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

2019-06-24 15:42
上海

插图作者:王震坤

零下十六度对北人来说不算事,但对南人就有故事了。

先说寒潮,我所经历过的极致低温是四十二年前——1977年1月31日的大寒潮,最低气温为-10.1℃,乃1949年上海解放以来的最低值。

而那天,皖南的最低温是零下十六度。

上海当时有近十万支内职工被困安徽“小三线”。我是其中一员。因为“要准备打仗”,军工单位大都造在皖南深山,而且越隐蔽越好;又因为属于上海在外埠的“飞地”,故职工的柴米油盐副食品当地是不管的,都由上海供应,一旦出现灾害性天气,首先交通就断了。进不进,出不出,这对军工企业是致命的。

那一年的大寒潮其实是有征兆的,老乡和我们都发现,深秋时节,麻雀都搬家了,成规模地集中到大型电动机机房、锅炉房、食堂、浴室和三台大窑的墙旮旯与墙窟窿里,这些地方都24小时不间断地散发着热能,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地特别惹眼,一旦惊飞,遮天蔽地。

黄鼠狼也格外活跃,不仅猛烈地袭击鸡群,连鹅鸭也敢置喙,因为是石灰岩地貌,厂附近幽洞秘窟很多,老乡发现一个黄鼠狼的秘窟,居然储藏着三只鸭子二只大鹅,与此同时,水泥厂周围的老鼠更活跃了,大概为了严寒储粮,老鼠反常到大白天都整日地在宿舍、食堂、粮库搜食,人赶也不走,爰至1977年1月下旬,上海的温度刚破零下三度,我们水泥厂已直接面临零下六七度的严寒了。

第一场深山大雪下来的时候,来自大城市的鲜肉群马上都傻了:雪,可以下得这么大吗?!无声。一夜醒来水管全部冻爆,电线都压断,窗外的毛竹都压垮了,诗和远方丁点都没了,那时没卫星通讯,和上海的通讯联络一切断,大恐慌立刻在厂里蔓延。

收音机的消息说,上海也下大雪,局里的慰问团将冒雪进山,已在路上,你们要鼓足干劲,冒雪生产!

然而恶劣天气急转直下,慰问团在山里只呆了两天,原先预告雪情转霁的气象台忽然改口暴风雪将至,慰问团必须连夜脱离险境回沪。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结果慰问团被暴风雪所困,没有防滑链条的车轮,几乎是一步步地“挪”回上海的,那时哪有应急联络的手段呢,八小时的路程后来足足开了20多个小时,车里一没有暖气,二没有食物,暴风雪横扫着国道,沿途店铺统统打烊,慰问团又饿又冻,刚回上海,就被慰问,一名成员被严重冻坏了,不久病逝。

凛冬降临。湿冷无敌。事实上领教过南方之“凛冬”的北方人无不望风而逃,因为那是一种千针万簇、锥肤刺骨的“湿冷”,一种白天钻你胸腹,夜半钻你被囊的冻雾,往往上面冻得你头疼,下面阴得你蛋疼,撵之不走,挥之不去,长江以南,素无供暖的制度福利,无数人耗着,耗了一身的支气管炎、哮喘痨喘、阳虚脾湿、三焦壅塞,如同我等,深山报到刚3月,寒衣哪堪暴风雪?人人冻得嗷嗷叫,慰问团刚走,暴风雪已将公路严严实实地封死,厂方检查冷库,肉品不多,存粮勉强,而蔬菜严重缺乏,燃料奇缺,烟酒告急,向当地求救,回答是,我们也被大雪所困,实在无力顾及。

气温,正不可救药地下滑。当上海的气温刚刚降至1949年来最低点的零下10度时,深山已经直奔零下16度,暴雪与狂风横扫着宁国县山门洞山区,雪深及膝,水煤俱废,工厂快停产了,所幸附近的366电厂因为储煤甚丰而继续供电,我们才不致完全陷入绝境。但你要是以为我们可稳吃方便面,那就类同“何不食肉糜”的呆傻了。那年代哪来方便面呢?食堂里大排与红烧肉早就绝迹,最好的菜肴是烂糊肉丝,不过排队稍晚的就只能喝海带汤,因为恐慌,先是小卖部的白酒与草纸(手纸)被抢购一空,接着大范围搜索酒精,化验室是重点,最后各个宿舍的辣酱与胡椒粉也成为抢手货,以前你涎着脸皮去女生宿舍讨点辣酱或有所得,现在一开门就柳眉倒竖:滚!我们自己还不够呢!

都说麻雀壮阳,现在它们倒霉了,谁要它们的巢穴那么近人呢,食堂里荤菜少,青工们就掏麻雀窝,那必须晚上,雀目入夜即盲,大家白天看好位置,入晚架好扶梯,下手要果断,唧唧唧唧的叫声非常凄厉,一掏一大串,没有脂油就穿着钢丝烤着吃,那种美味的回忆,即令四十年后的大聚会话旧犹然令人食指大动。

曾经“遮天蔽地”的麻雀倏然掏光了,打狗忽然成风。小伙子们穿上长筒套鞋,手持弹弓、钢丸,在雪地里跋涉,一见狗,就迂回包抄,四角站位,然后钢弹交集而下……四乡里的狗吠很快没了。

轮到老鼠了。我们住在简易砖棚里,鼠辈们以为储足了冬粮就可以施施然地夤夜游走,孰料鼠夹和气枪一直恭候着它们,渴望肉类的我们,以极大的热情和它们比赛谁更能熬夜,老鼠的秉性就是一个“疑”字,要打消它们的疑心,灯就得彻夜亮着,上半夜,它们不断地探头探脑,吱吱吱地叫着,我们不理它,枪管支着,一过凌晨3点它们便以为我们“止此技耳”,视我等如木偶便大群出动,这时铅弹与弹弓密集而下,老鼠骤惊之下会突然瘫软,你戴好手套捡它们就是……事实上,鼠肉白净而弹牙,滚上面粉一炸,浇上五香粉或辣椒粉,不比南京路德大的炸猪排差多少。大家只恨生不逢时,如果是夏天,饱我口福的应该还有蛇、蛙、鸟、鱼、蝉。皖南的夏天太丰饶了。

大雪封山,比较尴尬的是“桔子棒冰事件”——我三车间与基建队、供销科的宿舍楼厕所统统被冰块堵塞了,楼高五层水管爆裂,加剧了堵塞,厂方无力疏浚,于是零下15度的夜晚,内急的小伙子们只好因陋就简,上百号人直接哗哗地往1楼卸货,无端小瀑簌簌下,黄玉随心翻作浪,连续十余天,楼前遂积起厚厚的“桔子棒冰”,如同没有提纯的黄冰糖,很久很久才烊化。

大约这一年的2月中旬,寒潮过了。

本文原载《新民周刊》2016年第5期,略有改动,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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