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巴尔加斯·略萨:“但愿我们在北京相见”

2019-07-12 16:55
北京

尹承东

巴尔加斯·略萨又背转身来对我补充说:“请转告中国的翻译家和广大读者,我真诚地感谢他们。我一有机会就去中国,亲眼看看东方的这个神秘世界。但愿我们在北京相见。”

1984年12月1日,哥伦比亚画家法比奥·巴雷拉先生及夫人露丝·阿曼达驾车邀我去波哥大郊区登山观赏该国奇景之一德根达玛瀑布。这一天,风和日丽,本来就四季常青、繁花似锦的市郊显得更为秀丽迷人。我们心旷神怡,自然话题也就很多。突然,露丝女士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尹先生,您来波哥大后见了那么多哥伦比亚作家,甚至连我们作协的正副主席都接见了您,这几天巴尔加斯·略萨先生正在波哥大,您为什么不去见一见?”

巴尔加斯到波哥大的消息我已在报上看到了,起初也有去见一见他的想法,但后来据他的邀请人国家图书馆馆长路易斯先生告诉我,巴尔加斯除参加他的新作《迈塔的故事》发行仪式外,还安排了到大学演讲、拜会《时代报》负责人、与文学界名人座谈等一系列活动, 非常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露丝女士这么一说,我的心又动了起来。 我想,巴尔加斯是同博尔赫斯、 科塔萨尔、加西亚·马尔克斯、鲁尔弗、卡彭铁尔、富恩特斯等人齐名的作家,而且,我同别人合译过他的作品,在进修期间又进一步了解了他在拉美文坛及世界文坛上的影响,同他的会见的确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但我还是对露丝女士说:

“他来波哥大只几天,日程一定很紧,还是不去打扰吧!”

露丝听了我的话不以为然,坚持说:

“呵!听说有个中国翻译家在波哥大,说不定他巴尔加斯·略萨很想见见哩!即使再忙,他也会想到在南美见到从数万里之外来的中国翻译家又谈何容易!”

法比奥先生也在一旁打趣说,“露丝是个女强人,她要办的事一定能办到。”

于是我们决定试试看。

下午我们一回到我的寓所,露丝便兴致勃勃地打电话给巴尔加斯的接待人路易斯先生,路易斯先生听了很高兴,不但把巴尔加斯住处的电话告诉给露丝,还向她保证说:“我至少可以让尹先生在一次讲演会上见到他。”

露丝女士往巴尔加斯下榻的德根达玛大饭店打去了电话,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冷冰冰的,“巴尔加斯先生已疲惫不堪,不拟接待任何来访者。”

我主张算了,不必勉强,可露丝和法比奥先生都不甘心,说:“不行,可能话没传好,您写个条子我们送去,看他见到您的亲笔字愿见不愿见。”

盛情难却,我只好取了张白纸写了这么几句话,“巴尔加斯·略萨先生,我是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的翻译工作者,是您的作品《胡利娅姨妈和作家》和《青楼》(一译《绿房子》)的译者之一,如果您能接待我,我将很乐意把《胡利娅姨妈和作家》的中译本送给您,并介绍一下中国译介拉美文学的情况。当然,更切望听到您对拉美文学的见解。”

巴雷拉夫妇拿上这封简函高高兴兴地去了。我跑了一天已十分疲倦,即回到卧室去休息。但刚躺下不到二十分钟,电话丁零零响了。 我拿起听筒,一个深沉而激动的声音传来:

“您是尹承东先生吗?”

“是的。”

“啊,真高兴,我是巴尔加斯·略萨!”

“啊,巴尔加斯·略萨先生,真想不到您这么快就打来了电话!”

“我拿到您的信才一分钟,刚才秘书没有把话讲清楚,抱歉,抱歉!”

“那么我们能见一见吗?听说您已很累了。”

“哈哈,在这儿能见到我的作品的中译者实在难得!想不到,想不到。看到您的信我的劳累一下子全消失了,无论如何我们得见一见!”

