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前我就有了“专车”,它叫二八驴儿

2019-06-21 20:05
上海

An静

坐标:上海

生活很有味道,

中年才开始学习写字表达。

每一个女儿都是父亲的小棉袄。哪怕女儿长大成人,父亲渐渐老去,记忆中曾经依赖着父亲的时刻也依旧温暖。今天的作者An静将童年时与父亲相处的点滴日常细细地记录下来,一份小礼物,一辆二八自行车,都能引出父女之间温馨有爱的互动。

2019年第107篇中国人的故事

文|An静

编辑|二维酱

1991年的儿童节礼物

1991年,大西北,高二第二学期。五月底的大西北,时而燥热,时而冷瑟,我打小就听:“早穿棉袄,午穿纱,晚上围着火炉吃西瓜”。

中午放学回家,我把自行车扔在门口顾不上锁,头发服帖在脑门上,汗渍渍的,身上捂着的运动服也已湿透,两步并一步跨上仅有的三节楼梯跑进门抓起桌上的白瓷杯“咕咚咕咚咕咚”地喝去一大杯白水。父亲在旁边看着我:“慢点儿喝,慢点儿喝,像头牛似的。”

“我本来就属牛嘛,不奇怪呀。”我抹了抹嘴边挂着的水和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和爸爸贫起来。

“我的姑娘,有礼物送给你。”爸爸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翘着并不舒适的二郎腿,笑咪咪地告诉我。

“爸,真的?不带骗人的。”我斜着眼,走到父亲身边,捂着他凹陷的脸颊。

“爸爸啥时候骗过你,真的有礼物,我,我,没法说话了。”父亲两手拽着我的手,笑得露出了不太整齐的牙齿,还有深深的酒槽。

“你说,你说,什么呀?”我的手又回到父亲的脸上,揉搓着他干瘪的脸蛋,眼镜也跟着忽上忽下。爸爸闭着眼睛,闭着嘴,嗓子眼里冒出欢快的笑声。

“咯咯咯,咯咯咯,爸,爸,别咯吱我,别咯吱我。”我赖赖地坐在地上,胳膊死死地夹着,企图将爸爸的手挤出嘎吱窝。

爸爸不再是以前的爸爸,他生重病了,查出肝癌,已经一年多,不是住院就是在家,再加上之前留下的腿疾,没有什么力气捞起我,仅有的力气只够抵挡两个来回,我顺势坐在地上,倚在他的膝盖上,“爸,你还没告诉我什么礼物呢?为什么有礼物?”

父亲靠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腿的两侧以支撑我的依靠,“你不记得啦?过两天是六一儿童节。”

“啊,我都十七了,还有礼物呀。”我仰着头折叠着颈椎,看见父亲的尖下巴。

“是呀,爸爸单位每年都给小朋友送礼物。”爸爸一边调整着呼吸,缓解刚才打闹带来的急促,一边注视着我倒着的头。

“我不是小朋友,也有呀?真好!什么东西?在哪里?我来拿。”十七岁的我,和现在我的儿子像极了,孩子气浓浓的,迫不及待去寻礼物。

父亲慢慢地从报纸下面拿出来一支精致的银色自动铅笔,我抢过来在屋子里蹦了好几圈,欢呼的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只记得父亲在一旁不停地说:“丫头,小心,小心,别磕到。”

我的专车:二八驴儿

爸爸出门喜欢带着我,我也喜欢粘着爸爸,也许是因为两岁之前没有在父母身边,也许是缺乏营养身体不好,父亲格外关注我。

父母调回城里,立即把我从奶奶家接回来,那时我还没有到上幼儿园的年龄,身体也不好,母亲是学校的老师,不方便贴身带着我。父亲坐办公室,好像很自由,上班,下班,出去串门,基本都把我拴在身旁。

父亲有辆很大很大的黑色自行车,已经是半旧,带我出门骑上它时父亲都会欢快地唱起,“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我每次都会哈哈哈地笑个不停,“驴儿,驴儿”就这样被叫响了。在父亲的呵护下,锈斑的泥瓦子一尘不染,电镀的钢圈光泽黯然,却依旧透出丝丝锃亮。

