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相|藤上的悲歌:那些追逐哈佛梦的“乡下人”们

2019-06-22 10:13
美国

本文为“镜相”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版权所有,任何媒体及个人不得未经授权转载。

文|舒怡然

编辑|薛雍乐

图|视觉中国

1

三月的波士顿还是春寒料峭,刚刚下过一场雪,风冷得刺骨,冰雪交融的路面让行路人步履蹒跚。然而,坐落在查尔斯河畔的哈佛校园却是人流穿梭、热气腾腾的另一番景象。春假是高中生访问校园的最佳季,带上家里即将申请大学的孩子游历各大校园,这堪称是美国家庭的一个传统。素有“世界第一学府”之称的哈佛大学,毫无疑问吸引了无数学子一睹风采。

在位于校园一角的剧场里,深红色地毯与枣红色木质墙壁搭配默契,散发出浓郁厚重的艺术气息,也隐含着一种不经意的贵族气质。聚集在这里的几百人来自天南地北,有从西海岸洛杉矶飞来的,有从石油城休斯敦赶来的,有从密西根大湖长途跋涉而来的,也有从周边各个州郡驱车跑来的,每一张脸上都流露出兴奋和激动。

主持人是哈佛大学研究生院一位精明干练的小伙子。他的开场白充满了热情与诗意,“各位亲爱的家长和高中生同学们,让我代表哈佛学子们热烈欢迎你们的光临!在这寒冷的初春季节,我们相聚在这里,因为心怀一个共同的梦想……让我们一起来看看,那些曾经的追梦人是如何使梦想成真,还有他们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吧。”

台下观众反响热烈。环顾左右,我试图找寻熟悉的亚裔面孔,可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多。参观者囊括了各色人等,充分展现了美国“大熔炉”的特色。很多白人家长衣着讲究,表情庄重,看来也把陪孩子拜访哈佛看得郑重其事。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亚裔、中国人才有不可救药的名校情结,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荧屏上开始播放动人的励志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墨裔女孩,她的母亲靠给农场做工,含辛茹苦地支撑着一个大家庭。破旧不堪的房子坐落在陋敝街道上,如标签一般揭示出这个家庭的社会阶层。可倔强的女儿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一边帮母亲养家糊口,一边用功完成学业,同时还花很多时间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凭着自己的辛勤奋斗,出自蓬门荜户的墨裔女孩终于迈进了哈佛的门槛。这是一个经典的“哈佛梦”故事,每个细节都流露出揣摩的精心,每个场景都显得那么逼真自然。透过这个故事,你会清晰地听到这样一种声音:只要你足够勤奋自强不息,哈佛的大门永远都会朝你敞开。这声音承载着满满的正能量,听起来是如此令人振奋和鼓舞。

接着,一个大三学生为我们当了导游。这个英俊少年是学意大利语的,还兼修艺术史。小伙子口才不错,言谈举止透出一种富家子弟独具的优越感。他带着我们一行人从科学中心到哈佛广场,再到威德纳图书馆。一路上,侃侃而谈,绘声绘色的讲述使每一座建筑背后的故事愈发生动。最后,我们来到约翰·哈佛的雕像面前,高中生们纷纷跑去摸他的左脚。据说,摸一摸这位哈佛先生的左脚会带来好运。我相信没有谁会信以为真,好运不会凭白无故地从天而降,自然也不会因为摸了哈佛脚就能梦想成真。好运究竟属于谁,倒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这话只说出了真相的一面。很多时候,无论你站在山顶还是山脚、山里还是山外,“庐山”于你都是一团雾水。能不能看清真相并不完全取决于物理距离,更多是源于思想距离或是心理距离。哈佛近在咫尺,可我到底了解它多少呢?

