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迪伦“滚雷秀”:大篷车、马戏团和最后一次星团

阿水
2019-06-21 14:30
来源:澎湃新闻

这不是马丁·斯科塞斯第一次拍鲍勃·迪伦的纪录片(《没有家的方向》(No Direction Home,2005)),但鲍勃·迪伦浩如烟海的创造中,1975年的“滚雷巡演”(Rolling Thunder Revue)只此一趟,别无分号。哪怕是这次巡演的第二轮亦变了味道。只凭这一点,斯科塞斯以“滚雷巡演”为素材拍摄的新片《滚雷巡演:鲍勃·迪伦传奇》( Rolling Thunder Revue: A Bob Dylan Story by Martin Scorsese)就很珍贵。

尤其,鉴于近年的鲍勃·迪伦在巡演中已放弃吉他,总是衣冠楚楚地守着一架钢琴,在老人乐队、猩红天鹅绒幕布和复古道具的簇拥中登台,重见他三十出头时既慷慨又善变、狡黠而能量充沛的样子真是幸事。

在1975年的最后两个月中,这趟巡演就像滚雪球,从马萨诸塞州经康涅狄格州往纽约进发,又绕回马萨诸塞取道缅因州去往加拿大。在鲍勃·迪伦的整个音乐生涯中,像“滚雷巡演”这样的慷慨之举也很罕见。他与新老朋友们分享舞台,每次演出几乎都由“客座嘉宾”先上台唱个尽兴,他再上去。话筒亦能分享,影片中最精彩的几个片段就是他与台上友人鼻尖对鼻尖,呼吸碰呼吸地唱同一首歌,如同两面镜子彼此反射光辉。

一边的吉普赛小提琴女郎斯嘉丽·里维拉(Scarlet Rivera)不时目光如炬地凝视迪伦,额上的蛇形纹饰只是她随身携带的一箱蜡烛、宝剑、镜子等物什的冰山一角,犹如蛇的一颗牙齿。“我不用和她交谈(她很寡言),但某天进了她的房间,看见那一箱东西,对她的了解足以胜过千言万语。”(鲍勃·迪伦语)

斯嘉丽·里维拉和鲍勃·迪伦

影片中被冠以“宝剑皇后”称号的里维拉是鲍勃·迪伦在街上搭讪而得的重要巡演成员。她富有吉普赛韵味的提琴声线成为这场巡演的标志之一,强大如同《One More Cup of Coffee》《Hurricane》中的另一个滔滔不绝的灵魂。

“滚雷巡演”也确实具有吉普赛人大篷车巡演的主要特征。这不仅因为《One More Cup of Coffee》写于某年夏季迪伦借住在法国南部的友人David Oppenheim家中,后者带他去参加了一个吉普赛人的节日。也因为这趟巡演的公社性质,它不是鲍勃· 迪伦的个人事务,而是所有参与者的共同旅途。

像一颗星星在某个时刻发出巨大的吸引力,短时间内鲍勃·迪伦在他的身边团聚起一座星团。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和他的诗人伴侣不上台的时候帮团队看管行李,“他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他是自己王国的国王,国王想玩音乐”(鲍勃·迪伦语)。诗人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在巡演初始短暂地现身,在台上幕后说神秘的段子;琼尼·米切尔(Joni Mitchell)在演出后半程临时加入。她为这次旅途写了一首歌,夜晚的灯光下鲍勃·迪伦和罗杰·麦吉恩(Roger McGuinn)正努力跟上她的独特弹法。

帕蒂·史密斯

艾伦·金斯堡

琼尼·米切尔

星团的名单还有很长,包括民谣歌手“漫游者”杰克·艾略特(Ramblin’ Jack Elliot),“飞鸟乐队”(The Byrds)的罗杰·麦吉恩,《Hurricane》的主人公、拳王鲁宾·卡特(Rubin “Hurricane” Carter)……需要指出的第一点是,影片中并非每个角色都是真实存在的。马丁·斯科塞斯虚虚实实地插入莎朗·斯通(Sharon Stone)扮演的19岁少女粉丝和长得很像迈克尔·墨菲(Michael Murphy)的政客,至少这两个角色均为虚构。扮演政客的正是演员迈克尔·墨菲。

虚构的十九岁粉丝莎朗·斯通

此时属于琼·贝茨(Joan Baez)的时代已经结束,但她仍处在个人的活跃期。“琼·贝茨,我们在睡梦中都能一起唱歌。事实上,有很多次我在梦中听到她的声音。”影片证实了这一点,无论迪伦如何左摇右晃,篡改歌词和节奏,贝茨都能跟上他。他们的合唱比十年前二人恋爱时更纯熟。声音跳过思考和往事,直接在身体记忆和灵感的指挥下合作无间。

巡演中,琼·贝茨装扮成鲍勃·迪伦

镜头记录了迪伦和贝茨在吧台前的这段对话:

“——《The Lonesome Death of Hattie Carol》,这是你写过的最好的歌。

——这是你唱过最好的歌。

——谢谢。为什么你现在把它带上舞台?

