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科院｜非洲乡村调研②：丰富发达的村庄自组织

埃塞俄比亚社会有着久远的自组织传统，这种传统又与其东正教的宗教信仰密切相关，历经社会主义改革及不同政党执政，虽然和正式政治制度的关系不断变迁，却依然存续，有着比较强的宗教和传统文化，而且强有力地在当地社会发挥作用。Mugaro村有着极为丰富多样的村庄自组织，这些自组织大体可分为三类：1.功能性组织，例如劳动互助组、金融协会、老人会；2.公共设施管理组织，如水井管理协会；3.宗教性组织，如教会、艾德与马哈巴。

村庄自组织在村民的社会、经济生活的个方面都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它弥补了正式的社会公共物品的供给不足和社会保障的缺失，为村民们提供有限却不可或缺的公共服务，甚至构成了基本的社会安全网，为其成员提供了政府无法提供的、最基本的社会保障。另一方面，它成为了塑造地方社会团结、维系地方社会关系、组织当地生活的重要公共场域。如下将逐一列举目前在基层社会的组织、运行方面持续发挥作用的各种社会组织。

1.农民互助组：换工、互助与保护

“1-5”互助组是一个最小单位的农民互助组织，也称“发展小组”。一般成员由5人组成，也可能拓展到8、9个人，甚至更多。互助小组的结成主要遵循就近与自愿原则，成员大多为邻里和朋友。

村民们结成非正式的互助组，相互换工、保护本身是古老的传统。不过，国家一直试图通过这个微小的基层组织达到自己的治理的目的。在社会主义时代，政府就试图将此组织固定化、正式化，以便于对村民的管理和控制。现政府亦利用和培植这样的传统，参与互助组的组织中来并将其正式化，通过将每组的人员编制固定下来，指定每组负责人等方式，以达到基层治理的目的。目前，Mugaro村的互助组均为村政府正式登记。

互助组的首要功能是在劳动交换。主要是农事方面相互支持。农忙时节，大家轮番到对方的地里耕作。除了农事，如有需要劳动力的事务，如盖房、制作牛粪，也可以请互助组成员帮忙。如果某一家需要帮忙，会提前到别人家帮忙干活，并打好招呼，说明自己需要帮助，请组员到自家劳动。如此，通过换工，解决临时性的劳动力短缺问题。

互助组还是基层的安全网，如有组员陷入麻烦，如健康状况出问题、家庭遭遇灾祸，无法干活，互助组也会帮助他耕地。互助组的成员还互为借贷担保人。如果有人无法偿还贷款，那么担保人可能需要代为偿还。因此，农民们倾向于和有房子的人结为互助组。

当然，相对于经济状况，农民们认为诚实可信的品质更为重要，是他们考量小组成员的首要标准。

如果成员与他人发生争端，互助组也会共同解决，为组员提供支持和保护。包括各种各样的日常摩擦，如村民所说，“下雨了，如果水积得太多，农民要保护自己的土地，就会把水引走，会冲到别家的土地。别家就会来要求赔偿。如果有人过来找麻烦，会争吵，我们都要去，一起去跟那个人谈，也会帮着一起把水再引到别的地方去”（20181020- Mugaro-LG）。

2.发展中的农民协会：从储蓄到多功能服务

作为一个经济组织，农民协会在当地的经济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Mugaro村的农民协会于2001年成立，最初只有储蓄与信贷功能，2007年发展为多功能合作社。这种变化的发生，一方面，是由于前期运转良好、可持续，另一方面，是为了回应近年来农村发展过程当中，农民需求的多样化。目前，合作社最受欢迎的是借贷和购销功能。借贷部分解决了农民生产过程当中的现金周转的问题，从而为农民的发展和扩大再生产提供了有力支持。通过现金借贷，使得农民发展的意愿成为可能。

在购销方面，合作社的服务范围尽可能囊括村民生产和生活的必需品，为村民提供优于市场价格的供给。

基本上，每个村有一个农民协会。如果村子为多村合并，则可能有多个协会并存的情况。其常设的工作人员包括主任、副主任、审计、秘书以及借贷专员5人，其工作接受村政府的监督管理。县一级的协会管理着10个村级协会，保管着协会的资金。工作人员会轮流到不同的村子办理业务。

