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创漫步|台南正兴街的反士绅化愿景:街自慢以求远

真鹤
2019-06-21 16:37
来源:澎湃新闻

《正兴闻》——这本号称“全球首创街道特刊”、“全球视野最窄的杂志”,诞生于台湾台南市一条长度不超过100米的街道。杂志定价为65新台币(约合人民币14元),封面上写着“本刊收入扣除成本将持续投入街区活动”。

5月初,笔者跟随一次台湾社区营造的考察,拜访了台南市海安路商圈附近的正兴街。作为向导,曾在正兴街开乐器店的黄祺翔讲述了正兴街缘何成为台南最受关注的街区的故事。

故事的前半段是,一群爱玩的年轻人,通过有趣的活动进行社区营造,改变了正兴街的面貌,吸引了公众关注和游客涌入;而故事的后半段是租金开始上涨,黄祺翔的店铺租金从27000新台币(约合人民币5900元)涨到35000新台币(约合人民币7700元),他被迫将乐器店搬到附近一条不大有名气的街道。

这条被当地媒体称为“反士绅化运动”典型的街区仍在转型中。虽然无法逆转因高房价而淘汰独立小店的状况,但仍然为其他城市街区如何创造活力,如何反思社区营造,提供了鲜活的案例。

正兴街街景。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2013年,黄祺翔在正兴街开了一家乐器店。之前一次圣诞活动上,他了解到正兴街有一群创业的年轻人开店,那里氛围和其他街区不太一样,店主不是各顾各赚钱,而是常常去别家店铺串门聊天,互相帮忙。这种氛围吸引了他。

最初,这些年轻人只是一起出去玩,一个季度一次,甚至把休息时间统一调整到周二周三。因为玩得开心,彼此合得来,大家就成了朋友。于是,这20多家店铺给自己的组织起了个名字——“正兴帮”。不是帮派的帮,而是帮忙的帮。

“正兴帮”的核心人物,是一家服饰店的店主高耀威。他曾在台北做企划,擅长做活动,可以调动各种资源,能花最少的钱,做出大家想做的事情。

第一次尝试是一场音乐活动。高耀威请了4组艺人来正兴街表演。为节省经费,他们想了一个办法,用“包吃包住包玩”代替艺人的演出费,最后只有租借音响设备花了钱,其他都由大家自己完成。比如,不打印宣传资料,而用纸板写宣传牌,纸板来自水果店的纸箱,内容则由擅长写毛笔字的店家完成。这一独特的视觉风格成了正兴街的标志。后来,水果店店主还把纸箱裁切好,以备活动使用。

正兴街另一个标志是“正兴猫”,源自一次圣诞节上以猫为主题的活动。这里有很多流浪猫。当时,有个插画师朋友来玩,给不同店家拍了照片,把店主都画成猫,挂在各个店里。后来有人来询问,想买正兴猫的周边产品,他们就开发了正兴街的第一个产品——明信片,其收入成为正兴街的公共费用。

 一家店铺门口贴着代表不同店家的“正兴猫”

如今漫步在正兴街上,随处可见正兴猫的身影。在入口处,有几个画着正兴猫的立牌,上面写着交通提示标语,诸如“左边走道开放,住户机车通行哦”,牌子下连着可以滑动的木板。

原来这些牌子是用来封路的。街上车子多,放假时甚至会堵车。为了让儿童能在周末安全逛街,也为了吸引更多游客驻留,正兴街申请在周末和公共假日禁止车辆入内,变成步行街。相比冷冰冰的交通标志,这些正兴猫的图画会让大家更愿意遵守交通规则。

画有正兴猫的路牌

小有名气之后,他们2013年11月做了一本《正兴闻》——号称“全球视野最窄的杂志”。里面就是正兴街上的各种琐事。原本是自娱自乐,大家业余时间一起做着玩,放在正兴街的店里卖。没想到,后来受到关注,甚至出现在诚品书店的货架上。但他们并没打算做大,每期只印1000多本,卖完就没了。目前《正兴闻》出到了第7期。

一家水果店摆着几期《正兴闻》

除了杂志,他们还有一个“放送头广播”。最初是为了呼唤乱停车的车主,用诙谐的方式解决乱停车问题。后来,他们开始广播更多内容,比如店主想说的话、曾经来过的艺人的问候、音乐等等。

活跃期的正兴街,一年举办上百场活动,其中有一些很独特的。比如2016年4月的办公椅大赛。他们偶然在网上看到日本京都的办公椅大赛,就是上班族坐着办公椅绕着某商圈街区转,在规定时间内(1小时或2小时),谁转的圈数最多就可获胜。这个看似无厘头的比赛,一方面可以让上班族释放压力,考验他们的体力、脑力和合作力,他们可以自行改造椅子,三人一组参加比赛;另一方面,也为该商圈街区做宣传。不出所料,办公椅大赛后,正兴街更火了。

一切似乎都在沿着通常社区营造叙事的美好前进。然而,在五六年的街区共识后,高耀威开始反思:“办了很多活动,喝了太多酒,吃了太多肉,受到太多注目消化不良导致身心失衡……这就是复兴吗?这就是社区营造吗?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正兴街上的店铺

2016年,高耀威在环台湾岛分享正兴街的经验时,接触到各界的团体组织,他决定成立一个组织,改变街区内部虚拟帮派组织的运作模式。2017年5月,这个组织正式成立,取名为“台南市街区正兴同协会”(以下简称协会),而“同”字是希望大家像同班同学一样,保持童心。

