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影节丨《海上花》:一部“海上奇书”的百年跌宕

韦伊
2019-06-15 23:01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在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经过当今最权威的电影修复机构博洛尼亚电影修复工作室的还原,拂去二十载风尘的《海上花》得以以4K版重新与观众见面。

人的命运各有不同,书籍亦如是。在源远流长的出版史上,多数书籍都难逃被年轮吞噬的厄运,只有少部分佳作得以在时光的洗刷中留存下来。而其中更少的一些,在它诞生的时代受忽视遭冷落,却在日后有幸遇到有缘人,得以从积尘中被打捞出来。清末松江府文人韩邦庆(字子云,别署太仙、大一山人、花也怜侬等)撰写的小说《海上花列传》便属于这一类。

这部吴语方言小说借着长三书寓(青楼)里各个房间上演的故事,展现晚清上海(当时隶属松江府)妓女与嫖客群像。在19世纪末出版之初(1894年),“不获风行于时”(语出孙家振《退醒庐笔记》)。但在存世的一百多年间,曾三次蒙慧眼识珠。

最早是1926年,由胡适和刘半农牵头,重版了标点本,并做序详述39岁便英年早逝的作者韩邦庆其人及此书的个中奥趣,并尊为“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再到1982年,张爱玲将它从吴语翻译为国语版,在台湾的《皇冠》杂志连载,并于次年出版单行本;随后藉华语文坛持续延烧的“张爱玲热”,这部故纸堆也跟着火了一把。还有就是1998年,侯孝贤导演将它搬上银幕,由梁朝伟、刘嘉玲、李嘉欣等港台明星出演,曾入围当年的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说起来,最近的这一次距离现在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电影的载体都已从胶片跨越到了数字。好在技术的进步不仅带来日新月异,有时也能令时光倒流。

在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经过当今最权威的电影修复机构博洛尼亚电影修复工作室的还原,拂去二十载风尘的《海上花》得以以4K版重新与观众见面,不知这是否可令小说《海上花列传》迎来第四度“重生”。

《海上花》海报

胡适、张爱玲、侯孝贤为何偏偏钟情它

韩邦庆出生官宦世家,少时即资质过人,却经历家道中落,又仕途不顺。跟当时的许多文人一样,他嗜好鸦片烟,也爱逛书寓,唯一的正职大约就是给《申报》投点文章,以及在自己编撰的小说期刊《海上奇书》中连载《海上花列传》。虽远不算是文坛红人,但他在同侪眼中,也绝非等闲之辈。在韩邦庆往生后,有署名“松江颠公”的作者追忆道:“为人潇洒绝俗,家境虽寒素,然从不重视‘阿堵物’,弹琴赋诗,怡如也”;“顾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论说外,若琐碎繁冗之编辑,掉头不屑也”;“生性疏懒,凡有著述,随手散弃”。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作者的性格往往决定着作品的命运。《海上花列传》在其问世之初默默无闻,与它的不合流俗、不从风尚脱不了干系。与韩邦庆有交往的孙家振(字玉声,别署海上漱石生,著有《海上繁华梦》等)在《退醒庐笔记》中提到,韩邦庆之所以选择用吴语写作此书,盖因“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但在孙家振看来,这正是《海上花列传》不畅销的主要原因:“于以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此外,胡适的分析也不无道理:“《海上花》是一部文学作品,富有文学的风格与文学的艺术,不是一般读者所能赏识的。《海上繁华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他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说到底,一般狎邪小说的忠实读者,只知此书写的是妓院,冲着活色生香找来一读,结果看到的却是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又或者以为其中有陈圆圆、柳如是如此奇女子,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众斤斤计较、步步为营的小娘子。这般缘木求鱼,自然失望是难免的。

然而,时移世易,令它在问世之初蒙尘的劣势,却成了它得以被重新挖掘的亮点。胡适评论《海上花列传》“全书笔法是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但多了“一个鸟瞰的布局”,故更胜前作一筹。而且,“前人写妓女,很少能描写他们的个性区别”,但“到《海上花》出世,一个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来描写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觉地描写各人的‘性情,脾气,态度,行为’”,“黄翠凤之辣,张蕙贞之庸凡,吴雪香之憨,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李漱芳之痴情,卫霞仙之口才,赵二宝之忠厚……都有个性的区别,可算是一大成功”。他又引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它的评价,说“《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的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余韵。鲁迅先生称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这是文学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