农民协会为自愿加入，目前，在全村的270户居民中，有165户加入了多功能合作社，其中储蓄与信贷的会员为109户。未加入的农户大体有三种情况：经济条件较好、无须借贷者；经济条件较差、无法储蓄和缴纳会费者；以及感觉借贷程序繁琐，没有精力处理，或担心无力偿还债务的农民。入会需要满足三个条件，首先是缴纳注册费20比尔的注册费，其次是购买股份，每股100比尔，每人最多买10股。一般会员都倾向于买最多的。最后，还需要定期的存款。

农民协会的功能主要有四个：储蓄与借贷；购销生活必需品与农具；统一收购农产品、稳定市场价格，以及在灾害、危机时期的救助。

农民如果在协会存款，可以获得12%的利息，远高于银行5-6%的利息。而借贷利息为14%，差额可以作为协会的运行费用。

农民还可以获得另外一种贷款，即银行提供的小额信贷，不过贷款所得利息归银⾏所有。农民协会的贷款所得利息最终可为农民分红。盈利会用于购买农具，分红以农具的形式发放给会员。

贷款给农民的农业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支持。由于缺乏现金，农民可能无力购买化肥，尤其是，缺乏育肥牲畜的初始资金。贷款给农民提供了必要的周转资金。农民往往先贷款，购买羊和饲料，育肥售出后，再偿还贷款。贷款周期为一年，最多1万比尔。去年本村有40个人参与了借贷。每年的借贷数额都在增长。本村协会的现有资金约为20万比尔。

购销服务方面，协会会将生活必需品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销售给协会成员，包括糖、盐、文具、棕榈油、农药、农具，乃至雨鞋等生活用品。例如，糖的市场价格为40比尔／千克，在协会可以25.5比尔的价格买到。值得说明的是，糖作为埃塞稀缺又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享受国家补贴。糖和农药，无论协会成员与否，都可以在协会购买。而其它生活必需品，理论上只有协会会员才可以在协会以更便宜的价格购买。不过由于必需品采取限额购买的形式，有的会员会把自己的额度转让给非会员。

协会对农户的保护主要在于市场价格的稳定。如果当年的农产品价格波动、售价过低，协会就会先收购农产品，然后再在价格稳定的时候卖出。此外，如果遭遇灾害等危机，农民缺乏资金，协会会先购买化肥，借给农民，等农民有能力时再偿还。

农民无力偿还贷款，无论对于协会，还是农民个人而言，都有着极大的风险。协会会要求农民每次借贷都要购买保险。这种保费为300比尔的人身意外险保险内容为，如果农民死亡，协会将获赔1万比尔。此外，借贷的一个条件是，每个农民都要有担保人。如果本人无力偿还，则由担保人负责偿还，最终通过法律仲裁解决。因此，农民们都会谨慎地选择担保对象。一般来说，会选有房子的人，更为重要的是此人的诚信。如果财产变卖依然无法偿还贷款，就要进监狱。实际上在全国范围内，因为无法偿还贷款而进监狱并不鲜见。很多人因为无法还款而身陷囹圄，甚至自杀。当地有一个笑话是，监狱里有饭吃，比家里条件还好，因此监狱后来规定，住监狱需要妻子送饭。

3.艾德（iddir）与马哈巴（mehaber）：社会生活的基本宗教形式

艾德与马哈吧是当地最富特色的两个自组织，在当地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当提到这两个组织，尤其是马哈巴的时候，当地人都抱有极大的热情。这两个组织，从功能上来看，承担了社会成员生命中几乎最重要的事情，即葬礼与社交。诚信、虔诚、慷慨、互助、友爱等道德伦理的价值也寓于这样的宗教活动当中。这两个组织，可能使得农村社会在面临巨大冲击和威胁的时候，免受失范的冲击。