我的耳畔一直回旋着另一个声音,“我也是做过哈佛梦的,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我们是乡下人,乡下人的梦想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梦。”听出来了,那是丹尼尔的声音,又好像不只他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合声。他们来自穷乡僻壤,来自社会底层,来自破裂的家庭,他们生来与富贵无缘,与权势无缘。丹尼尔就是其中的一员。

2

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丹尼尔,他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高高的个子,唇上刻意留着的小黑胡使他看上去有点老成。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神,很难用一两个词汇准确描绘出来。锐利与隐忍的交织、张扬与谦卑的纠结,彼此矛盾的特质在年轻的脸上营造了不一样的气势。

丹尼尔话语不多,很少主动与人谈话。我只知道他出生在北卡罗莱纳州,三十岁刚出头。直到后来公司举办的一次早餐会上,我对丹尼尔才有了一些了解。那天我要了一杯意式卡布奇诺,丹尼尔坐在我旁边,笑着说:“你信不信,我做的卡布奇诺,肯定比你手里那杯好喝得多。”

我不无惊诧地问,“你自己在家煮咖啡?”

丹尼尔笑起来,“不,不是在自己家,是在我家的咖啡店里。”

“哦,你自己有间咖啡店?” 这倒让我吃惊不小。

“是我母亲开的,从初中开始,我一直去咖啡店帮忙,已经是煮咖啡老手了。在我们镇上,大家都喜欢我家的咖啡,星巴克都得甘拜下风呢。”丹尼尔兴致勃勃,母亲的咖啡店显然让他找到了某种成就感。

“你花那么多时间在咖啡店做事,不会影响到学校的功课吗?”

我这话问得可真不是时候,丹尼尔一下子刹住话头,半天没有言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对不起,丹尼。”我小声道歉,后悔自己太唐突,或许刺痛了他的敏感神经。

“哦,没什么。可那时我母亲需要我,我父亲离开了她,得有人帮她撑着。我还有个弟弟,我妈妈一个人太不容易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丹尼尔生长在单亲家庭,从小就得摆出男子汉的姿态和母亲并肩打拼。难怪他年纪轻轻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所有的经历不只留在心间,也会毫不留情地刻在脸上。

自从那次谈话之后,丹尼尔变得坦然了许多,他不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而是常常回忆起儿时往事。丹尼尔的母亲出生在伊斯坦布尔,六岁时跟随父母移民到美国。一家人住在北卡罗莱纳州西部山区的小镇,靠父亲经营加油站维持生计。丹尼尔的母亲没有读大学,二十二岁就嫁给了一个爱尔兰后裔,就是丹尼尔的父亲。丹尼尔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离弃了他们。某一天丹尼尔放学回到家,他母亲搂住他和弟弟,一脸愁容地说:“从今往后,咱们仨人要一起过日子了。”

说到这些,丹尼尔的眼睛有些湿润,“那时我就想,绝不能再像我母亲那样,一辈子蜗居在这个小镇上。我得离开这山沟,我必须闯出去!”

丹尼尔实现了他的诺言,高中毕业后,他上了北卡州立大学,之后又去读了研究生。

听说我准备带读高中的儿子去波士顿参观几所大学,丹尼尔也不由兴奋起来:“你相信吗,我也曾做过哈佛梦的。不过像我这样的家庭背景,听起来是不是像个笑话?”

我说,“怎么能说是笑话?哈佛梦,哪个年轻人不可以做呢?”

丹尼尔却直摇头,“看来你还不怎么了解美国,哈佛梦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成的。在我的家乡,能上得起州立大学就已经算优秀了。大部分高中毕业生要么进社区大学,要么去找份蓝领工作,剩下的就只能呆在家里混日子。像我这种居然敢幻想哈佛的,只能被看作是不自量力的狂人。”

丹尼尔的话让我惊诧,来美国我一直住在大都市,对乡村人的生活境况知之甚少。“照你这么说,做哈佛梦还得有资格才行,可什么人才配有这样的资格呢?”我感到很困惑。

“资格倒也谈不上,你没听说过Legacy吗?哈佛那地方,是富人精英、社会名流子女云集的小社会,穷人即使进去了,也不过做个点缀罢了。”丹尼尔的话,虽然听起来有点偏激,但确实道出了社会另一面的真相。

从历史上看,大多数美国精英大学起初的确是富人云集之地。像哈佛、耶鲁、普林斯顿这类名校,富家子弟占大多数,即使他们的学业成绩较差,也照样会被录取。这些学生往往更关心如何步入上流社会,而不是如何研修学业。正如第十二任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弗兰西斯·巴顿(1843-1932)宣称的那样:“普林斯顿是美国最好的乡村俱乐部”。