不过,在胡适看来,“《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贡献还在他的采用苏州土话”。这位“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如此说道:“老实说罢,国语不过是最优胜的一种方言;今日的国语文学在多少年前都不过是方言的文学。正因为当时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学,敢用方言作文学,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积下了不少的活文学……”

《海上花》剧照

而到了张爱玲这里,《海上花列传》最大的妙处在于:“暗写、白描,又都不落痕迹,织成了一般人的生活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许多事‘当时浑然不觉’。所以题材虽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无艳异之感,但在我所有看过的书里最有日常生活的况味。”(《忆胡适之》)

以上这些特质加在一起,或许就是侯孝贤为这部小说着迷,在拍了13部以台湾本土为背景的作品后,终于第一次在题材上跳脱出去的原因。当然,题材的殊异只是表象,重要的是,侯孝贤看到了这部小说的底色与自己的契合点。向他推荐该书的编剧朱天文在《<海上花>的拍摄》一文中写道:“侯孝贤看《海上花》,看到的是里头家常、日常的这些东西。这个,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电影的特色和魅力所在——日常生活的况味。换句话说,是长三书寓里浓厚的家庭气氛打动了他。借由百年前的妓院生活,说着他一直在说而仍感觉说不完的主题。”朱天文也在文中提到侯孝贤在接受法国《解放报》采访时的释意:“我喜欢的是时间与空间在当下的痕迹,而人在这个痕迹里头活动。我花非常大的力气在追索这个痕迹,捕捉人的姿态和神采。对我而言,这是影片最重要的部分。”

从小说到电影

《海上花列传》共计六十四回(张爱玲译本合并为六十回),以赵朴斋兄妹来到上海的一番遭遇为线索(作用相当于是《红楼梦》里的贾雨村),引出长三寓所里的诸多倌人(妓女)与客人(嫖客)的大小故事。

《海上花》剧照

电影《海上花》抛弃了赵朴斋这条线,再撷取长三寓所里的吉光片羽。要论内容的丰富性,电影无法与小说相提并论。不过,单是片中王莲生(梁朝伟饰)与沈小红(羽田美智子饰)张蕙贞(魏筱惠饰)、洪善卿(罗载而饰)与周双珠(刘嘉玲饰)、罗子富(高捷饰)与黄翠凤(李嘉欣饰)这三房的剪影,已具有群像的效应。而且,这三房放到小说里也是最具特色的。

先说电影里分量最吃重的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这房,编剧朱天文的偏心,很可能是因为受了偶像张爱玲读解的影响。世人看《海上花列传》,多半最感念如同《茶花女》翻版的陶玉甫与李漱芳的凄美爱情,但在看透人间冷暖的张爱玲眼中,“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恋,而是王莲生、沈小红的故事”。(国语版《海上花列传》译后记)大抵是因为后者更为复杂,既有真情亦有假意,既有背叛亦有难舍,既有务实的权衡亦有虚妄的执着,也恰恰映照了她自己与胡兰成的那段情。于是,笔传到“张迷”朱天文手上,陶玉甫与李漱芳的故事在电影里只是借洪善卿之口,一句带过;而王莲生在行将离开上海前,被问及沈小红境况时的沉默无语,才是整部电影最打动人的一幕。

而洪善卿与周双珠这对,可以说是整部小说里最洞悉世情的男女典范。到了电影中,他们也同样如此,比如周双珠仅靠几句话,就能把年轻气盛的双玉安抚得妥妥帖帖,还能让被说服的一方体察到她的体贴与善意。在王莲生已经知晓沈小红姘戏子后,洪善卿却让他再去探望她一次,为的不是感念旧情,而是万一女方要死要活,对外不至落人口舌。而当富家少爷朱淑人与妓女双玉为婚事闹得鸡飞狗跳之际,最后全靠洪善卿与双珠从中斡旋,一场闹剧才得以善终。虽然电影只拍到洪善卿说服不谙世事的淑人拿出一万元善后,但明眼的观众一看便知他少不得从中捞得好处。洪善卿为人势力善钻营是真,他同情妓女的身世也是真,是故虽八面玲珑,可又不让人觉得面目可憎,堪称全片最有厚度的角色。另外,个人看来,罗载而和刘嘉玲也是全片发挥最好的一组演员。前者从心所欲,收放自如;后者拿捏得当,不显山露水,却自有风采。

