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与路上:使用两部手机的卡车司机|埃瑞璜③

罗士泂/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2019-06-21 21:41
来源:澎湃新闻

消失的跟车人

我坐在阿龙的小摩托上,沿着穿村而过的国道,一路往西走了将近十里地。路边尘土飞扬,我将满是灰尘的眼镜摘下,擦了擦。发现他口中那个繁忙的贩煤场景,已经毫无踪影。国道两旁的场地长满了荒草,场地边上用于临时居住的小屋也被废弃,有的还用白灰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整条道路沿线只剩下零星几个饭店与洗车店。只有那些络绎不绝的过往车辆提醒我,这里是一条重要的运输线。

这里是段村,位于“太行八陉”第五陉的交通要道上。优越的地理位置以及频繁的物流,使得沿线很多村民加入到运输行业中,尤以煤炭运输为主。阿龙告诉我,村中但凡上了年龄的人,都与煤炭打过交道,这种交道是多方面的:煤场的私人小老板,装卸煤的工人,运输煤炭的司机……煤炭不仅是取暖的燃料,与之相关的运输、买卖环节也成为当地村民主要的生计来源,并深深嵌入日常生活之中。

然而,这些露天煤场因为对环境污染严重而被关闭。村里大部分年轻人也已外出务工,留下来的主要是自己养车或当专职司机从事运输行业。当我问及阿龙以前的工作时,他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跟车的”三个字从他那磕坏的门牙缝中蹦出。

但是,这衰颓的煤场,以及过往车辆中无人乘坐的副驾驶位置,无法让我将阿龙与跟车人这个群体联系起来。阿龙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便向我解释起来。

煤检站示意图

山西在驿村设立了一个煤检站,而非在旧村设立,原因主要在于驿村与旧村之间存在一个岔路口。这条道路通往山西的启村以及河北的梁村。如果将煤检站设立在旧村,位于中间的这条道路将使得运煤的车辆可以从岔道避开煤检站。卫星图也很清楚地显示,这些村落都是环山而建,地形地势对交通路线的形塑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1988年,山西煤炭管理部门在山西与河北交界处的驿村,设立了一个煤检站,用于管理晋煤外运的车辆。经过煤检站出省的车辆,都要上交一定比例的煤炭管理费。这使得大量从华北平原地区过来的车辆不愿再往西走;而山西本地的运煤车在通过煤检站之后,也不愿再往东走得更远,在道路沿线村庄就将煤卸下。位于山西与河北交界处的段村,自然成为西来东往装卸煤的首选地。自此,在往后二十年里,段村的村民纷纷在道路沿线开设煤场,从事煤炭中转生意,充当“二道贩子”的角色。

然而,2008年前后,随着国家对煤炭运输管理的加强以及环境整治,大量路边露天煤场成为重点治理对象,段村道路沿线的煤场也在其列。及至2014年驿村煤检站取消,段村从重要的煤炭中转站,变成这条煤路上的一个普通节点。

对于自己退出跟车人队伍,阿龙笑着说:“你看,这就是我在家开三轮车的原因所在。”按照原先的发展路线,阿龙会从跟车人成长为卡车司机。但是,卡车已经养不起跟车人了。

换句话说,行业结构的震动,将跟车人挤出了煤炭运输行业。

当地司机以前主要跑短途,一天至少能跑一个来回。发展到后面,司机的收入由原来低廉的月薪变成按趟结算;最早出车的饭钱由车主负责,后来是个人解决;由于煤检站取消及运煤程序简化,最为繁琐的“换票”任务,现在也由司机承担,而不再是跟车人。要知道,以往因“换票”程序繁琐,路上经常发生交通阻塞,甚至很多待火化的尸体被耽误三四天。

过去,作为车主的代理人,跟车人承担路上换票、帮助装卸车、出车费用的管理等工作。如今这些事务被转移至司机身上。寻找货源以及车辆维修等任务则由车主承担。司机不再纯粹负责开车。而跟车人无活可干,自然消失在这条煤路之上。

