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国人逃出塔利班后,我采访了他

2019-07-08 07:39
浙江

原创:叶伟民

本文为新闻专业期刊《新闻与写作》专栏文章,刊登于2019年第7期

文|叶伟民

三千年西安,下过无数场雪,而我唯独记住了2009年春的那一场,它下在我寻找张国的路上。张国是个厉害的家伙,援巴基斯坦工程师,被塔利班绑架,49天后成功越狱。我已往背包里塞了一份长长的采访提纲,我太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从广州出发,飞了1600多公里,还坐了很久的出租车,在西安近郊一个村子里,我终于见到了张国。所有幻想和假设迅速崩塌了,此时的张国是一个缩在炭炉旁,深陷抑郁症的瘦黑男人。如果不是一张床、几个马扎和一把被烧得滋滋响的水壶,这里更像一个空仓库。我努力寒暄,但回应寥寥。

背包里的采访提纲此时变得有些多余了,我甚至能想象硬掏出来的结果,例行公事必然换来敷衍了事。当然也有人这么干,称专业主义或零度写作,倒也无伤大雅,就是差了点意思。

写作过程诸环节,采访最难标准化,因为它不再是你一人之事。一个素未谋面、不知道爱喝咖啡还是豆浆的人坐在你面前,还要人家和盘托出一切,凭啥?

媒体的身份固然有优势,但也不会多太多,因为对方最先说的一定是于己有利,或欲借媒体放大的部分。如果你就此满足地收起纸笔,扬长而去,实则只得到一片流沙地,你尔后精心搭建的文字城堡,也将在某个时刻轰然倒塌。

张国,回国后在西安街头

换位思考

在这个故事里,张国并不孤独,还有一位难友龙晓伟。他们是陕西老乡,一起赴巴,一起被绑,一起越狱。刚跑出不远,龙滚下山坡,崴了脚,又被抓了回去。张则跑了一宿,到了一个小镇才脱身。近4个月后,龙晓伟才获释。

龙晓伟因而得到媒体更长时间的关注,回来还有各方迎接。张国那边却安静得多,回国小半年,除了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基本不出门。

同行们都去找龙晓伟了,我却走进张国的出租屋。这个虎口历险记,他毕竟独自完成了,而他只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

不过,张国此时的状态实在糟糕。当时我得到一个线索:张国正在打官司索赔,这是他当下最在意的事。我就从案子问起,张国果然来劲了,话也多了起来。

虽然张国只是在宣泄情绪,但这是个好信号:他感受到了某种关切和同盟。我接着和他聊病情,聊龙晓伟,聊家里……张国渐渐放松,双掌也打开了,不再拘束地相互擦来擦去。

这是采访中重要的思维方式——换位思考。采访不是给予,不是施舍,而是合作。对方配合你,他能得到什么呢?如果反过来,奢望对方理解写作者,就显得非常可笑了,你的立意、角度、故事结构、词汇句式……不好意思,这是啥,能解决我的问题不?

采访一旦被拒,突破的钥匙也在这四个字上。只有明白对方的真实诉求,才可能对症下药。

单向的“换位思考”仍是不够的,写作者还要传递给受访者,尝试让他明白,读者关注你,是因为你做了一件不可为之事,而非当下你的经济纠纷,所以我们要来聊故事,你的诉求才有声量。

老派的采访经验更注重写作者的操作规范,现在更提倡“创造性采访”,强调通过丰富的沟通技巧,在获得信息的同时,双方还能互相激发,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当然,这对写作者的要求就更高了。

2008年6月,部分中国工程师在巴基斯坦驻地合影(左二为张国,右二为龙晓伟)。张国供图

抓住“路标”

契诃夫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如果在第一幕出现一把枪,那么在第三幕它一定要响。开头我提过一份精心准备的采访提纲,它同样不会只来打酱油。

采访提纲很重要,即使你有无限的时间,你依然需要策略,而策略,相当程度体现在问题的设计和排序上。

一份合格的采访提纲需要解决三个问题:找谁;问什么;怎么问。找谁,即确定采访对象,可以从主故事出发,由近及远划圈层,让人物对号入座。例如,在张国的故事里,可以分以下三类:

【核心】张国、龙晓伟、在巴同事、救援人员、使馆和公司代表。

【外围】国内的家人、朋友、同事、律师、心理医生、志愿者及热心人士。

【延伸】派遣海外的中国人、驻外机构、研究机构、公益机构。

被绑架后的张国(右一)和龙晓伟(左一)

锁定对象后,就从主到次约访,地点最好是他们的舒适区,例如家里、公司、常去的运动场、公园等,不要约在首次去的咖啡厅、商场、餐馆等。可能对方出于礼貌会提议后者,请拒绝。人在熟悉的地方才有安全感,才容易说出心里话,也才能流露更多有价值的细节。

那提问的顺序呢?