《海上花》剧照

至于罗子富与黄翠凤这对,重点在后者。黄翠凤爱憎分明,是花丛中最具个性也最独立的一位。她也如双珠一般看得通透,但奈何一张嘴不饶人,往往出于好意心直口快讲道理,可对方既不想听,更不会念她的好。她的这些特点全在电影中表现得一清二楚。比如隔壁的小姊妹诸金花(伊能静饰)找她哭诉挨了老鸨的打,她也气不打一处来,教她如何对着干,可一听说诸金花为了老相好,一个月只做了一块钱的生意,又气得立刻翻脸,把她赶走。其他倌人的心思都围着客人打转,只有黄翠凤想的是自己筹钱赎身,自立门户;遇到老鸨狮子大开口,硬是不许相好罗子富插手,生怕让老鸨占了便宜。饰演黄翠凤的李嘉欣素有“花瓶”之名,但在《海上花》里,发挥上佳,尤其是眼角眉梢自带锋芒,既现出泼辣,又不失聪慧。

除了出场人物的数量之外,电影在语言上也有所变化。小说以苏州话写成,胡适赞:“这种轻松痛快的口齿,无论翻成那一种方言,都不能不失掉原来的神气。这真是方言文学独有的长处。”而电影的角色主要操上海话,仅潘迪华饰演的老鸨一人讲地道苏白。上海话虽也属吴语系,但相比苏州话,直观感触更酣畅淋漓,也更具市井气息。苏州话则是自带一种戏剧性的间离感。

《海上花》剧照

举例来说,双玉要说服淑人跟她一起殉情,小说里的苏州话对白是:“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电影里的上海话对白是:“吾倪两额七月里来一笠园里,阿像个辰光一道坐了额的港闲话,侬阿记得伐?”张爱玲的国语译文为:“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这时候这样一块坐着说的话,你可记得?”同样的意思,哪一种表述更生动鲜活,一目了然。

至于电影里的这种改动是否合适,个人看来,若要顶真起来看,韩庆邦以苏白落笔,或许是因为彼时苏州是吴语地带在文化方面最强势的地区,但晚清上海的书寓是否当真通行苏白,本就值得商榷。这么来看,电影采用上海话虽是基于演员本身对上海话更上手,但反倒有了点几分拨乱反正的意味。然而,再顶真一点,电影里的对白与如今的上海话几无差别,但是否与那个时代人们所操的上海话相符,同样值得商榷。不过,不论如何,明明已经有现成的国语版本,但电影《海上花》还是敢于以方言为对白,不得不说是侯孝贤导演努力追索最纯粹的“时间与空间在当下的痕迹”,“捕捉人的姿态和神采”的大胆尝试。

此外,电影《海上花》一章一场,一场一镜的拍摄方法;画面中明暗的对照;房间里的各种摆设布置(朱天文曾撰文透露作家钟阿城跟着美术组,指点了不少迷津)等等也都值得玩味。

关于《海上花列传》的命运,胡适曾写道:“当日的不能畅销,是一切开山的作品应有的牺牲;少数人的欣赏赞叹,是一部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应得的胜利。但《海上花》的胜利不单是作者私人的胜利,乃是吴语文学运动的胜利。”张爱玲又说:“《海上花》两次悄悄的自生自灭之后,有点什么东西死了。”时至今日,有《繁花》接过它在吴语文学拓荒之路上的斧凿,又有电影世界中的“复活”,即便这部作品还未完全达到应得的认可,但没有在时光的流逝中堙没的它,终究是幸运的。能展卷读之,能在银幕下观之的我们,终究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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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