早晨,姥姥照顾我们的早饭,父亲在门口一边抽烟,或是哼着小曲,或是和进出的邻居寒暄,一边擦拭着“驴儿”。铃铛,把手,衡梁,主座,后座一个不落地被父亲问个“早安”。

直到我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跳出来大喊:“爸爸,开路。”

“好嘞,请上车。”父亲叠好抹布塞进座下,转过来,俯下身单手抱起不足三岁的瘦弱的我。

“爸爸,今天去哪里?”每天出门前我都会正儿八经地问这个问题。

“今天,去办公室,你可以去找打字室的小张阿姨。”爸爸把我放在横梁上,我老练地往后挪了几下屁股,大腿压在横梁上,小屁股腾空耷拉在横梁的另一侧,两只脚丫子勾住斜梁,双肘架在车把上,双手托着腮,知足地看着前方发出命令:“爸爸,前进。”

单位并不远,爸爸腿脚不方便,不能长时间行走,大多数时间是骑着“驴儿”穿行在上班的车流中,在车流中和熟人不停地打招呼,我也不停地叫这个叔叔好,那个阿姨好,好不热闹。

赶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不赶时间时,父亲也会推着自行车走一走。我,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坐在横梁上。

“爸爸,今天很好,你可以走一走。”一个马屁精和孩童淳朴地绕弯弯,想让父亲做些什么。

成年人总是不那么矜持,一语点破娃娃的鬼心思:“鬼丫头,你是想走着去?”

“爸爸,不是不是,你走着去,我站着去。”我有些着急地说:“我不要走,我也不要坐驴儿。”

“好吧,我猜猜看,我的姑娘要怎样去?”爸爸若有所思地俯下身子,一手揽着我的屁股抱起我,好像真的很犹豫,不知道要把我放在哪里。

成年人的表演,在儿童的世界里,不是表演,是真实的。我很开心,我让爸爸也很开心,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我相信很快他又会来求助我,我紧紧地搂住爸爸的脖子。

“是这里吗?”爸爸指着横梁看看我。

“不是。”我踢着小腿,搂得更紧。

“是后座吧?”爸爸抱着我转悠到后座继续问。

“不是,不是,咯咯咯咯。”

“哦,那我知道了,是这里吧?”爸爸顺势把我放在主座上,很得意的样子。

“爸爸,不是,你再猜。”

“爸爸真的猜不到了,我的姑娘,请你告诉爸爸。”爸爸用渣渣的胡子亲着我的脸蛋,是讨好还是使坏,反正我开心地缴枪了。

“爸爸,爸爸,我说我说,我要站在脚蹬子上,你推着铁驴。”我最怕爸爸的胡子,也最喜欢爸爸的胡子。胡子很扎,带着温度,带着味道,带着声音,摩挲着我的脑门,脸蛋,我一边告饶一边站在脚蹬子上。

爸爸把我放平稳,踢开支架,一手扶着方向,一手扶着主座,我恰到好处地被圈在一个安全的区域里,横梁,把手,爸爸,主座,横梁。

“准备好了吗?我的姑娘,我们出发喽。”爸爸确保安全之后,推着有些份量的驴儿和我。

“爸爸,我好了,走啦。”我紧紧地抓着把手,两只小脚稳稳地站在大脚蹬上,笔直的身体微微倚着父亲。

坐在横梁上的我,有时候很老实,一动不动没有条件反射;有时候很活跃,摇头摆尾扭来扭去。安静的时候,爸爸边骑车边会弯弯腰附身蹭蹭我的脑顶,咬咬我的朝天辫,“姑娘,你长个了,爸爸不怎么弯腰就可以碰到你的小脑袋喽。”听到爸爸的话,本来要闭眼的我立即猫着腰弯成陀螺来了精神,“你还是够不到我呀。”

后来,爸爸用下巴磕顶着我的脑顶,“姑娘,别乱动,爸爸的下巴快掉了。”任性起来,我使劲往上撺,借着双脚别在斜梁上的力量,抬起屁股愈发使劲地顶着爸爸的下巴,爸爸一边蹬车一边告饶:“好闺女,好闺女,疼,疼。”

再后来,我踩着脚蹬子、链条盒可以自己爬上横梁,坐好后一本正经地讨论一个问题:“爸爸,我今天歪哪边?”