丹尼尔的话让我以另一个视角重新审视那些我自以为熟识的东西。在许多人眼里,美国名校大体是些光鲜耀眼的招牌。尤其是我们这些新移民,喜欢用以往的经验做比照,就像水中看花雾中望月,总有隔一层的感觉。一厢情愿地把幻想编织的瑰丽花环套在膜拜的偶像身上,名校情结就是这么给孕育出来的。

3

听得出来,丹尼尔对“Legacy”颇不以为然,甚至有些耿耿于怀。Legacy原意为“遗产”,可如果与大学申请挂上钩,它就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含义,叫作“传承生优先”。所谓“传承生”也被称作“校友子女”。也就是说,父母读名校所建立起来的母校联系,会成为子女打开名校的敲门砖。

第一次听人谈论传承生,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中国那句流行语,“老子英雄儿好汉”。仅凭父母的校友身份,其子女就可以获得极大优势进入名校,这不是美国式的走后门吗?可这并非天方夜谭,有活生生的数据为证。在2021级哈佛新生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学生是“传承生”。另一项由学生平等入学委员会提供的分析数据显示,从2009年至2015年间,哈佛大学传承生申请人的录取率为34%,而同一时期普通学生申请的录取率仅有5.9%。这种传承生优先录取不只哈佛一家,统计数据表明,其他顶尖大学给予校友子女的优先录取率均比普通生高出2-5倍。恰如哈佛大学校长劳伦斯·贝可沃所陈述的那样,传承生被放在了最容易获益的申请人群里。

校友子女享有录取优先权待遇并非始于今日。二十世纪初,由于大批犹太移民涌入美国,进入名校的竞争愈发激烈。如果仅按成绩录取学生,势必造成犹太学生大幅增加,这是由盎格鲁-萨克逊人种把持的常青藤校所不愿意看到的。1919年,达特茅斯学院率先建立了美国第一套综合性大学申请评估程序,明文规定“所有合格的达特茅斯校友和达特茅斯学院长官之子均可被录取。” 普林斯顿大学紧随其后,于1922年采取了类似的录取政策。三年之后,耶鲁大学也授权给传承生优惠待遇,通过降低校友子女的录取分数线,实现减少犹太学生的比例。当时的普林斯顿招生委员会主席曾毫不掩饰地宣称:“综合评估学生的大学申请,解决了大学面临的犹太人问题。” 由此可见,“传承生优先”政策的出笼名正言顺地淘汰了那些不受学校欢迎的移民学生,包括犹太人和其他少数族裔。

尽管大多数美国人并不支持优先录取校友子女,但是顶尖名校却一直不肯放弃这个原则。一方面是出于学校资金筹措的考量,优待校友子女有助于鼓励校友积极为学校捐款。另一方面,这个录取原则如一把双刃剑,利用它可以平衡大学里各个族裔学生的比例,为限制某些族裔学生的数量开了旁门左道。要知道,传承生所传承的可不仅仅是基因血缘,更是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还有深厚的人脉资源。名校致力于培养的学生不只是各个领域的顶尖人才,还是能够左右这个国家命运的领袖人物。“传承生优先”原则的存在有利于维护和实施精英式办学理念,这才是它经久不败的理由。

4

从社会学角度着眼,“校友优先”原则不仅是一种大学录取制度,还体现出社会资源分配的公平与否。长远来看,它也深刻地影响到人们的社会心理与人格。写到这里,我眼前不由得晃动起另一个美国朋友艾伦的影子。

说真的,艾伦活得就像个影子,他走路轻手轻脚,且喜欢溜着墙角。艾伦性格绵软,也很有绅士风度,但就是有点神经质。他才进公司没多久,就常常缠着我问,“说说看,你怎么就能移民到美国来呢?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特殊的背景?”

我反问他:“来美国要什么背景?你什么意思呢?”

“比如说,你父亲是教授吧?要么是工程师或者其他什么重要职务?”

“如果我父亲既不是教授,也不是工程师,我就不能来美国了吗?”

