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后,回不到过去的一家人

2019-07-08 19:16
北京

原创:林清阳

在一个重新组建的家庭里,弟弟是唯一联系所有人血脉的家庭成员。他意外去世之后,整个家庭分崩离析,陷入长久的经济纠葛与人情算计之中。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第 468 个故事

故事时间:2010年

故事地点:华北

天很晚了。我哄着刚出满月的孩子睡去,继母拿着手机进来说:“我刚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晓辉在南方出车祸了。”

这是2010年4月,父亲的房子最近在装修,监工一整天后,父亲与继母得另觅住处。父亲之前在居住小区旁开垦了一处菜田,还在旁边修了座放工具的小房子,这几天,他就在那将就过夜。工具房太小,继母便到我家借住。

晓辉是继母的亲生儿子,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家是一个再婚家庭。

继母接到的这通电话让我警惕。我想起在新闻上看到的一种骗术,骗子往往谎称当事人出车祸急需做手术,冒充朋友或主治医生要求家属汇款。一开始,我害怕继母受骗,嘱咐她不用理会,免得中了坏人圈套。

继母没有挪步,依旧忧心忡忡:“电话那边说,他们不是骗人的,真的是医院的人。不是找我们要钱,是看到晓辉电话上的通话记录,通知我们一声。”

让我不安的是,晓辉此时确实就在那间医院所在的城市。

原本,晓辉与父母同住。两天前,晓辉歇班回家休息10天,他告诉我们,打算假期去南方办点事情。父亲的房子正在装修,屋里一切都闹哄哄的,家里人各忙各的,我们之中没有人具体问过晓辉的行程,他便离了家。

为求稳妥,我还是通过114查号台查号,拨电话到那家医院:“请问是有个叫姜晓辉的人被送到医院吗?”

“是的,刚刚送进来,情况很危急,正在抢救。”

我与继母的幻想瞬间化为泡影。继母一时六神无主,我回过神来,赶紧差丈夫骑车去菜园通知父亲。

得知小弟出事,家里一片慌乱。继母早已没了主意,父亲也紧张得一直发抖。我为父亲和继母定好了凌晨6点多飞往南方的机票。临出发,我才想起继母的手机套餐到外地无法通讯,为免他们失联,我赶紧和继母互换了手机使用。

凌晨3点多,我目送父亲与继母搭上了前往机场的出租车。平日里,父亲与继母余钱大都存进晓辉名下的存折。事发突然,两位老人一时间无法取出足够现金,我与丈夫便从家中拿了2000元现金作为路费给了他们。因孩子刚出满月需要人照顾,我虽然心焦,但也分身乏术,无法随行。

父亲与继母出发不久,我便接到医院打到继母手机上的电话。那边说:“现在病人的情况很危急,需要割开气管把气泡排出来,不然很危险,需要得到家属的同意。”

“只要能抢救过来怎么都行!”我忍住没有哭出声:“我们同意做手术,是不是这样就能脱离危险了?”

医生无法承诺我些什么,只能如实告诉我:“他现在生命以小时计算,是否能脱离危险只能看手术情况。”

我顿觉腿软眩晕,心跳得厉害。医生说,做手术需要病人家属签字,又说晓辉的朋友陆光明在现场,可以让他代家属签字。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随后,我给继母打电话。

“赶紧让他签字,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人救过来。你告诉他,我们不在身边,他就是晓辉的家人。”不出我所料,我刚说完,继母便着急地回答。我不敢耽搁,赶紧照做。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晓辉活下来后,很有可能会留下严重后遗症,但即使他瘫了、傻了,我都要帮父亲和继母照顾好他。当时我并不知道,时间愿意给我们家人留多少机会。

第二天早晨9点半,我接到陆光明的电话:“人不行了,刚刚停止了呼吸。”除了哭泣和嘱咐陆光明接到两位老人后照顾好他们,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父亲和母亲还在路上,带着他们的全部积蓄,可时间没有给我们家留机会。

接近10点半,我接到继母打来的电话。接通后,那边一阵呜呜的哭声,接着我听见继母的声音说:“你弟弟没了……”

晓辉出事时,是他抵达南方的第二天,意外就那么急切地发生了。

那天晚上,他和公司驻扎当地的同事陆光明喝了酒,结束后自己打车回宾馆。或许掺杂了醉酒的因素,路上,他在红灯期间横穿马路,被飞速驶来的面包车撞上。事发后,路人拨打了报警电话,司机也没逃逸,帮着送到医院抢救。

根据当地交通队的说法,晓辉违反了交通规则,在事故中负主要责任。交通队介入后扣押了当事司机,由司机的丈母娘出面,与我们家协商赔付问题。10多天过去,双方一直谈不拢,亲戚陆续去了10多人,每天住宾馆、吃饭的花销不少,二叔帮忙张罗杂事,自己也搭上了一万多块钱。眼见拖下去进展不大,在父亲建议下,继母同意在当地委托律师打官司,一行人先带晓辉回家。

