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尔西之死:无力回天的反对派与埃及民主的终结?

庄沐杨
2019-06-21 09:57
来源:澎湃新闻

6月17日,67岁的埃及前总统穆罕默德·穆尔西(Mohamed Morsi)在接受审讯时突然晕厥,送医后不治身亡。作为埃及首位民选领导人,穆尔西在2013年被军方罢黜之后沦为阶下囚,他被判处的罪名包括越狱、藐视司法制度、煽动穆斯林兄弟会攻击示威者、与境外势力勾结并损害国家利益等,穆尔西曾一度被判处死刑,而截至其突然去世之前,累加在他身上的刑期已经有四十年,实际上无异于终身监禁。埃及官方对穆尔西死因的说法是“心脏病发作”,据称这位前总统生前还患有糖尿病、肾脏疾病等。埃及国内的主流媒体对这位前总统之死并没有大规模报道,不过在社交媒体上,有关穆尔西死因的争议乃至抗议却不断涌现:人权观察组织和西方主流媒体均表示过埃及政府对穆尔西的审讯动用了酷刑,而支持穆尔西的穆斯林兄弟会直言前总统是死于“谋杀”,穆尔西的家人,以及土耳其方面也对穆尔西的死因提出异议。据报道,穆尔西的遗体已经被埋葬在首都开罗的一个偏远地区,他的死亡以及各界对此事的反应,似乎也在进一步敦促人们反思自2011年以来的埃及政局。

当地时间2019年6月18日,德国柏林,埃及前总统穆尔西支持者为其举办葬礼祷告仪式。 视觉中国 图 

穆尔西的民选总统之路

2011年的阿拉伯世界充满了动荡与变革,被西方媒体称之为“阿拉伯之春”的大规模抗议运动,让不少政治强人相继倒台,也在各国催生出了新的政权与政治领导人。在埃及,紧随着突尼斯的变革,人们开始走上街头抗议长期执政的时任总统穆巴拉克。这位自萨达特总统遇刺之后一直担任埃及最高领导人的时任总统,其治下的埃及面临着政治腐败的困局,经济上则出现了收入与消费水平的过大差距,普通民众甚至需要仰仗补贴才能度日,与美国交好则让年轻一代感到不满,尤其是在年轻的民族主义者眼中,穆巴拉克当局实际上是西方国家的代言人。

2011年1月25日被称为“愤怒之日”,正是在这一天,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在埃及境内爆发,参与其中的群众自然是把矛头对准了穆巴拉克。当时埃及国内的反对派主要包括穆斯林兄弟会,以及前国际原子能总干事巴拉迪为代表的自由派,双方都也在抗议开始之后声援示威群众,巴拉迪在1月27日便回到国内参与活动。抗议活动中,反对派和政府武装(主要是警察)之间爆发多次冲突,酿成不少流血惨案,而穆巴拉克最终无力维持,由其任命的副总统苏莱曼在2月11日向全国宣布,称穆巴拉克将辞去总统职位,并把权力移交给了军方。

穆巴拉克的下台并未完全平息事态,示威民众,尤其是死难者家属对于相关人物的审判进度感到不满,如何给参与指挥镇压反对派示威群众的前官员定罪也成了执政的军方和反对派之间的分歧点。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军方和示威群众之间冲突不断,后者集结了世俗化自由派、穆斯林兄弟会以及基督教徒等多方势力。穆斯林兄弟会也在2011年4月成立了自由与正义党,该党的总书记卡塔特尼于2011年的议会选举中成功当选后穆巴拉克时代的新任人民议会议长。翌年,随着后穆巴拉克时代第一场总统大选的到来,自由与正义党也推出了自己的候选人沙特尔,但随着他的参选资格被取消,自由与正义党主席穆尔西就递补成为了该党的总统参选人。

穆尔西的政治底色有着非常浓重的穆斯林兄弟会色彩。他曾在南加州大学获得材料科学博士的,并在1985年回国担任教职。大约在他还在埃及求学的时候,穆尔西就加入了穆斯林兄弟会,并很快成为了其中训导委员会的成员。作为由逊尼派在埃及创立的宗教团体,穆斯林兄弟会在上世纪30年代开始介入政治,事实上成为一个信奉伊斯兰教义的政治团体,并在中东多国均有自己的政党。穆尔西于2000年开始以独立参选人的身份投身议会选举,因为当时穆兄会被埃及当局禁止参与政治活动。在2000年至2005年担任议员期间,穆尔西也时不时有较为亮眼的问政表现;而在2011年的大规模抗议活动中,他也同其他24位穆兄会成员一起被捕入狱,但在两天后越狱出走——这也让他在后来被罢黜后多添了一条罪名。