我告诉巴尔加斯·略萨请他安排时间,他说从当时起到第二天中午,他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除会议、会见外还有几篇急稿要发,一分钟也难以抽出,希望我第二天中午到饭店去,他将乘下午三点的飞机离开波哥大。

当我把这一消息打电话告诉露丝女士时,她哈哈大笑着诙谐地说:"您看,我说对了吧,他懂得在拉丁美洲见到中国的翻译家比见到他巴尔加斯·略萨还难。”

不过,第二天当巴雷拉夫妇开车接我去德根达玛大饭店时,路上我们都估计这次会见很可能是礼节性的,三五分钟而已。

我们到达饭店十五分钟后,巴尔加斯从街上匆匆赶回,没上楼回卧室就径直笑眯眯地向我们走来,并一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一刻钟。”他是那样的平易近人,看不出一点所谓名人的架子。 他跟我一见如故,我们一下子成了大厅里所有人注意的目标,甚至连侍者都凑过来“看热闹”。有些人则“趁火打劫”,拉我们跟他们照相, 或递过笔记本请签字。

几句寒暄之后,巴尔加斯迫不及待地问我:“《胡利娅姨妈和作家》的中译本带来了吗?”我送了他这本书后,他又急切地问:“我的作品还有哪些译成了中文?”我告诉他,他的《青楼》、《城市与狗》、《世界末日之战》等也有了中译本,《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已译毕待出,《酒吧长谈》正在酝酿翻译,尤其是当我讲到他的作品受到我国西班牙文翻译界的普遍重视,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时,他非常激动,连说:“谢谢!谢谢!太好了!太好了!”并不无感慨地接着说:"中国在地球的另一边,居然关心拉丁美洲的事,对我们的文学感兴趣,真有意思!真了不起!”

他举起手中的可口可乐建议为中国和拉美人民的友谊干杯,并兴奋地表示说:“我希望有机会去中国。我很愿意去。我知道那个世界——尤其现在——十分有意思。我知道,中国目前进行的事业很有意义。我真想有机会去中国实地看看那儿发生的事情。”

我先请他谈一谈他的新作《迈塔的故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我道:“这部书有可能译成中文吗?”我做了肯定的回答后,他满意地接下去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部以事实为根据的小说。 1962年秘鲁豪乌哈镇发生过一次暴动。参加暴动的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两个成年人和一些还是孩子的年青人。那次事件只持续了几个小时,看上去象是一次十分可笑的冒险。我听到这次事件的消息时正住在欧洲。这个事件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以致发展到想以它为主题写一部小说。这就是这部小说的缘起。后来,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我国如同许多拉丁美洲国家一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革命,有流血的,也有较为和平一些的。总之,我掌握了这些材料。对于我,这些材料可以说是我小说的素材。”

当我问及《时代报》上说他在计划写下一部小说的情况时,他说 :

“这部小说将根据一个叫弗洛拉·特里斯坦的人物的真实而有趣的故事写成。弗洛拉·特里斯坦是波冈的祖母,虽然她出生在法国,但同秘鲁有联系。她的父亲是个秘鲁人,一个秘鲁将军。她很受人尊敬。她是世界妇女运动的先驱,因为她关心妇女的处境,发起了妇女运动,控诉对妇女的压迫。她是一名社会主义者,空想社会主义者。她写过有关女工情况的书。她是个十分复杂的人物,十分难以理解的人物。这个人物的情况一直使我着迷。我一向主张自由地写作,将人物放到他所属的时代中去描写。这就是目前我对此书的设想。”我问他能不能告诉我这本书的名字。他说他还没有为这本书起名字,并说给书取名字一向是作者最费脑筋的事,他的书一般总是在最后才确定名字的,他总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思考,斟酌再三,一开始就确定书名的情况极少,只有一本书是他先有题目后写的,这就是《青楼》。

我问巴尔加斯先生他认为哪一部是他最好的作品,他沉吟了片刻说:“这很难回答。就像有人要求一个做父亲的在自己的儿女中挑选最喜欢哪一个,最满意哪一个一样。很难挑出哪一个是最好的。一向如此。不过,要是从我耗费的时间、所作的努力、所伤的脑筋这些方面来判断,那么我说要数《世界末日之战》了。这部小说用去我四年的光阴和劳动。这是我觉得最难写的一部书,因为它不仅涉及秘鲁, 还涉及其他国家,其他人,其他时代。我得做大量的调查研究,付出巨大心血。但与此同时,这一主题本身使我入迷,因而也可以说它是我所写的小说中最有激情的一部了。”

巴尔加斯先生问我最喜欢他的哪部作品。我告诉他,他的作品我都喜欢,但喜欢的角度不同。说到我为什么喜欢《城市与狗》时,露丝女士插了进来,她拿出一本已经很旧了的《城市与狗》让作者签字留念,她说这本书她已读了十年,不知读了多少遍。同时她还问作家这部小说中是否有萨特的影响。作家回答说,就他本人觉察到的而言, 给他的文学创作影响最深的恐怕要算十九世纪的小说了。十九世纪许多作家的作品他一读再读,而且尽量汲取。他确认那些作家对他是有影响的。还有现代作家对他也有影响,像福克纳对他影响就很大。有一段时间,萨特及其思想对他的影响也不小,尤其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还是学生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城市与狗》中确实存在这一影响。