如果是分析性、观点性或需要出镜的采访,希望对方金句频出,以主题分为好。例如就突发灾难采访专家,灾情、起因、影响、预测就是较常见的划分纬度。但特稿采访很不一样,需要复原足够多的细节,时间顺序是首选。

时间是个好东西,如同记忆的小径,把浩瀚的事件、场景、细节串联起来,就像对方把你领至他某段人生的起点,重新漫步一遍。而你不仅要珍惜目力所及的花花草草,也要注意那些显眼的大树——关键性节点,它们决定着故事的走向和人物的命运。

就这些节点发问,就是路标式的问题。它们能把漫长的叙事切分为若干部分,也是最富戏剧性的地方。例如,张国的故事里,遭遇塔利班,绝望时刻,决定越狱,途中失散,小镇获救,回国这些都是节点。于是,采访中有了这样的提问——

* 你和塔利班说过话吗?他们是什么样的?

*有没有哪一刻,你们觉得可能回不去了?

*越狱计划你们是怎么制定出来的?有最坏的打算吗?

*枪响了,你朝那边下跪磕头,当时心里想啥?

*塔利班进镇搜查了吗?当地老百姓把你藏哪了?

*回国后,你有和父母说过这些经历吗?你后悔去这一趟吗?

……

以上问题只是举例,它们或重要,或只是引子,用于开启节点,现实中还会不断细化延伸。

提问的方式也不能僵化,既要有开放式的,也要有封闭式的。前者以笼统的提问获取广而多的信息,后者通过明确范围让细节精准。两者穿插行进,不仅粗细兼顾,还能让谈话更有张弛。

南方周末上张国和龙晓伟的故事

决定性瞬间

如果凡事都能多快好省,采访一定例外。特稿采访,不要贪图毕其功于一役,聊一次就走,这跟时间长短没关系,存在沟通的渐进规律。

那采访多少次才够呢?起码3次。第一次解决所有节点问题,沿途有信息断层先做标记,不要沿岔路走太远,我们姑且称之为“真相的藤蔓”。

第二次采访,则着重解决上一次遗留的断层并进一步细化,可放下时间线,有坑填坑,可称之为“跳棋”。

最后再拜访一次,把整理笔记后再发现的信息坑做最后填充,可称之为“拾稻穗”。最后一次采访尽量轻松,我更建议你和采访对象翻一翻旧相册,散散步,一些宝贵的人性因素就会不期而至。

这有点像摄影里的“决定性瞬间”。诺奖得主、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也记录过这神奇的时刻——“那期待已久的时刻突然就出现了。当一个人远离了那些好像纪念碑一样,用石头和水泥铸就的清规戒律时,就回归了自己,直面了自己……我必须抓住这个瞬间,绝对不可错过。”

是的,人性的因素,寻觅万千,如山巅瑰宝。在张国的故事中,我以为我找到了,越狱不久,他们走散,背后响起枪声,他们都以为对方死了,朝着声音下跪磕头,既拜死,也拜生——对不起兄弟,对不起白头双亲。

然而稿子发出后,我才从别处获知另一个线索:镇子里救张国的也是一名塔利班士兵,还是个少年,把他藏手推车里送至中国营地。后来查叛徒时暴露,少年被灭门。张国知道后,痛苦不已。

至明至暗的人性交织,是这个故事的巅峰,我却没有及时找到。后来转念一想,也许是最好的安排。凡人饱受煎熬,根源却远在天边,已经够黑色的了。

离开西安的那个下午,我和张国相约鼓楼,饱餐一顿羊肉泡馍,最后来了个长长的拥抱——怪我,是我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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