“嗯,你想歪哪边呢?”爸爸是大人,通常会让我先决定。

“那好吧,我来歪左边,我是左撇子嘛。”孩子的思维,总是能把不相关的事情扯在一起。

“好,我歪右边。”父亲坐好主座,准备用力蹬出,“姑娘,你脑袋再歪左一点,还是有点儿挡着爸爸。”

我歪着脑袋,耳朵贴在肩膀上,肩膀有意识地下垂到极限,“爸爸,可以了吧,我都快说不出话了。”爸爸蹬着自行车,一直开心地哼着“我有一头小毛驴......"

爸爸的“神功”

马路上有大大小小的各色驴儿,男男女女的骑者,老老小小的乘坐者,我总是能在千篇一律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我也正是在这一幕幕的日常中慢慢长大,开始好奇那些坐在后座的人们是如何跳上滚动的车子。

有的优雅地跳上去,像跳舞一般轻盈美丽;有的趔趄地砸上去,完全失去了平衡,甚至扯着骑者摇摇晃晃;还有的经过几次的蹦跶也还没有蹦上去。

“爸爸,自行车在动,他们怎么能跳上去?会不会坐在地上呢?”学龄前的我,只看到一个在向前,一个在原地跳起,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会坐在地上。

“我的姑娘,你可以试试呀。”面对一个学龄前的娃娃,没可能把高深的物理知识讲清楚,爸爸能做的就是满足我的好奇心。

驴儿倾斜着,爸爸抬腿骑上驴儿,一只脚撑在地上,一只脚把另一侧的脚蹬子踢到了合适的位置,轻轻浮在上面。往日,是我先上驴儿,今天我看着爸爸上了驴儿,我叉着腰站在边上看着等着。

“爸爸一会儿慢慢地骑,你跟着跑,边跑边跳。”我听明白了,也没听明白,我尝试去做“跑”中夹杂“跳”的动作。

“注意,我出发了。女儿,跑起来。”爸爸抬起支撑在地面的脚,驴儿立起身子,两个人很有韵律地缓慢向前,我捯腾着两条腿边跑边跃跃欲试,拍子总是打错,点子总是踩不到,唯独有着一身好耐力。

“我的丫头,跳!”父亲看好我的节奏,特意捏了刹车配合我的“跃起”,笨拙的我直接倚在驴儿身上,眼瞅着他们就快被我压倒,爸爸的右脚稳稳地扎根在地上,支撑着驴儿和女儿。

“爸爸,我怎么跳不上去?我总是害怕自己会摔倒。”焦急的我看着爹,恳求帮助。

“我的姑娘是累了,跑不动也跳不动,明天我们再玩。”爸爸支好驴儿,蹲下来,帮我掸去身上的土。

“爸爸,可是我还是很想坐后面。”我看着驴儿的后座祈求道,哼唧地摇着父亲的肩膀。

“没问题,这个简单。”爸爸抱起我,把我放在后座上。

“爸爸,我坐上了,你怎么上呢?你上车时会把我踢下去的。”似懂非懂的小大人又问了一个童真的问题。

“哈哈,看爸爸的,爸爸有神功,会掠过你的脑顶。”爸爸说着,右腿从横梁上成功地迈到了另一侧。

“爸爸,好厉害。”

父亲借着路边的台阶,骑上座,“我的小姑娘,坐好,抱住爸爸的腰,我们又要起航啦。”

“起航啦,起航啦。”我紧紧地抱着爸爸,小嘴不停地编织着属于自己才懂的小词。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后记

父亲病重之后就不能再骑车,二八驴儿不知什么时候被废弃了。我也长大,有了自己的小驴儿,只是骑车的时候还是会哼哼,“我有一只小毛驴......”

你和父亲之间有过什么故事?七月书特别开设“男性主题班”,当我们讨论过女性话题之后,是否可以把目光转移到另外一边,一起来书写和男性相关的故事。写下生命中对我们影响甚重的父亲、伴侣或更多“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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