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的笑声》依旧,“独脚戏”复兴尚远

洪三宇
2019-06-19 14:36
来源:澎湃新闻

与上一轮演出相隔几个月之后,由毛猛达、沈荣海搭档的独脚戏《石库门的笑声》从6月18日起在上海中国大戏院再度上演四场。尽管票价不算便宜(从280元到580元),6月18日与19日的两场已早早售罄,足见沪上观众热情仍然不减。

《石库门的笑声》海报

正名“独脚戏”

说起来,即使对于许多从小听着滑稽长大的上海人来说,独脚戏也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说它“熟悉”,是因为在收听电台仍是一种重要娱乐方式的上世纪90年代,上海戏曲广播在中午时段有两档连续播出的节目,《笑声与歌声》与《说说唱唱》,前者以北方相声为主,后者则是独脚戏与滑稽戏的舞台。谓其“陌生”, 因为许多人其实分不清“滑稽戏”与“独脚戏”的区别。

认真考据下来,“独脚戏”还算是“滑稽戏”的长辈。上海开埠成为通商口岸之后,艺人们单身闯码头,只凭茶馆或街头一角之地,一人一张嘴,巧舌如簧,说笑逗乐,极受民众欢迎。此即“独脚戏”的雏形。从这个意义上说,“独脚戏”是同上海这个现代都市一道诞生并成长起来的。但又不像电影、话剧等是舶来品,它是现代的,但又是本土的。大概到1926年,文明戏演员王无能最早采用了“独脚戏”这个称谓,据说这是受到当时曲艺音乐“独脚场面”的启发,原意为一人单独掌握、运用多种乐器的表演。

至于“滑稽戏”则是在“独脚戏”基础上吸收中外喜剧、闹剧和江南各地方戏曲后形成的戏曲剧种。大略言之,“滑稽戏”跟小品与话剧有点像,而“独脚戏”则类似北方的相声。《石库门的笑声》就是如此,毛猛达、沈荣海二人西装革履,在观众面前娓娓道来。

《石库门的笑声》

但“滑稽戏”与“独脚戏”之间,偏偏又的确是剪不清理还乱。按照专门从苏州前来捧场的滑稽艺术家顾芗的说法,“独脚戏”就是“滑稽戏”的基础。解放之后,“滑稽戏”风头盖过了“独脚戏”,按照“老滑稽”杨华生在1957年1月的说法,原因在于那时认为“独脚戏结合政治不够,不能很好反映现实,往往侮辱劳动人民,因此几乎认为无一可用”。虽然后来独脚戏这一剧种还是延续了下来,但“滑稽戏”与“独脚戏”演员的跨界演出,也已经变得司空见惯。比如上海滑稽界两位宗师级的人物,姚慕双与周柏春的代表作品,既有滑稽戏《满园春色》也有独脚戏《宁波音乐家》……而在2009年笑星版《笑林大会》获得“十佳笑星”殊荣的毛猛达同样如此,他在大型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中所饰演警察“369”,就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从苏州来沪捧场的顾芗

这样一来,就很难说清“滑稽戏”与“独脚戏”的演员泾渭分明,这样一来,两者混为一谈也算是情有可原,甚至有人把“独脚戏”都写成了“独角戏”,俨然一副既然搞不清楚就彻底把人弄糊涂的做派了。

好笑不好笑

《石库门的笑声》是一场由若干个原创“段子”串联起来的演出(分上下半场)。其中内容与去年首演时也有一些差别。一些鲜活的时事也融入到演出之中,毛猛达、沈荣海嘲讽了美国总统特朗普;赞美了中国女足逼平对手小组出线,也感叹了近来上海申花队的糟糕表现;甚至连当日(6月18日)上海“入梅”的细节也出现在演出之中。这一“不重复自己”的精神无疑是值得嘉誉的。当然,《石库门的笑声》里上海市民“衣食住行”生活变迁的主题,还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恰好十年前异军突起的周立波“海派清口”。有趣的是,《石库门的笑声》里也提到“‘清口’又回来了,长宁法院门口”——这自然也是在揶揄周立波最近的官司了。

《石库门的笑声》中有言语误会造成的笑话,上海腔普通话的“你钥匙掉了”,却被错听成“你要死掉了”;有方言谐音搞笑,“台风黄色警报,红色警报,黑色(吓煞)警报”;还有“感谢大家捧场,剧场对面的海鲜店老板说了,我们演出三年,他的店就可以上市”这样的冷幽默。算下来,每个小时观众的笑声在三百次以上,也就是每十秒笑一次。比起昔日的“海派清口”也不遑多让了。

以此看来,就“好笑”这一点来看,《石库门的笑声》应该说是远在合格线之上了。这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众所周知,毛猛达最著名的角色形象,其实是海派情景喜剧《老娘舅》里的“阿德哥”——就像一提到李九松就让人联想到“老娘舅”一样。当年的《老娘舅》在荧屏上陪伴了上海乃至江浙观众整整13个春秋,随着剧组内置场景从石库门转移到商品房,整部情景喜剧始终围绕着市民生活中的家长里短,社区生活间的相互沟通扶持等方面展开。但除了演员出身滑稽戏/独脚戏之外,《老娘舅》更像是一种情景正剧,一些桥段也完全是应时而作或急就章式地快速出笼。越往后,笑声少而说教多的感觉就越明显。