我请巴尔加斯先生谈谈秘鲁文学。他说:

“秘鲁文学是十分丰富的文学,有它十分重要的小说家和诗人。我们秘鲁有许多伟大的诗人,其中一个我认为是我们西班牙语世界最伟大的诗人,这就是塞萨尔·巴列霍。我不知他的诗是否有中译本。他是个伟大的诗人,对我们的现代诗歌有很大影响。我国还有许多优秀短篇小说家,像何塞·玛丽娅·阿格达斯。这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还有幸熟悉秘鲁的两种文化世界,一是印第安—克丘亚文化世界,一是西班牙也即西方文化世界。在他的著作中,整个世界、世界上各种纷杂的关系都有体现。我十分尊敬这位作家。当然,秘鲁还有其他许多作家,譬如,还有不少青年作家。特别是现在,像阿隆索·奎多、吉列尔莫·莫内拉·古斯曼等人,这些作家都十分年轻,但他们却已写出风格十分新颖,内容又十分丰富的作品。”

当我提起1983年在西班牙因飞机失事逝世的著名秘鲁作家曼努埃尔·斯科萨时,巴尔加斯先生皱了皱眉头十分痛惜地说:

“真是一场灾难。飞机失事葬送了我们这位天才。他正处在创作的极盛时期。他以写诗开始写作生涯,最初写随笔,但主要写诗歌。后来到了成熟阶段,即弃诗从事短篇小说创作。他创作了在文学史上有很大反响的四部曲,有许多颇具想像的讽刺作品,反映秘鲁中部地区生活。”

当我告诉他有的中国翻译工作者在考虑把《秘鲁传说》一书全部译成中文时,他立即又从痛惜转向兴奋,说:

“这是个非常好的设想。里卡多·帕尔玛是个伟人。他创立了一种文学体裁,这就是传说。这是一种介乎文学和历史之间的体裁。这本书中的故事都不长,都有历史缘由,都有事实根据,而且总的都富有抒情格调。诙谐而有见地,与真实有联系,还有许多幻想。我认为传说就像壁画艺术,就像巨幅壁画,展现出殖民时代及殖民时代以前的生活画面;然而又不是一幅一般的历史画卷,而是一幅文学性的历史画卷。其中,对历史场面的描绘充满了传奇、幻想的情调;有幻想,有想像。这就使得作品本身色彩斑斓,妙趣横生。我认为阅读传说是了解秘鲁过去的极好方式。通过里卡多·帕尔玛的传说可以达到这一目的。”

我们还谈了拉美文学的主要创作倾向问题,魔幻现实主义问题,暴力文学问题,继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后哪位拉美作家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问题,拉美文学在世界文坛上的地位问题。这位博学的、头脑机敏的小说家,对我提出的问题都从容不迫地一一作了回答,兴致高极了。当他想到看表时,时针已指到一点一刻。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地说:“噢,对不起,我真想再谈几个小时,可我还未吃午饭,箱子也没有收拾,两点钟我就要赶往机场了。抱歉,抱歉!”

巴尔加斯起身同我告别。最后他恋恋不舍地说:“希望您到秘鲁来,希望中国有许多拉美翻译工作者和研究工作者到秘鲁来。我愿意通过您告诉中国读者,能在中国出我的书,并有众多读者,我感到是一种殊荣。我热切地希望中国读者通过阅读这些书,能更好地了解我们秘鲁,了解拉丁美洲。我认为人民之间的互相了解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可以使各国人民和睦相处,增加友谊。我认为这是我们文学应该很好履行的职责。这对文学的前景也是有好处的。”

巴尔加斯已经走出了几步,然而又背转身来补充道:“请转告中国的翻译家和广大读者,我真诚地感谢他们。我一有机会就去中国,亲眼看看东方的这个神秘世界。但愿我们在北京相见。”

尹承东,西班牙语翻译家。曾任中央编译局副局长、中央编译出版社社长兼总编、中国翻译协会副会长、中国翻译资格考试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西葡拉美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全国翻译服务委员会主任等职。西译中的主要译著有巴尔加斯·略萨的《坏女孩的恶作剧》《首领们》《胡利娅姨妈和作家》,胡安·曼努埃尔·马科斯的《甘特的冬天》《诗与歌》,《马尔克斯的心灵世界:与记者对话》等;中译西的主要译著有《楚辞》《老残游记》等。现任教于大连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系,并担任“西班牙语文学译丛”主编。

本文获作者独家授权转载,原载《世界文学》198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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