“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在这个国家,若是父母没有坚实的根基留给孩子,要想向上流动是很难的,很难很难的,你懂我的意思吗?”一向语焉不详的艾伦,这一次倒是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怎么会不懂艾伦的语意。当年艾伦的祖辈从爱尔兰移民过来,在田纳西州一个山间小镇扎下了根,贫穷几乎是大多数爱尔兰后裔的祖传。到了艾伦父亲这一辈,适逢上世纪五十年代北方工业城市方兴未艾,大批移民从南方的田纳西州、肯塔基州涌向这些城市。他的父亲在通用汽车公司谋得机械技工的职位,艾伦一家才逃离了田纳西大山谷,搬到底特律汽车城

艾伦对自己的爱尔兰裔身份总有点遮遮掩掩,不管跟谁讲起来,总不忘加一个注解:“我们可不是那种‘红脖子’(red neck)哎,你懂不懂?”“红脖子”是对美国乡下人的贬称,好比中国人说的“乡巴佬”。可我有点奇怪,来自乡村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每当忆起童年,艾伦脸上常常现出哀怨的表情。他告诉我,小时候他最害怕父亲生病,若是父亲倒下,他们一家人可就真的没有指望了。值得庆幸的是,那是通用汽车最风光的年代,也是底特律最辉煌的年月。父亲虽然只是个工人,可还能支撑他们一家,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哪像如今的底特律,伴随着全球化以及美国加工制造业的外迁,已经沦为名副其实的“铁锈之城”。

艾伦说,那时父亲经常告诫他们兄妹:“你们这代人将来一定要靠脑子吃饭,可不能像我们这样,靠双手打拼一辈子。”

我感叹道,“你父亲真有远见,把你们兄弟姐妹都培养成了大学生。”

艾伦耸耸肩:“是啊,他是个非常有智慧的人。”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生在另一种背景的家庭,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有些愕然,真没想到艾伦居然这么看待自己的父母和家庭。

见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自我解嘲地笑起来:“当然,我也没有期望父母是总统或总裁什么的,只是说,如果他们有比较好的社会地位和根基,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一些。没准还能进名牌大学,谁知道呢?”

这倒是真话,艾伦上的是没什么名气的州立大学,他自觉难为情,便很少提及。名校情结宛如一块肿瘤,顽固地根植于心。他心底里认定,这是因为父母没有足够高的社会地位和足够强的社会根基。从艾伦的身上,我再一次感到了那个Legacy带来的阴影。

“地位”和“根基”能证明什么呢?贫穷敝陋的家庭背景对某些人来说是向上的动力,对另一些人却可能成为毕生的包袱。我们得承认,父母的阶层、财富、地位的确会影响到孩子起跑线的前后,这种影响虽然不露声色,却无所不在。艾伦的爱尔兰家族背景和底层生活经历,给了他滋生那些念头的理由。但他的思维逻辑里又似乎隐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艾伦每次谈及“背景”就满脸的愤愤不平,只有对现实无能为力的人才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艾伦虽然对名校情有独钟,可他父母连大学的门都没进过,当然无法给他带来 Legacy的特权。他没有言明的潜台词,无非是镜子的另一面,那就是“贵族”阶层。

在我记忆的辞海里,“贵族”这个词汇一直是缺席的,我们所接受的文化浸淫在很大程度上排斥贵族这个概念。但艾伦与我们不同,和许多美国人一样,他在心理上对贵族是默许的,至少是容忍的。可在现实生活中,他对贵族阶层又是不满的、怨愤的。这种自相矛盾的心理,使他常常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

5

在四十九岁那年,艾伦终于圆了他的名校梦。倒不是他自己进了哪所名校,而是他迎娶了一位名校毕业的太太。婚礼上,比他高出一头的新娘牵着他的手,艾伦的样子好似一个逃学的孩子终于被老师牵着走上了正道,变得十分听话。艾伦的快乐毫无保留地写在了脸上,好像突然长高了好几英寸,腰杆挺起来了,脚步也变得踏踏实实,甚至还透着一股理直气壮。他也不再溜着墙角走了。对于艾伦的巨变,大家且惊且喜。

