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什么才是古装剧的魅力

洪三宇
2019-07-08 16:30
来源:澎湃新闻

《长安十二时辰》可以说是近期最为火爆的一部网剧。除了类似美剧的紧凑剧情着实抓人眼球之外,剧中可圈可点的服饰、道具更成为这部古装剧的一大亮点,引来一片热议。这不由令人心生感慨,“古装剧”,就是应该这样拍。

并非“历史剧”

之所以要强调“古装剧”,是因为《长安十二时辰》实际上并不能算作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剧。

《长安十二时辰》海报

什么是历史剧,著名历史学家吴晗曾发表过自己的理解:“在历史剧的创作过程中,首先需要明确历史背景,其次主要历史人物、事件必须符合历史发展,最后次要人物、故事情节可以根据创作需要进行调整。”看起来,在上世纪90年代热播的两部历史电视剧,《三国演义》与《雍正王朝》都遵循了“大事不虚、小事不拘”这一创作原则。这种“历史剧”,考据相对严谨,譬如《三国演义》连酒的细节都照顾到了:古人喝的酒与今天米酒的汁类似,应当是微浑的状态,并不是今天白酒的透明状态,而该剧采用的道具正与史实相符。

问题在于,就像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指出的那样:“它(电视)必须舍弃思想,来迎合人们对视觉快感的需求,来适应娱乐业的发展。”而就娱乐性而言,历史剧恰恰有一个先天不足——剧情没有悬念。而且越是有名的“IP”,这个问题就越突出。任凭《雍正王朝》里“九龙夺嫡”的戏码多么剑拔弩张,观众却早早明了四爷才是最后的赢家。即便《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有着神鬼莫测之才,六出祁山却星落五丈原的结局却已早早剧透完毕,为此意兴阑珊的日本人甚至在自己的动画片《三国志》里砍掉了孔明去世后的全部剧情……

因此,基于对作品视觉效应的追求,古装剧创作的重心开始由“史实再现”向“历史想象”偏移。也就是说,从借历史的外壳讲故事变成了跳出历史来讲述故事。堪称上古神剧的《戏说乾隆》大概可以算是开先河者。其实,被“戏说”的又岂止乾隆一人。其剧中人物虽然踩着“花盆底”、拖着大辫子,无非以古人扮相演绎现代小品罢了。

问题在于,历史这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要是长出了胡子与喉结,总归不太像话。再加上其他方面的一些原因,观众很容易发现,近来登上屏幕的古装剧,穿越剧也好,宫斗剧也罢,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历史背景模糊化。虽然它们都是以古代中国为历史背景,但大部分都会将历史朝代模糊化处理,何朝何代、何皇何帝都无从确定。

至于《长安十二时辰》,尽管原著小说有时代背景,但改编成电视剧后还是做了“架空”处理。比如剧中的国号叫做“唐”,剧情发生的时间却是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唐朝年号(“天保”,实际上是南北朝和日本的年号),更不要说历史上实际出现过三个“唐”朝(还有五代十国时期的“后唐”与“南唐”)。对于历史背景的这种处理方式,与前几年热播的《琅琊榜》有相似之处。后者所在的朝代是“梁”,但剧中的皇帝在历史上并不存在。甚至《长安十二时辰》里“长安”这个地名从技术上讲也无法百分百认定为今天的西安,因为明清时代有一个习惯,把京师(北京)叫做“长安”,甚至有一本关于北京的古代地方志名字就叫做《长安客话》。

剧中长安城一角

“架空”的水平

在“架空历史”中,服装、语言、道具、社会生活、家国天下等古装剧赖以构建的基础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大量古装剧反而越来越重视主角的颜值并极力展示人物的容貌之美。不但历史归于虚无,就连现实也成为可以随意颠倒组合的玩具。比如在《锦绣未央》中,被杀手追逼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下的未央和拓跋俊,居然可以相拥垂直飘下,脸上不见一丝划痕,头上不少一朵鲜花……

至于如今许多“古装剧”的服装也更多是为剧情、视觉效果所服务。前几年,一部名叫《巴清传》的电视剧在开播前夕被“秦粉”举报该剧以和服“十二单”代替了先秦时期古朴大气的华服,在海报的背景中也放入了天守阁的照片以代替庄严大气的秦建筑群。无独有偶,再早之前的大热剧《武媚娘传奇》中女演员的服装,也有相当大一部分被网友扒出来自淘宝二手和服,甚至其演员的妆发,也颇具和风,而非还原唐代宫廷造型。

再看《长安十二时辰》中的“架空”水平,实在可以用“假作真时真亦假”一句来形容。即使没有看过原著,也不难从剧集透露的信息猜出历史背景。“天保”年号对应“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最后一个年号),剧中的“长安”地方行政当局叫做“京兆府”,下辖“万年县”,缉拿盗贼的“捕快”唤作“不良人”,这都与真实历史别无二致。剧中一副道家装束的靖安司主官李必对照史实里那位“白衣丞相”李泌,工于权谋的右相林九郎对照“口蜜腹剑”的李林甫。

剧中的权相林九郎

从考据的角度讲,剧中最大的“穿帮”之处在于台词中提到了“渔阳鼙鼓动地来”的罪魁祸首 “安禄山”。这几乎可以立即令观众判定,《长安十二时辰》的时代背景,正是玄宗天宝年间,大唐帝国的鼎盛时期了。顺便提一句,唐玄宗年间的大唐帝国军队的确如同《长安十二时辰》剧中所说实行募兵制度,只不过剧中相关台词却是来自《荀子·议兵篇》中的“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荀子在这里所讲的是战国时期魏“武卒”的入选标准,一不小心居然“穿越”到了一千年后了……

既然《长安十二时辰》的“架空”背景只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在本剧中是不是能够领略到盛唐时期的景象呢?