用当地人的话来说，“艾德是为了悲伤的事，马哈巴是为了喜悦的事”。艾德由50户左右的家庭组成，首先是一种治丧组织，当成员中的某一家有人离世，艾德的成员会组织起来，一起筹备和参加葬礼。此外，如果成员遭遇意外的不幸，艾德还会为其提供小额的支援。

马哈巴则是一个遍布全国、部分城乡的自组织形式。通常由20-50人组成的。四十多人的马哈巴较为常见。马哈巴的主要活动为定期聚会，在每年固定的时间由成员轮流办宴会，宴请其他成员。轮流的期限因组织成员的多寡而异。一般一年到三年轮一次。马哈巴亦无任何年龄限制，老人也属于马哈巴。作为一个区分性别的组织，一个家庭当中的男性和女性属于不同的马哈巴。成员不分贫富，所举办的宴席也没有标准，根据自家的经济条件量力而行举办即可。富人的宴席通常较为丰盛。但是经济水平较差家庭的简单宴会也不会受到任何歧视或指责。在受访者中，村民们所报告的一次马哈巴宴会的花费金额从2000比尔到10000比尔不等。不过，最贫困的家庭，通常不属于任何马哈巴。尽管他们的邻居或朋友会邀请他们加入。由于无法负担宴会，他们认为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在经济条件好转之前不会加入。

事实上，马哈巴是一个基于东正教信仰的宗教组织。其通常以宗教人物命名。对于当地村民而言，马哈巴意味着友谊、平等、祝福、喜悦等正面的意涵。每个马哈巴有一个领导，基于三个条件选出：1.宗教知识；2.对信仰的坚定和承诺；3.诚实的品行。在社会主义时期，政府不允许国民参加宗教活动，教堂活动是停止的。马哈巴虽然是宗教活动，但是作为古老的习俗，并没有被禁止。

4. 老人会：老人权威与冲突解决

在Mugaro这样的村庄，老年人在基层社会中仍然扮演着重要的社会角色。在村庄日常生活中，老人们担负着调停社会纠纷、提出解决方案的重任。老人们受到信任，被认为是有社会经验也有权威进行裁决的人。

一般而言，随着卷入现代化程度的加深，老人们因为缺乏新的经验和知识，往往会退出其之前的角色。在Mugaro村，老人失去权威的现象尚不显著。其发挥作用的机制是与更为正式的机构相互配合：老人作为纠纷解决机制的第⼀层，主要解决较小的、日常的、未造成严重危害的纠纷，从而和村政府、警察、法院共同发挥作用。

在本村，老人会由5个老人组成。能够加入老人会的，多为80岁以上的老人。一旦加入，就可以一直为社区服务，直到老人因为年迈虚弱而退出。

本村最常见的由老人解决的冲突包括村民间因土地、动物而发生的纠纷，以及家庭内部的矛盾。一个常见的冲突是某家的动物去其他人的土地上吃东西，由此引起争端。老人会根据矛盾的具体情况为双方提供解决方案。通常的解决方案是，造成别人损失的人买一瓶酒，双方一起喝酒。在历史上，村民不缺乏资金的时期（50年前左右，社会主义时期后），根据造成损失的程度，会付钱、付羊赔偿。近年来经济条件不好，如果没有严重损失，都以酒来作为赔偿。如果冲突双方打架，造成严重损伤，老人们则会评估伤势，根据损伤来裁定赔偿金额，例如骨折、打瞎眼睛、打掉牙，赔偿金额均不相同，一般为5000比尔左右。甚至，打掉门牙和磨牙的赔偿不同，因为其功能不同。具体金额由老人决定。如果打人者不愿意支付赔偿，才会去警察局、法院解决。

在家庭内部，老人解决的常见纠纷是夫妻的争端以及跟土地继承有关的问题。如果夫妻争吵，丈夫打了妻子，妻子就会来找老人。老人会询问缘由，并根据情况要求丈夫为妻子做一些事情来补偿。如果丈夫不做，老人会施以诅咒。当地文化相信，丈夫会因此受到惩罚。由于当地人口密度不断增大，土地匮乏情况加剧，近年来的土地争端越来越多。

