呈现出一片沧桑。

“老公,随其自然,你想回去看看就回去吧,老爷子就怕耽误你工作,怕你辛苦,其实也许他内心很想你,想孙子。”我知道那个节骨眼很难解开先生心里的矛盾,虽然我也希望先生多在家休息、多陪我和儿子,但是依旧表态支持先生,或多或少能帮他暂时性地卸下精神负担。

在那段时间里,先生常常搭乘三四个小时从上海飞天津。结果进门,公公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怎么回事儿,又回来了?不让你跑,又花钱又耽误工作!” 婆婆则一言不发。

“您别急,别生气,我就看看,这就走。”先生在家停留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真的就是“看看,踏实”,经常是改签当天最晚一班飞回上海。

有时候,先生在北京出差,放弃每一次的业务饭局,高铁跑回去,屁股没有坐上板凳就被赶出家门,去追最后一班火车。

十一个月,公公在家平静地走了,肉体上没有遭受痛苦,精神上的痛苦却无人能体会到。这一路走得很快、凌乱、恐惧、不知所措,有争执、抱怨、甚至是彼此的威胁。

料理完公公的后事,对于半自理的婆婆的安置,我早有了主意:“接婆婆来上海,我们可以另外租一套房子,这个对我们来说是最方便照顾她的办法。”

“要给我母亲做工作,她也许还有别的想法。”先生已经很疲惫,不大愿意想事情,看上去有些犹豫,也许是不知道如何和母亲沟通。

“先带回上海,我们要恢复正常的生活与工作,后面她有什么想法可以在上海慢慢想,慢慢商量。”我坚持我的想法,希望先生能尽快回到正常的生活工作轨道上。

这次,婆婆没有再和先生争执,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扔掉旧物,整理自己物品,然后乖乖地坐上轮椅,和我们回到上海,也不再提及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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