实际上,晓辉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两年前,他从南方一所大专毕业,回北方老家进入国企工作。自他毕业后,继母到处张罗着给他找对象,但晓辉屡屡相亲,一直无果。最近,我发现他似乎有了爱情的苗头。他离家前一天,把手机放在桌上充电,短信铃响,我无意间瞥见发信人是一个叫“安妮”的人。小弟此次去南方,估计与“安妮”有关。

我比晓辉大10岁,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是父亲与继母的亲生儿子。我们一起在这个再婚家庭里长大。

我9岁时,父亲与我的亲生母亲离婚数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继母。那之前,也有人为父亲介绍对象,对方往往也带着孩子,父亲怕我和弟弟受委屈,都没答应。继母不一样,她没结过婚,父亲想着,和她结婚,以后家庭关系简单些。而继母的家人则看上父亲老实,不为别的,继母结婚后可以当家作主。

父亲与继母结合后,我的生活几经颠沛。因继母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在当时计划生育的大环境下,两家大人们商量后,决定将我送回给亲生母亲,把我的弟弟留在身旁。按他们的考量,这样即使继母未来生个女孩,姜家也还有传宗接代的人。后来,继母如愿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我的小弟姜晓辉。

又过几年,我的母亲意外去世,父亲将我接回身边抚养。

晓辉从小身体比较瘦弱,又是继母唯一的儿子,所以我们姐弟三人中,晓辉是最受继母偏爱的孩子。

小时候我们日子过得紧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需要养活全家5口人。那时候,继母努力给晓辉最好的东西。全家只有晓辉一个人过生日,继母会给他做几个好菜,再买生日蛋糕庆祝。我和弟弟的生日没人庆祝,有时,大人甚至记不清我们是哪一年出生的。即便这样,我一直没有恨过继母。毕竟,父亲与她结婚时带着两个孩子,继母一进门就要承担比其他新娘更多的负担,这些年她也不容易。

继母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不是很融洽,因两人性格不和,加上继母不时猜忌父亲暗地里给我和弟弟好处,他们两人时常吵架。每次,晓辉就不得不站在继母那边。他懵懂地知道,继母的种种作为,都是为了给他争好处。

晓辉长大后渐渐明了事理,有几次继母与其他人发生了矛盾,他积极从中调和。继母时常与大弟弟的妻子发生矛盾,小弟嗅到了苗头,不时会在婆媳矛盾爆发时帮忙两边劝和。他劝过自己的母亲,不要总是和哥哥嫂子吵架,又去劝嫂子不要和母亲一般见识,她脾气不好。

在这个关系脆弱的家庭里,晓辉成了黏合剂。

晓辉出事时,父亲与继母的房子刚开始重新装修不久。我打开门进去,施工队买来的沙子和水泥堆放在各个房间里,大部分尚未开封,瓷砖尚未上墙,一垛垛码放在地上。我和姑姑们把装修材料挪到边上,简单收拾了屋子,把等待粉刷的客厅布置成了祭奠晓辉的灵堂。

晓辉的很多同学赶来跟他道别,亲人、老乡和晓辉的朋友们挤满了灵堂。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匆匆来我家。他慌张地掏出一个纸包,露出一叠现金,统共一万块钱。这是葬礼上收的部分礼金。在负责管理丧事的老乡帮助下,父亲偷偷从丧葬礼金中拿出这笔钱,让我还给二叔。

钱还没捂热,四姑来了。她从我手里要过钱,连说这样不行:“你妈妈账算得很清楚,瞒不过她。别搞得他们再为这事吵架了,你叔的钱以后再还吧。”最终她将钱要了回去。

晓辉意外离去,彻底击垮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本来矛盾不断的家庭,一下失去了维系在一起的纽带,没有了共同目标。

小弟出事后,他的单位按照规定,有一笔丧葬费提供给家属,钱会打到晓辉的存折上。晓辉的存折一直由继母保管,父亲问了继母几次丧葬费到账没有,继母接连否认,连连责怪父亲只关心钱。几个月后,父亲见丧葬费久无着落,提出与继母一起到晓辉单位问问,继母才说,丧葬费刚刚到账。

二叔在南方搭上的一万多块钱,父亲催促了几次,希望继母赶紧还上。继母总是有借口:“他叔都说不着急了,你着急干啥?”