除了解决纠纷，老人还扮演着婚姻媒介的角色，类似于中国传统的“媒人”。具体而言，如果一个男性想要娶某位女性为妻。会先去找老人，首先获得老人的同意。之后老人会带着这位男性一起去女方家里求婚。如果求婚成功，老人也会被邀请一同参加婚宴。老人的说媒范围不仅限于本村，还包括跨村的以及外村的婚姻。访谈到的一个老人去年曾经促成过47个婚姻。

通过这样的活动，老人们能够服务社区，体现了自身的价值，并且获得一定的回馈，是良好的社会生活运行机制。老人会作为基层的非正式组织，在维系村庄团结方面发挥着重要的功能，和正式的制度相互补充。此外，老人会虽是古老的传统，现政府也试图对老人进行一定的宣教和培训。

5.水井管理协会：基础设施管理的有效组织

Mugaro村的一个常见的自组织形态就是委员会。通过成立一个委员会，达到对某个专项的公共管理。对水井的管理协会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近十几年来，村庄通过打井解决了村民的用水问题。水井的管理和维护，则是村民自发的组织。水井委员会是一个5人组成的协会，包括一个主席，一个秘书，一个出纳，一个会计，以及一名审计员。本村的8个水井分别由8个协会管理。村民只需要缴纳每年40比尔的水井维护费用即可。水井委员会这样的非正式自组织，对于村庄的基层公共事务的管理和运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6.教堂：宗教服务的全面覆盖

作为有着较强的宗教文化传统的地区，教堂在地方宗教事务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为村民们提供着宗教服务以及精神和信仰生活的指导。此外，教堂几乎是覆盖面最广的自组织。无论村民贫困到何种程度，教堂活动都会是他们最后参与的公共生活，无论自愿与否，教堂的会费，都会是他们最后必须缴纳的唯一款项。如访谈到的无地户，以及身患残疾的单身聋哑人，在几乎无力支持任何公共活动，不被任何自组织纳入的情况下，都提到自己会缴纳教堂的费用。

Mugaro村村民的主要信仰为东正教。现有教堂为1994年建成，主要为两个村的554名信徒提供宗教服务，共有4位牧师，10个年轻教徒。教堂由牧师主持。由上一级的教堂提供教师，为年轻教徒提供宗教教育。

教堂为信众们提供的宗教服务主要包括：新生儿受洗仪式，以及丧葬的仪式，包括为去世的人祈祷，以及宗教形式的葬礼。去世者也会被埋葬在教堂附近。此外，教堂还会对教众进行宗教教育。对于生活困苦的农民，教堂还会提供帮助，除免费服务之外，还鼓励其它教众分享食物、衣物和钱给他们。被帮助的人则可能给教堂提供一些免费的劳动服务。

Mugaro的教堂运行的资金来源为信众的捐赠。在每年农村收获的时节，1-4月间，每户会捐赠240比尔给教堂。另外，人们许愿后还愿，也会进行一些捐助。主要用于支付牧师和青年教徒的工资。其收入的10%需要上交给上一级的教堂。虽然教堂声称会对贫困的家庭免费，但是在走访过程中，我们访问到的极其贫困的家庭，在几乎不参加任何组织活动，极少缴纳任何费用的情况下，仍然会为教堂捐助。这几乎是他们最后的必须的支出。

教堂和艾德以及马哈巴存在较强的联系。如前述，艾德作为小的基层自组织，会组织其成员的葬礼，并联系教堂，通知牧师到来，提供祈祷服务。而马哈巴作为宗教意味浓厚的自组织，不但以圣徒命名，其宴席的一个宗教意义也是为圣徒提供饮食，在其开始和结束前均有宗教仪式。可以说，教堂是正式的宗教机构，而艾德和马哈巴则是宗教进入日常生活的组织。

（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农村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对埃塞俄比亚的专题调研，课题组成员：王晓毅、张倩、张劼颖、蒋培、Zerihun Woldu教授、Habtamu Getnet、Dinkineh Hail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