艾伦会时不时向我们炫耀一下,他太太的意大利通心粉味道多么鲜美,他太太的水果蛋糕做得多么地道。不过,偶尔他也会抱怨一下,他太太从上一段婚姻带来的女儿有多么难对付。艾伦承认,他得学点与人相处的艺术,看来艾伦是真的想改变自己了。

婚姻是件奇妙的事情,它能把许多的不可能演变成可能,也会把那些可能再度轮回到不可能。谁也不知道艾伦的交流艺术学得怎么样,但他的婚姻终究没能逃过“七年之痒”。名校太太带着女儿走了,丢下他一个人,艾伦又回到了单身汉的生活轨道。人人都为他扼腕叹息,说如果艾伦不那么膜拜精英名校、找个门当户对的靠谱女人结婚,结局恐怕就会不一样。然而,人生没有什么“如果”,谁也无法让时间倒流,重新来过。

我最后一次见到艾伦,是在城里一条古朴的老街上。落樱飘满街巷,新开的梨花白晃晃地耀眼。艾伦开着一辆半旧的灰色吉普,老远就冲我按喇叭。他把车停在路边,跳下车来。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才两年不见,艾伦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棕黄色的卷发稀疏松散,脸上的皱褶使面颊显得更窄了。他眯起眼睛笑着,似乎已走出了往日的阴霾。他像报告喜讯一样地告诉我,他不久就要回田纳西和父母会合。我问他还回来吗,他摇摇头说,住得惯的话,或许就不回来了。听了这个话,我说不出来是喜还是悲。

看来,这一回他是真的不在乎了。那张“乡下人”的标签曾让他窘迫了大半辈子,最终他依旧要重归故里。谁管他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人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循环,只不过有些人爬的是螺旋,而有些人走的是圆圈,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点。当曲终人散时,有谁在意你曾经是攀缘在螺旋上,还是兜转在圆圈里呢?

艾伦开上灰色吉普车走了。“乡村小路,带我回家,回到属于我的那个地方”,约翰·丹佛的歌声随风飘散,那是他最喜欢的乡村音乐歌手,有约翰一路陪伴,艾伦是不会寂寞的。回家好,回到父母身边,回到童年的地方,那也许是艾伦最好的归宿。

6

我收到丹尼尔递交的辞呈时,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反而如释重负。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丹尼尔。他应聘去某公司做主管经理,并计划去读MBA。他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向往高大上,去追逐梦想。

如果说丹尼尔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还就是因了他曾经的哈佛梦。理想与野心就如同手背与手心,理想虽未实现,野心却依旧在那里。这样的人常常是不安分的,这也是丹尼尔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他不甘心沉溺于日常事务性工作,总是在寻找挑战的机会,去证明自己向上攀升的雄心和勇气。

与此同时,我仿佛又看见艾伦的小吉普,一路向南,行进在去往田纳西的乡间路上。崎岖不平的路渐渐地变幻,宛若一条蜿蜒曲折的藤,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藤。

路,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藤,是一节一节攀缘上去的。向上攀升是藤的本能,向上流动也是人之欲望的原始驱动力。芸芸众生都挤在那条看不见的藤上。世界好似一个大舞台,所有的掌声都飞向藤尖的佼佼者,因为他们成功了。那是被这个现实社会认可并构筑的成功模式,也是以少数人高居社会金字塔尖的模式。有谁能够对这种成功的标准毫不在乎?有谁能够超越这种预设的成功模式呢?

丹尼尔勇往直前地踏上了这条攀藤之路,艾伦却选择了相反的方向。我不知道该为丹尼尔高歌,还是该给艾伦浅唱。他们都算不上成功者,他们的选择也都充满了无奈。这就是人生吧,谁能逃脱这条藤的束缚呢?我们都攀缘在藤之上,无论是沮丧的,还是快乐的。

(为保护隐私起见,文中的名字均为化名。)

【作者简介】舒怡然,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九五年赴美留学。现工作定居于美国首府华盛顿。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随笔集《千万里追寻着你》(2015年海南出版社出版)。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中国和海外的文学期刊及报刊,散文曾获第二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优秀奖,短篇小说获得第二十二届美国汉新小说佳作奖。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