父亲没办法,只能向我诉苦。我也想帮父亲尽快还上欠二叔的钱,不想因此事影响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我趁上元节与继母一起给小弟烧纸时,向她提起了还债一事。她拿出工资存折让我看,上面没有多少钱,意料之中。

我说:“还有晓辉的存折呢。”继母马上面露伤心之色:“我不想动这些钱,这是他的命钱,动了我就伤心。”说着流下眼泪来。我早料到会这样,答应帮他们负担一半欠款,继母这才说,工资发下来就给二叔送去。

我本以为,晓辉离世,继母没有了争夺利益的理由,会比以前消停些。我和弟弟也跟父亲承诺,要代替晓辉照顾好继母,让她安享晚年。但事与愿违,继母失去了亲生儿子,对自己的未来更加惶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对我们父女三人多加防备。

原本,他们夫妻俩的存折都放在一个抽屉里,各自拿一把钥匙,平时谁需要钱了,跟对方说一声,到抽屉里取存折便是。有一天,父亲发现抽屉里的存折不见了,继母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将存折转移了地方。

继母的表现,让父亲想起了往事。几年前,他与继母吵架后生病住院。第三天,继母断了他的住院费,对医生称他装病。最终,父亲打电话给我,让我到医院交了钱,他才得以继续治疗。

没有了经济作为后盾,换作父亲开始为余生担心。他觉得自己也得提前做些准备。父亲向继母挑明,希望继母给他留些钱以备不时之需,继母坚决反对,声称那些钱是晓辉留给她养老所用。

商量无果,父亲逐渐灰心。他从家里搬出去,并向法庭递交了起诉书,申请离婚。

起初,我和弟弟劝父亲不要冲动,他和继母生活多年,岁数也大了,不要轻易提离婚。但父亲愤愤地说:“我窝囊了一辈子,就想有一回,能自己说了算,过几年清净日子。”随后,他再次离家,继续起诉离婚。

过几年清净日子,这话父亲以前也跟我说过。那时候晓辉还在,父亲说,等晓辉结婚了,继母肯定会跟过去帮晓辉看孩子,自己就能过几年清净日子了。

继母原本以为,父亲胆小怕事,闹一闹也就算了。她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让我们俩去劝说父亲,还从屋里拿出两万块钱给弟弟。弟弟坚决不要。

出来后我一问,弟弟才说:“不要她的钱我还有主动权,她叫我我可以不来。”

弟弟28岁结婚时,缺5万元买房。那时继母将存折藏了起来,怕父亲借钱给弟弟买房。最终,父亲以跳楼威胁,继母同意拿出5万元,前提是让父亲与她签一份协议,保证弟弟给她养老。不仅如此,新房要写上父亲的名字,万一婚姻生变,她也要分得这处新房的3/4。

这次父亲闹离婚,我们才得知背地里还有波折——当时继母瞒着我们姐弟,暗地让父亲写下欠条。这5万元,算是父亲向继母借的欠款。

我不知道如果晓辉还在,父亲与继母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不在的世界里,父亲与继母不可逆地决裂了。

得知我与弟弟劝阻无果,继母觉得我们没有尽力,认为如果我和弟弟以断绝关系威胁父亲,他肯定会妥协。后来,她便对我们不抱期望,觉得是我们在背后怂恿父亲离婚,想要跟她争夺财产。我觉得,继母因为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在她和我们之间树立了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晓辉不在之后,再也没人能打破僵局。

离婚官司持续了一年多,数次开庭,继母坚持不肯离婚,法庭只能以调解收场。无奈之下,父亲的律师给了他一番提点:分居两年以上就可以判定离婚了。于是,父亲为了躲避继母去了外地。

两年后,父亲从外地回家,法庭上,他们又开始重复两年前的争吵。最终,继母同意离婚,她分走了大半财产,父亲得到了一间小房子,还有他想要的自由。

父亲与继母离婚后,我与继母在法律上便再无关系。想起继母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过年过节,我还是时常买了礼品去看望她,依旧唤她母亲。

后来,我从继母邻居的阿姨那听说,继母有了新老伴。我主动问起这件事,继母才告诉我:“本来不想走这一步,但是我没办法啊。那个老头对我也挺好的。”

“他对你好就行,这些年跟着我爸也没享过什么福,以后该享享福了。”我说。

“追我的人挺多的,也有退休干部,什么职业的都有,”继母说,“我又不是为了钱,选择老高就是因为他对我好。”

继母打开了话匣子:“老高与我同岁,退休金一个月5000多块钱,加上我的退休金,两个人加起来月入过万。”

与继母离婚后,父亲想卖掉原来的房子,搬到我家附近。

房子顺利找到买家,却在过户时横生枝节。父亲从存放在房产局的资料里,发现了一张写有继母笔迹的纸条:“此房系夫妻共同财产,禁止个人随意买卖。”我们哭笑不得。最终,父亲从家中取来离婚判决书,房子才顺利过户。

*本文中姜晓辉、陆光明、安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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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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