事实上,我这一年观察下来,这条道路甚至没有出现过一次阿龙口中的堵车场景。这是因为,手机和互联网在道路与司机群体中,发挥了重要的连结作用。借助手机以及微信群等新媒介,整个道路沿线的交通状况,他们都能提早知道。

手机与互联网的作用不止于此。以往每次出车,都由跟车人全权负责这趟车的里外工作,车主根本不用操心路上的事。此时,车主却不得不借助网络的力量,亲自与路上的司机对接。更重要的是,车主很大程度上还需要依赖网络寻找货源。

在网上

养车人分两种,一种是只养车而不开车,还有一种是既养车也自己开车。为行文方便,我将前者称为养车老板,而将后者称为养车司机。

当地人用“养”而非其他词来称呼这个群体,恰恰凸显了卡车在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性。当地司机口中流传着一句话:“花钱请个爷,再雇司机当个爹。”这个“爷”指的是卡车,而“爹”指的是聘请的司机。

阿成今年34岁,被村里人称为车老板,目前与自己的表哥合伙养了九部卡车,三部新车,六部旧车。他主要负责业务的联系。他们把原来的一个小煤场当作养车的办公地。办公室布置比较简单,主要陈设是一张办公桌、一张值夜班休息用的床以及进门处的一个铁炉子。内间平时是锁着的,存放着司机出车用的现金。而办公室旁边还有一个小仓库,存放着修车工具。

每天早上,阿成都将办公室打扫干净,清理炉渣,烧上水。随后拿出自己的两部手机,右手是智能手机,左手是老年机。

智能手机的微信群里,不时出现发煤的通知。阿成的大拇指快速滑动着屏幕,浏览上百个群,一旦看到合适的信息,左手便迅速按键拨通电话,询问对方具体信息并“报号”(即车辆的车牌号)。

由于环保检查严格,当地很多煤厂、洗煤厂被关停,很多货车都找不到活。阿成把这叫做“狼多肉少”:“稍微晚几分钟看到发货信息,可能就轮不上自己了。”

而发煤的业务员倾向于与配货站联系,而不是直接联系司机。配货站从中赚取几十元的“信息费”。由配货站统一扩散信息,就导致了司机的竞争。所谓“报号”迟了就轮不上,是这种竞争的直接后果。

找到货源之后,阿成便迅速拨通配给每个司机车上的老年手机,告诉他们装煤的时间及地点。因此,一旦出车行程没有安排好,刷微信以及不停打电话便成为阿成在办公室的工作常态。

使用两个手机的养车老板

《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卡车的群体特征与劳动过程》,通过问卷数据表明,网络找货、定位导航、呼叫救援、朋友互助、消磨时间和联系亲友,是卡车司机使用智能手机与互联网的六件主要事项。但在网络找货这点上,要呈现他们的找货过程,还需要更多细节。

智能手机,对养车人来说,已成为必不可少的存在。“没有这个智能手机不行,得快点看微信群,不快点看根本不行,看到配货信息就得赶紧打电话。”这是阿成对网上找货的智能手机的评价。

而无论阿成还是出车的司机,都使用同一款功能简单的老年手机。这种手机具有待机时间长、通话声音大、耐摔、便宜等特征。

养车人使用两个功能不一的手机,为的是在发货信息高度透明的情况下,进行一场“抢货”大战。谁的手更勤快、动作更利索,就能获得优先出车的机会。当然,司机也都会随身携带自己的智能手机,毕竟路上吃饭时用它看快手或抖音也是消遣。

每位司机回来后,连洗漱都顾不上,便将出车单、过磅单还有运费(如果对方通过打卡方式结算,就不用上交运费)放在办公桌上。出车单上详细记载了出车信息以及具体花销:装卸车地点、货物量、装车费、卸车费、加水费、加油费、信息费和交通罚款等。司机们提供的过磅单是出车的唯一凭证。