2012年的埃及总统大选让埃及人得以第一次通过选票选出自己的领导人。穆尔西的对手是被贴上世俗自由派标签的沙菲克,后者以无党籍人士参选,不过却有着明显的军方背景——他曾是空军总长,也是穆巴拉克时代最后一位总理。穆尔西的政见赢得了相对多数民众的支持,他肯定宪法的价值,并表示不会将自由与正义党背后穆斯林兄弟会的价值观念“强加于民众身上”,并且试图团结埃及境内的科普特基督徒,表示“我们都是埃及人”。经过两轮投票之后,穆尔西最终在第二轮投票中以51.73%的得票率击败沙菲克,成为埃及历史上首位民选总统。

当选之后,穆尔西辞去了自由与正义党主席一职,他得到了来自军方实权人物坦塔维以及对手沙菲克的祝贺,并在电视讲话中再一次重申了自己当时的施政理念,呼吁埃及人民保持团结,强调自己会维护埃及的安全与和平。2012年6月,穆尔西宣誓就任总统,并承诺建立一个“世俗、民主与法治”的埃及。

被“人民”推翻的民选总统

埃及历史上的第一位民选总统仅仅在位一年有余就狼狈下台,这或许是埃及人在穆尔西当选时没有预见到的。并且,有相当多的民众认为,穆尔西的下台并非是军方发动的“政变”,军方无非是在顺应民意,将一年前依靠民主选票上任的总统拉下马。事实上,穆尔西当选时的得票率和对手沙菲克之间差得也并不算太大,一些观点甚至揣测“穆兄会”在选举时暗地里与军方达成了某种协议,尽管坦塔维在选举结果出炉之后一再强调军队在这场选举中保持着中立。而穆尔西所允诺给支持者的“团结”话语,在他上任之后开始出现反复,他所倚靠和重视的宪法,也逐渐变成了“穆兄会”势力操纵国家的工具。

尽管在下台之后依然拥有不少拥趸,但穆尔西被罢黜的原因,似乎也可以归结为某种程度的众叛亲离。选前他为了打消民众对“穆兄会”势力的担忧,曾多次提到不会让政党的意识形态左右国家大政,而到了穆尔西上任之后,“穆兄会”还是不可避免地把手伸向了新成立的政权。传统上,“穆兄会”的政治诉求基于伊斯兰教义,试图在可见的未来建立起以伊斯兰教法为支撑的国家制度,并且将自由、平等、民主等理念与伊斯兰教义做连结。在选前肯定宪法之于国家之重要性的穆尔西,也在当选后开始起草新宪法,而新宪法所奉行的则是伊斯兰教法。穆兄会与其他各派的角力在随后蔓延到了议会,穆尔西在2012年7月恢复了伊斯兰主义者主导的议会,但却被最高法院勒令解散;穆尔西曾表示将任命一位基督徒和一位妇女作为副总统,这与穆兄会的政见是相抵触的,结果是梅基,一个穆斯林男子被任命为副总统,虽然他也仅仅在职五个月。

穆尔西与军方的矛盾也在逐渐浮现。他在2012年8月12日将时任国防部长坦塔维和陆军参谋长阿南解职,包括《纽约时报》和半岛电视台在内的不少媒体都意识到了此举的严重性,认为这标志着穆兄会势力和军方的矛盾升级,而穆尔西的举动更像是一场针对军方的清洗,尽管被解职的两个人都被委以总统顾问之名。穆尔西也开始着手推进新宪法的修订。而讽刺的是,取代坦塔维的新任国防部长塞西,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亲手将穆尔西拉下马并投入监狱。