首先,剧中人物的服装,从“圆领袍”到“半臂齐胸裙”都能在古画和史册中找到原型。甚至男主角头顶佩戴簪子的方法都在网上引发了热议。道教背景的李泌垂直佩戴簪子的方式叫做“子午簪”,恰恰正是自两晋南北朝至唐宋年间常见的样式,可以从唐代张万福撰写的《三洞法服科戒文》找到依据。

引来热议的簪子

在精准复原唐代衣冠的同时,《长安十二时辰》中还令人欣喜地找回了唐代的“插手礼”。按说这并不是什么生僻物事。宋代的《事林广记》描述了这种双手手指交叉在胸部而示敬的“叉手之法”的细节。后来的小说评书里也多有“插手施礼”的记载,《水浒传》里的杨志见梁中书,就是“叉手向前禀道”。颇令人不解的是,在很长时间里,古装剧里的“插手礼”却踪迹难寻,差不多都被“握拳”代替了,对此实在不能不为《长安十二时辰》点赞。

剧中的插手礼

甚至《长安十二时辰》的台词也带有几分复古意味。“早饭”叫做“朝食”,称父为“阿爷”,乃至其他半文不白的台词都令观众看到了编剧的苦心——毕竟“讲着与今天无异的台词”正是当今许多古装剧为人诟病之处。当然,作为一部电视剧,台词还是要考虑到观众的理解程度,许多细节其实也不能深究。比如剧中台词出现了当代司空见惯的“他”与“喝”,其实唐代的“他”只指“其他”,尚无第三人称的用法,同样“喝”作“饮”的用法也要晚至元代以后才出现(所以《水浒传》里只有“吃酒”)。

如果说这只是白玉微瑕的话,本剧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对盛唐长安城场景的复原上了。《长安十二时辰》的开场就是热闹的上元节(元宵节)灯会,唐代的长安城有宵禁制度,日落以后城市居民必须返回里坊。此时“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如果谁敢于夜里出门,叫“犯夜”,往往要受极严的处分。只有上元节的确是个例外,长安一般正月十四、十五、十六3天开坊市门,点灯庆贺,所有市民都可出门看灯。唐玄宗上台之初,上元节在长安安福门外布设彩灯五万盏,最高的灯轮达二十丈,少女千余人在灯下踏歌三昼夜。对于《长安十二时辰》中准备搞出大新闻的恐怖分子而言,这的确是个下手的好机会。

关于上元节暂停宵禁的剧情

《长安十二时辰》中恐怖分子(“狼卫”)的真实身份其实很模糊。一方面,“狼”是突厥人的图腾,剧中“狼卫”也是一副漠北游牧民族的传统装束。但是另一方面,通过剧中台词,观众又可以知道,这些“狼卫”的故国是被“大食”占领,为此他们曾经乞求大唐出兵。这让观众对“狼卫”生出同情的同时,又可以将其与历史上被阿拉伯人(即“大食”)消灭的波斯萨珊王朝联系起来了,他们的王子卑路斯的确在亡国前逃到了唐朝,向唐高宗乞援未果。再者,剧中恐怖分子的行动暗号又被通过月氏人使用的语言破译,而这是个生活在今天中亚(如撒马尔罕)的一个民族……

破译暗号“阙勒霍多”

无论“狼卫”的真实原型究竟是谁,他们作为“国际恐怖分子”在剧中的出现,以及知名度很低的祆教(拜火教,唐朝也叫“寻寻法”)、景教(基督教的一支)寺庙在《长安十二时辰》里的闪亮登场,乃至长安黑社会头子“葛老”的“昆仑奴(黑人)”身份,都还原出盛唐时期八方齐聚的国际化都市长安的独特面貌。

剧中的祆教徒寺庙

当时的长安,充斥粟特商人、质子及突厥投降的部落首领、子弟定居之地,加上前来传播佛教、景教、摩尼教的境外僧徒信士,无疑是胡人在华最重要的聚集地之一。《长安十二时辰》中张小敬所戴过的毡帽,其实就是“胡帽”,早在贞观年间长安汉人就习惯戴各种胡帽,仅凭戴帽已经无法确定是汉人还是胡人了。

无独有偶,剧中同样多次出现的大饼,其实也叫做“胡饼”。它类似于现在的烧饼,在炉中烤制而成,上着胡麻,中间还可以着馅。当时长安街头就有不少专门卖胡饼的商铺,比如据《资治通鉴·玄宗纪》里的记载,唐玄宗因安史之乱西逃至咸阳时,当时正值中午,“上犹未食,杨国忠自市胡饼以献”……

剧中出现的胡饼

以此看来,尽管只是一部“架空剧”,《长安十二时辰》并没有选择回避真实历史,没有只注重营造一个古装版的反恐24小时故事而忽略了剧中服装、化妆、道具、语言是否符合年代背景——而这正是“古装剧”的魅力乃至存在的意义。当然,过分追求考据而忽略电视剧的叙事技巧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2012年日本的“大河剧”《平清盛》就被揶揄为故事情节照搬“维基百科”,观之味如嚼蜡而惨遭收视率滑铁卢。但是起码对于《长安十二时辰》而言,这只是杞人之忧。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