——因为你不愿意唱它。

——我当然会唱。哦,鲍勃。是不是因为我把词改了。

——当时你跑掉去结婚了,让我很生气。

——你结婚更早,而且没有告诉我。你应该告诉我的,

——但是,但是我娶了我爱的女人。

——确实如此,这我知道。我也嫁了一个我以为爱过的男人。

——(迪伦尴尬地笑了)看,这就是‘以为’干的好事。‘以为’总是会把你干翻。”

在十年前,迪伦因为萨拉(Sara Dylan,原名Shirley Marlin Noznisky)与琼·贝茨分手。

《滚雷巡演》中重复出现最多的场景是鲍勃·迪伦手握巡演巴士的方向盘,开着一车人浩浩荡荡地移动。

他们专拣小地方演出,狭小的舞台上挤了16-18个人,后台还有差不多数量的随行人员。住便宜旅馆,在演出当天发传单宣传,愿者上钩。

这场巡演人人高兴,除了演出经理和财务。经济上这是一笔亏钱的买卖,精神上则是一次快乐的冒险,而且差不多是此类冒险的尾声。

此前的著名先例有滚石乐队(Rolling Stone)1968年的“摇滚马戏团”(Rock and Roll Circus),保罗·麦卡特尼(Paul McCartney)为祛魅披头士而作的1972年小规模英国高校巡演。“滚雷巡演”之后,巨星的公社式演出/巡演时代落下帷幕。

鲍勃·迪伦1966年起停止巡演,直到1974年才与The Band重新上路,体育馆场场卖光。但他想逃避产业和社会影响力的巨兽,“这样做(在大场馆开唱)让我不舒服和不快乐”。

1975年他与萨拉·迪伦的婚姻搁浅。前一年,他的黑暗之作《Blood on the Tracks》上已布满婚姻的裂痕。他和萨拉的儿子雅各布曾说过,“这张专辑听起来就像我的父母在讲话。”然而,“滚雷巡演”演的不是这张专辑,而是一系列改变了面孔的老歌,及受吉普赛文化影响的新作。这些新歌后来被收录在《Desire》(1976)中,这是后话。

对此时的鲍勃·迪伦来说,开车上路,近距离接触人群是个好选项。

当然迪伦没有真正投入人群。这趟巡演中他学人家画尸妆,用白粉涂面,粗黑画笔描眼眶,草帽上插满鲜花,不时戴上半透明的面具。仍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戴上面具时,人会说真话。”

他不再是初登台,一双手除了握话筒、演奏乐器就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那个迪伦小子,也不是1965年新港音乐节上弹起电吉他,刻意与“民谣代言人”身份决裂的那个一意孤行者。他们所有人都似乎没有意识到镜头的存在。镜头贴近迪伦的面孔,汗水在粉白的脸上上冲出一条条水印。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拳头攒紧,面孔涨得通红。

“滚雷巡演”中鲍勃·迪伦难得地令人感到亲近。原来他有一双灰蓝雾蒙蒙的眼睛,并不掩饰偶尔烦躁易怒的情绪。有时他在台上瞪大了双眼,佝偻着背警惕地来回扫视,仿佛有其他灵魂住进他的身体。

这个鲍勃·迪伦也不再忙不迭地划清与时代及“时代代言人”间的关系,“美国以如此难堪的姿态紧追越南不放,一个月中发生了两起刺杀总统(未遂)案。”他虽然自称“从未搞清楚这次巡演的核心”,“或许它什么都不是,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四十年前的事,那时的我甚至还未出生。”但他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像短命的伍德斯托克一样,创造了一段时空,跨越往事和现实的藩篱(就像他与琼·贝茨),容纳不同的个体在其中发光。

影片中,接受采访时眼睑低垂的鲍勃·迪伦也吐出过金句:“生活不在于找到自己,或找到任何东西——而是在于重新创造一个自己。”

但老拳王鲁宾·卡特说得更好。蒙冤入狱后,鲍勃·迪伦去看他。他以卡特的诨名“飓风”为名写了同名歌,呼吁台下人:“如果你们有任何政治手段,请帮助这个男人重返街头”。

卡特还记得迪伦“不像别人,总是问我‘你到底有没有杀人’,他问我的方式很独特。他想问的似乎是:‘你是谁?你是我看见的那个人吗?’这个人与众不同,总是在寻找什么。”

1985年,鲁宾·卡特被无罪释放后至2014年去世间,曾断断续续在不同场合见过迪伦。“每次我都问他,你找到了吗?他每次都答,找到了。但我知道他还没有,他这不还在找嘛。”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