如果说上述种种还可以归结为是埃及政坛高层的内部斗争的话,那么穆尔西在2012年11月所做出的举动则让民间也掀起了反动总统的声浪。当年11月22日,穆尔西发表声明,称总统有权任命检察官,并且用尽手段试图让总统权力凌驾于司法之上,以保证新宪法的通过。以“穆兄会”为首的伊斯兰主义势力主导了新宪法的起草,最终不仅引起了世俗派人士的不满,也在国内经济下行、安全事件频发的情况下,进一步引发民众的抗议。反对派开始指责穆尔西和“穆兄会”是在打造一个法西斯政权。而考虑到选举前“穆兄会”在埃及基层所获得的大量支持,在穆尔西执政引发民间不满之后,埃及社会事实上也逐步走向了分裂。Irenees.net上曾经刊载了一则来自埃及民众的评论短文,作者称自己是给穆尔西投票的,但是他的执政却让几乎所有人都失望了,“穆兄会”不断地使用“我们”、“他们”这样的话语来营造对立情绪,而且“穆兄会”势力推动的身份政治让每个人(不仅仅是基督徒和妇女)都陷入了某种恐慌情绪,抑郁症更是成为埃及的“流行病”,非此即彼的社会氛围在急剧恶化的经济环境推动下,更是让普通民众感到绝望。

当然,也有一些分析人士指出,穆尔西推行的新宪法有被过度解读和利用之嫌,因为伊斯兰教法作为立法原则,其实在此前的埃及宪法里也有出现,在反对穆尔西的抗议活动中,这一点似乎是被反对派加以利用,借以攻击“穆兄会”势力。而穆尔西的施政不力,也在加剧民众的不满,这使得反对派更有可以发挥的空间,将穆尔西描绘为一个尝试攫取独裁权力的野心家。就在穆尔西就职一周年之际,他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分别开启了大规模的集会和示威活动,走上街头传达各自的政治诉求。到了7月3日,国防部长塞西宣布将暂停现行宪法,成立过渡政权,而穆尔西则通过电视讲话强调自己是埃及唯一合法的领导人。两方角力的结果是穆尔西及其部下被军方软禁,军方在和反对派会晤之后,于7月4日宣布罢黜总统穆尔西。

穆尔西的下台更进一步加剧了埃及的社会矛盾,亲穆尔西的政治团体也开始发动支持者参与抗议活动。在穆尔西被罢黜后的第二天,首都开罗有多达数万民众声援被囚禁的穆尔西,此后埃及政局演变为军方和以“穆兄会”为主力的穆尔西支持者们之间的冲突。军方采取了暴力手段镇压穆兄会及其支持者,根据双方口径,冲突中遇难的人数至少在三位数以上;而在穆尔西被检方移送法庭审理之前,也有“穆兄会”成员发动群众在全国多地展开抗议游行,期间也有部分示威民众冲击了地方警局,引发暴力冲突并导致多人死亡。穆尔西最终在9月被移交法庭接受审判,“穆兄会”则在同年10月被埃及官方勒令解散,自由与正义党自然也随之瓦解,而到了12月,穆兄会更被定性为恐怖组织。在塞西的统治下,埃及政局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但各方面相比于穆尔西执政时期,似乎并没有多大改善。

当地时间2011年2月6日,埃及开罗,埃及反政府抗议者在街头示威。 IC 图

穆尔西下台后的埃及

穆尔西在被罢黜之后不久,一直到前不久猝然离世,一直在接受法庭的审讯。人权观察组织曾就其在审讯期间遭受的酷刑提出抗议,认为塞西当局对于穆尔西的审讯是非人道的,并且缺乏正常的司法程序。在如今的埃及,情况也并没有因为穆尔西的下台而变得更好,相反,如今的塞西将军越来越让人联想起的是当年的穆巴拉克,有观点认为,塞西执掌大权的手段,例如任命效忠自己的省长等举措,都和当年的穆巴拉克有异曲同工之处。

《外交事务》则直接称塞西比穆巴拉克还要糟糕,如今的埃及处在长时间的高压统治下,人权状况非常恶劣,而且食物和水资源也开始短缺。在这篇文章看来,塞西似乎已经开始不知道如何发挥和调动自己手头的资源,他的施政显得十分乏力,只能依靠高压统治来维持自己的权威。半岛电视台也就塞西治下的埃及进行了相关报道,文章提到,塞西一度在穆尔西下台之后被视作埃及人的“救世主”,2014年的总统大选,他的得票率高达97%。但另一方面,自那以来,埃及在五年内新建了19座监狱,莫名其妙失踪的人数也陡然攀升,而有关酷刑和医疗疏忽的报道屡见不鲜;与之配套的,还包括塞西当局对媒体的全面管控,以及对反对派人士的无情打压。“中东民主计划”(POMED)则在其网站上罗列了塞西治下的埃及在多项人权议题上的表现,其中,宗教少数团体并未得到来自当局的保护,相反,针对基督徒等团体的攻击事件持续发生,而塞西治下的埃及还有着有罪不罚的一面,常常让施暴者得以逃脱制裁;在妇女权益问题上,埃及的妇女仍然被禁止在政府内担任要职,全体劳动力里头,妇女只占23%;言论、结社、集会等政治权利几乎就要和埃及人绝缘了;缺乏公正审判程序的死刑、法外杀戮等则让军警得以肆意欺压民众。