高耀威对这个组织的构想是这样的:“由协会会员共同提出‘街区重点事务’,形成‘专案责任制’的理事运作小组。理事们从‘街区重点事务’认领自己想做或擅长的事务,例如正兴咖啡馆任职‘放送头广播’理事,蜷尾家任职‘正兴街游’理事,布莱恩红茶任职‘垃圾处理’理事,正兴猫画家小圭任职‘正兴猫’理事。9个理事各行其职,就像太阳系9个各自运作的行星,每3个月开一次理事会。理事长的任期从两年改为一年,希望透过星系的组织运作模式,创造人人都是太阳的可能性。”

这个协会还将总干事的头衔偷偷安排给正兴街上的一个三岁小孩吴禹,用意为把未来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而协会的办公地点为街上一位年迈阿嬷的家,她是《正兴闻》杂志上的日语专栏老师,因为跌倒住进安养中心,其家人决定把房子租出去。协会引入了一家设计工作室,这家工作室把四楼无偿提供给协会。

在成立协会后,高耀威开始尝试能否用私有空间的公共化来逆转过度的商业化。他需要跟房主交涉租金的事。

“以前我跟房东说,我是卖衣服的,经常被挂电话。现在说我是理事长,至少愿意多听两句。”

有个房东在交涉后,决定降低租金,还把二楼租给摊贩情侣居住,三楼免费使用,并提出“不可营利、独立出入口、可以办公开会打乒乓球”。这个有些无厘头的提议,帮助高耀威开启了天台计划三部曲。

所谓三部曲,第一部曲是和一群大学生合作,在三楼天台造“天空之城”木屋。隔壁正好是高耀威服饰店的三楼,爬窗就可进入。于是,他把那里变成免费的“自便漫画屋”,并得到朋友捐赠的免费漫画书,成为第二部曲。接下来,他把原来三楼的乒乓球台搬到天台,完成第三部曲“屋顶上的乒乓”。

另一个私有空间公共化的尝试,位于一片破败百年老宅的荒地。2015年,这片荒地位于“登革热重点防治区”,街区动员大家打扫,没想到成功转型成演唱会场地,他们举办了“市长我们整理好了演唱会”。后来,又举办了烤肉聚会等活动。

变成公共空间的老宅荒地

荒地主人阿锵说,“只要我们自己玩起来,大家就会觉得好玩。”这片荒地没有屋顶,没有wifi,其自由随性的氛围,让来访者觉得异常舒坦,变成了大家休息放松的地方。阿锵还在里面卖自助茶叶蛋,自己夹,自己付钱,自己洗。

荒地主人阿锵的自助茶叶蛋

随着街道的走红,游客的涌入,大量的垃圾产生。当地环保局赞助了两个15公斤的垃圾桶,由志工进行清理。但没想到,垃圾以每两小时八包大垃圾袋的速度产生。由于周边没有其他垃圾桶,四面八方的垃圾都随着人们而来。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正兴街引入了“杯杯计划”,让玻璃杯取代纸杯循环利用。他们和一家提供玻璃杯的公司合作,游客可以在一家店免费租玻璃杯使用,然后到另一家店还,最后由这家公司统一回收并清理玻璃杯。但试了没多久,就发现有些杯子会被拿走。现在,租玻璃杯会收少量租金,但使用率仍不高。

比垃圾问题更棘手的,是租金上涨问题。在2018年4月第七期《正兴闻》的卷首语中,高耀威表达了对租金问题的焦虑:

“正兴街确实正在灭亡,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两年前某一栋老厝易主后,房主开出了最高房价,正当大家下巴还来不及掉下来时,房子便趁着正兴之光找到承租人。开了一间冰淇淋店。某天经营者来找我,我问他为何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来投资,这位香港老板说,房租比香港便宜多了。

今年,这位承租人承受不了每月的亏损,黯然离开,我以台南市街区正兴同协会理事长的身份,打给外地投资客屋主,以道德劝说的方式,请他考虑街区长远共荣,不要带坏其他房东。屋主抗议道,投资就是获利啊!谁叫之前的房东卖那么贵等等。我们的对话不了了之。

电话没挂多久,房子就以再创新高的价格租出去了,新的承租业者是夹娃娃机。”

在老宅荒地介绍正兴街的黄祺翔

其实,当初协会制订组织条例时,曾提出一条“街区店家及房东需共同维持房租每年不超过7%的涨幅”,但这条被政府窗口挡下来,因为干涉了自由经济。协会成员抗议“事实上自由经济快让我们失去生活的自由了”。在政府眼里,这样的抗议显然不会有效,最终他们将条例改成“街区店家及房东需共同维持房租之合理性”。

如今,和黄祺翔一样,一些小店已被高额的租金赶走。但黄祺翔仍是协会成员,他还保持乐观,“我们是想来正兴街生活的人,已经有了革命情感,不管留在这里还是搬出去,都有很大收获。现在我们要回归本职,经营好自己的店。我们能为正兴街做的就尽量做,剩下的就让它自然地发展吧。”

黄祺翔说,就在刚刚过去的5月,又有两家小店关门了,一家是小满食堂,一家是正兴咖啡,最早一起开店的伙伴已经越来越少了,还留下的店多是自家房子,未受到租金影响。

而高耀威曾在《正兴闻》中写道:“从煽情的集体动员改变成一小撮一小撮像蚯蚓一样的日常蠕动,沉一点稳一点,街自慢以求远。”

(本文根据“无奇不游”发起的“社区营造台湾研习营活动”行程内容而写。无奇不游是一家社会企业,致力于设计寓学于游的浸入式社会创新体验,带动参与者参与社会向善。微信公众号:Gobeyond无奇不游)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