出车前,阿成的合伙人阿军会给每个司机准备500元现金。有10块20块的零钱,也有100块的整钱,方便司机们在出车各个场合使用。如果司机们晚上卸煤回来,当晚办公室会有一个值班人,他负责将下一趟出车费交给司机。阿军每天早上抵达办公室,开始对账,并誊录出车单,记录每个司机的出车信息。如果司机没有按往常的时间回来,阿成便时不时打开智能手机中的车旺大卡APP,查看他们的行车信息。必要时还会打电话询问对方。借助这样的手机软件,阿成能准确把握车况、司机行车的路程以及加油站的具体地点等。

早上,阿成接连遇到了两件让他很恼火的事。还没到办公室,他便接到货主打来的电话。对方责备他的司机们比要求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才到,导致质量更好的煤被别人装走了。无奈,他只能给司机打去电话,怒斥他们一番。货主后来又打来电话,要求将运费降低,阿成也只能接受。此时,卸煤返回的一辆车的轮胎又出现了问题,阿成立即拿起工具,与司机一起将轮胎换下。阿成抱怨道:“倘若在几年前,这些活我根本不会干,随便打个电话让修理工来换个新轮胎就行。”

显然,阿成现在干的所有活,以往都是跟车人负责的。只是相比以往的跟车人,如今阿成不必跟车出去。跑车多年的阿成也感慨,网络的发达与广泛应用,使得自己在家便可以操控整个车队的具体行程,这是他以往无法想象的。也许我们可以说,手机很大程度上已成为跟车人的替代品。

在路上

对养车司机来说,他不仅要利用网络等各种渠道寻找货源,还必须亲自奔波于运输道路之上。

阿生是一个36岁的养车司机,喜欢留胡须。在阿龙的介绍下,我跟随阿生,成为一名临时跟车人。阿生是阿成很要好的朋友,阿生曾提议两人合伙组建车队,不过阿成最后选择与自己的表哥合作。阿生便贷款买了一辆新的半挂车,准备独自大干一场。

清晨五点的村子,不时传来几声狗吠。我跟着阿生一同爬进驾驶室。车子启动之后,仍在原地停留了好几分钟,以便发动机预热。随后,他缓缓开动车子。加油站就在村子附近,因为山西的温度相对更低,他给油箱加满了-10#柴油,微信转给对方钱后,便往西出发了。

七点,我们抵达煤场。还有两位来自本县的司机,前一天就在煤场候着,昨天他们已经跑了两趟。无论阿成手下的司机还是阿生,他们每次出车都至少会与一个司机同行,这样路上能有个照应。

阿生在一张用车单位的派车单上填好车牌号和运输地点后,便去煤场入口的办公室办理运输手续。门口赫然摆着一张警示牌:停车换票,违者罚款。煤场的装备已经先进到不需要人工用铲车装煤。在两个高耸的煤仓中间,留有两个通道,用于车辆出入。地下安装了地磅,用于计算装煤的重量。

每次装煤时,阿生都会给装煤员五块钱,为的是让他给自己的车装得更整齐点,减少“平车”的任务与时间。装煤整个过程也就十余分钟。从操作人员手中,拿到一张货运源头统一计量信息单,记载此次货物的名称、价格、重量,以及车辆的基本信息等,用苫布将车厢的煤遮盖好之后,我们便驶向目的地。

煤仓

九点十六分,阿生将车停靠在路边的一个小饭店,我们每人吃了一份炒小米。如果不是我的参与,这顿早餐他可能就不吃了。他用“驴骨头,猪胃口”来形容跑车的司机们,意思就是,干活踏实,能吃苦耐劳,吃饭不挑剔。他甚至有四天只吃四顿饭的经历。

十一点十四分,铲车将34.54吨的煤卸下,旋即沿路返回煤场。中途阿生突然接到电话,煤场面临检查,暂时不让装煤。车子便在路边停靠。趁着这个空隙,阿生他们呼呼睡了两个半小时。

等到第二趟煤装好,时间已经是十七时四十分,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他又开启了新的一趟行程。

新车是贷款买来的,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要赔钱。阿生必须让自己的新车保持“在路上”的状态,才能支付所有的车贷、车险等开销。