塞西施政乏力的另一面则体现在经济上。不论是穆巴拉克还是穆尔西,两位前总统的下台都或多或少是因为在经济议题上无法拿出更好地对策,缓解贫困及其他经济危机。塞西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似乎也无法对埃及的经济形势采取更有效的做法,普遍认为他正在靠让渡主权来换取外来资金的援助,例如把红海的两座岛屿转让给沙特阿拉伯,以及开放外籍人士共同开发西奈半岛等。塞西的上述举措的确赢得了不少外资涌入,包括美国和多个海湾国家都愿意协助埃及恢复经济发展,但反过来,在塞西大权独揽的情况下,这些资金也不见得能够真正给普通民众带来过多的实惠。

塞西在2018年连任总统时,得票率高达97.8%,而他还在两个月前推动宪法修改,一经通过,塞西至少在2030年之前都会待在总统宝座上。反对派并非没有做出努力,但据《卫报》报道,对宪法修正案提出抗议的反对派人士纷纷被捕。穆尔西的死亡在亲穆尔西势力看来,也是塞西高压统治的一个必然。“穆兄会”称穆尔西之死从头至尾就是一场蓄意谋杀,因为当局显然知道穆尔西的身体状况不佳,并阻止了医疗介入,饱受酷刑的穆尔西的身体状况不断恶化,最终让他在受审时骤然离世。

西方媒体以及与穆尔西交好的阿拉伯国家,在穆尔西暴毙之后,在舆论上对塞西当局多有指责。土耳其和卡塔尔是为数不多的对穆尔西之死发声的海湾国家,埃尔多安甚至怒斥埃及总统塞西是“暴君”,而在土耳其,也有民众自发为穆尔西举行祈祷仪式。土耳其媒体TRT则在穆尔西去世后连续刊文,一方面继续谴责塞西政府,另一方面也开始回顾穆尔西留下的政治遗产,其中一篇文章提到,穆尔西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民主领导人,但却是对抗埃及暴政的最佳选择,文章认为,事实上穆尔西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全执政,这使得他作为民选总统的优势并未得到完全发挥,但这种将穆尔西与民主直接挂钩,并试图借助缅怀话语来反对塞西政权的观点,似乎也有失公允。

《大西洋月刊》也曾经刊文称,相较于其他阿拉伯世界的政治强人,穆尔西算不上十足的独裁者,但在穆尔西去世之后,该刊也发表了另一篇评论文章,称穆尔西作为埃及目前为止唯一的民选领导人,实际上可能杀死了埃及的民主。穆尔西的执政对于经济困局一筹莫展,并且也因为“穆兄会”的意识形态因素,导致了自由主义者、左翼人士、基督徒以及其他草根民众对于他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的结果是撕裂了埃及社会,并让长期对埃及政坛有着深远影响的军方再度名正言顺地掌权。塞西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正在复制穆巴拉克的做法,他正在挤压埃及的民主空间,并让自己的权力无限延伸,而出现今天的局面,已经去世的穆尔西也难辞其咎。

而早在去年9月,《雅各宾》杂志就发表过一篇文章,试图总结埃及政坛动荡的根源,文章从埃及的经济结构入手,指出埃及在经济结构的打造上一度过于依赖石油产业,此后又放任私人资本的大肆发展,并使得国家的治理体系和军方极为紧密地绑定在一起,造成了埃及如今所面临的结构性困局。这个困局已经在不同程度上导致了穆巴拉克和穆尔西的下台,塞西会是下一个吗?而如今反对势力虽然式微,不过似乎在穆尔西死后,对民主制度的缅怀会成为某种反对话语被加以使用。只是从急促的动荡,再到持续的高压,无论是穆尔西上台时民主制度所带来的激励和振奋感,还是穆尔西下台时引发的民主抗议与实践参与,在目前看来都难以真正给埃及的未来提供明确的方向。

    责任编辑:伍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