《老娘舅》剧照

讽刺的是,其余的一些海派“情景喜剧”,质量还比不上至今仍在上海电视台戏曲频道反复重播的《老娘舅》。更难堪的是,打开沪上电视,在情景剧、各种综艺秀甚至很多变相广告中,随时都可以看到属于滑稽的面孔,但是想要去看一出高水准的滑稽戏(包括独脚戏)几乎是一种奢望。“滑稽演员+上海话=滑稽”的公式,却并不是简单成立的。表演艺术家绿杨就因此说过,“上海滑稽变得不滑稽了,这实在是件滑稽的事情”。

且笑且珍惜

《石库门的笑声》演出超过两个半小时。就表演本身而言,无疑还是相当成功的。尽管距离首度演出已过去将近一年,演出当日又恰逢暴雨,全场仍然近乎座无虚席。很难说清其中有着多少“回头客”,是抱着“且笑且珍惜”的心态而来。毕竟,要说《石库门的笑声》就能以只手之力复兴独脚戏,也的确为之过早。

最显著的一个问题是,剧场里中老年观众占了大多数,青少年观众则称得上是凤毛麟角(这当然也与演出在工作日有很大关系)。去年的一个调查也显示,20岁以下以及20岁到40岁的上海居民中,“从未听说过上海滑稽戏(包括独脚戏)”的占比居然达到令人吃惊的76.9%以及35.1%。换句话说,独脚戏正在步上多年前“苏州评弹”的后尘,成为一个“高龄”剧种——甚至其境遇还比不上拥有为数不少固定书场的评弹: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甚至热播电视剧《都挺好》里都能听到几段作为背景音乐的苏州评弹(严格的说是“苏州弹词”)。

《都挺好》以苏州评弹为背景音乐

许多观点都将独脚戏的窘境归咎于上海话与北方话的差异。但是,真正优秀的喜剧,离开语言的限制,也应该要能取得好的观赏效果。比如,《虎口脱险》里“土耳其浴室相会”的经典桥段,即使不懂法语的人,也能感受到路易·德·菲耐斯的深厚功力。而在《石库门的笑声》中,毛猛达自己也说,有一年在日本演出滑稽戏经典《七十二家房客》,台下观众都是“阿里嘎多(指日本人)”,仅凭字幕也取得了很好的演出效果。

《虎口脱险》剧照

因此,真正的问题恐怕还是在于,“独脚戏”的故事内容缺少吸引年轻观众的点。现时国内观众的审美水平、欣赏节目的水平早已大不同于往日。观众要看的是不断能跟上时代节奏、新的生活方式以及与诸多时尚流行等元素揉和在一起的富有新的刺激点的段子,而不是早已过时的“独脚戏”“经典”。比如姚慕双、周柏春的段子《新老法结婚》,主旨是讽刺旧时代封建落后的结婚习俗,这在解放前后固然可以令观众感同身受,笑声出于肺腑,但在21世纪过去接近五分之一的今天,只能被观众视为旧时陋俗,跟历史书上的记载没什么区别。同样声名在外的《十三人搓麻将》向来被看作独脚戏演员方言能力基本功的体现,但在当今普通话早已普及的背景下,十三个人操各自方言鸡同鸭讲却更像是一幕荒诞剧——要知道,早在20年前,就有滑稽业内人士感叹“戏校滑稽班有些学员,南腔北调不感兴趣,各地方言学不进去”了。

周柏春、姚慕双表演《新老法结婚》

这个问题,年过六旬的毛猛达与沈荣海看到了么?《石库门的笑声》很明显为吸引更多年轻的观众走进独脚戏剧场做出了努力。演出中的许多段子都紧扣当下生活。诸如微信、今日头条、PS、人工智能等新潮概念很自然地出现在了演出之中,“互联网啊,这只狐狸(谐音“互联”)忙(谐音“网”)的不得了啊”实在让人捧腹。而立下“我去过很多大学”的Flag,最后却是一个“外卖小哥”以及“他也买车了,是SUV,开出来比我高一个头”也让人感受到鲜活的生活气息。

但是,仅靠这些努力,或者说仅依靠个别“现象级”独脚戏的努力,能否改变大局呢——毛猛达在演出中就感叹,“像这样的专场,本不该是我们这样的年纪,而应该是年轻演员来演出的”。看起来,如何与来势汹汹的其他喜剧竞争对手一较高下,仍然是一个摆在独脚戏面前的严峻问题。

无论如何,就像余秋雨曾经说过的那样,“上海是一个戏曲的繁华之地,但仔细推究,京剧来自北方,越剧来自浙江,淮剧来自苏北,算得上本地戏曲的只有沪剧与滑稽独脚戏。但沪剧却也起源于上海周边的农村地区,唯独滑稽独脚戏,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上海这个城市的本地艺术,发源于老城厢的它恰恰代表着上海的城市文明。”但愿本乡本土的“独脚戏”能够拥有光明的未来;作为《石库门的笑声》的观众,总归在心中怀有这样的期望。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