卸煤

跟他出发之前,我问他,什么时候能返回村里,能否当天去当天回?他只是说,得看情况。不能给出准确答复,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路上的不确定性太多。堵车、装不上煤、交警盘查等任何一个无法预料的事情,都可能使计划赶不上变化。下表是此次出车的具体时间表。

出车的往返时间表

结束第三趟时,由于高速路口在凌晨五点前是封闭的,所有拉煤的货车便在入口处停着,拉煤的司机们也趁机补个觉。阿生由于卸货后忘拿派车单,只好再次返回,因此他抵达高速路口已是凌晨四点。

七点十一分,第四趟煤装好后,阿生望着远边逐渐明朗的天空说道:“天明了,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对他来说,一个月往往有三四个这样的不眠之夜。

第四趟结束,已是次日上午十点多。阿生快速浏览了自己的微信群,尝试联系附近的煤场,看看是否能顺道拉一车煤回去。但途中遭遇了一个多小时的堵车,等到他们赶到煤场时,只有两车的煤。无奈,同行的另一个卡车司机,将车寄存在附近一个停车场,等第二天联系好活后再过来。而我们也终于在下午三点从装货地启程返回。

对行走在路上的短途卡车司机来说,使用手机的时间不会很长。一旦在路上长时间停车,他们往往选择休息,而非玩手机。而一旦处于“在路上”的状态,与同行的卡车司机交流,更依赖对讲机。这种交流不限于日常生活的调侃、交通信息的共享(比如测速、道路的路况以及交警盘查等),还有防止瞌睡的呐喊等。尤其是夜间行车,司机容易犯困,如果长时间没听到另一个司机的说话声,他们便会一直催促对方说话甚至唱歌来缓解睡意。

当然,缓解睡意的办法有很多。平时不怎么吸烟的阿生,每次犯困时,也会吸一根烟解乏,或者随时塞几粒“嚼着吃的咖啡”来提神。

司机、网络及其道路

20世纪60年代起,人类学家便开始将目光聚焦在基础设施之上。作为基础设施的物质存在,道路之所以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就在于往返于道路之上的人、物以及由此衍生的文化,一同构成了我们的生活世界。

我们显然已经没有办法将自己与道路、道路的主要使用者—司机—这个群体完全割裂开来。中国道路运输协会发布的《绿色驾驶报告之“卡车司机生存状况”》显示:“我国的道路货运车辆已达1500万辆,卡车司机增长到3000万,这个庞大的群体完成了全社会76%的货运量和33%的货物周转量,平均每天都有8400余万吨的在途货运量,平均每年为每个人承运22吨货物。”

于我个人而言,我是在2018年3月开始博士论文的田野调查工作之时,才接触到卡车司机这个群体。在跟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他们几乎每人都手持两个手机,一个是智能手机,一个是老年机。而经过长期的田野调查,当我把握到本地运输行业的变迁之时,我越发觉得,两个手机同时使用的这种状态背后,还有很多值得言说的故事。

工作中的阿成

以运输为职业的司机群体,他们的日常生活与生计都与道路紧密地绑在一起。基于道路的空间实践,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流动工作场所(moving workplace)的全貌。当然,在这里我更关心的是,网络在司机与道路这两者间扮演的角色。

无论阿成还是阿生,他们的工作乃至生活都与以智能手机为载体的互联网发生紧密勾连,且无法将其随意分割开来。一定意义上,正是由于互联网的存在,阿成才得以坐在家中掌控全局,安排那九部车的具体去向,而非像以前的跟车人那样必须跟随司机出行。而很多年龄偏大的司机,也因不熟悉网络找货,更倾向于专职做一名司机,毕竟这样就不用操心其他事。跟车人这个群体,在当地短途运输中的逐步退出乃至最后消失,也恰恰是互联网的普遍应用导致运输行业内部再次分工。

出车司机一直奔波在路上所体现的移动性,与养车老板待在家中所展现的非移动性,构成了相互对称的两端。也是因为有了网络的依托,在道路的空间实践之上,移动性与非移动性得以保持一种均衡的状态。

    责任编辑:王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