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镜》的迷思：当科技黑入我们的感官
在网上一向被誉为神剧的《黑镜》（Black Mirror）目前已播出五季，其中包括2011年12月英国电视4台（Channel4）播出的第一季3集，2013年播出的第二季3集，以及第二季和第三季之间的一个圣诞特别篇；2014年《黑镜》转投网飞（Netflix），之后由Netflix陆续播出了第三季6集，第四季6集，以及一个特别篇《黑镜：潘达斯奈基》（Black Mirror: Bandersnatch）， 今年播出了第五季3集。所以满打满算，截止2019年，“黑镜宇宙”一共包括23部各自成篇的迷你剧。
作为一个轻度OCD（强迫症）患者，看个剧绝不能走马观花看完就忘，事后总结归纳大数据挖掘深度学习都是必不可少的。五季全部刷完，忍不住统计了一下这23部迷你剧背后的科幻理念，发现这23个剧集看似眼花缭乱各不相关，实际上天下武功出少林殊途同归，其中居然有18部都跟人的大脑、意识、感官等题材密切相关，或者至少擦边。
假如大脑可以直接跟网络或者虚拟世界对接，会怎样？——这样的故事譬如S0302、S0404、S0501等；
假如大脑里的记忆可以被提取，或被消除，或被改写，会怎样？——这样的故事譬如S0103、S0403等；
假如大脑接收的信号被黑客入侵，大脑却无法辨知真假，会怎样？——这样的故事譬如S0202、S0305、 S0402等；
假如大脑可以被复制，然后让人的意识脱离肉体单独存在，会怎样？——这样的故事譬如S0304、S0401、S0406、S0503等。
人类有什么细思极恐的细节？
“大脑是你最重要的器官”——这是大脑告诉你的。
这是网上流传的一个“大脑阴谋论”的段子。连接大脑、呈现大脑、入侵大脑、复制大脑……可以说，《黑镜》之所以能刺激到我们的感官，正是因为这23集绝大部分讲的都是，当科技入侵了我们的感官系统之后发生的黑色事件。这是《黑镜》这个剧的独特之处。这里没有好莱坞电影的CG特效，也没有温馨感人的情感体验，也没有什么正面积极的价值观的引导。跟感官世界密切关联的科幻创意，是《黑镜》观剧快感的最主要来源。
所以下面我们先从脑科学说起，然后一步步分析《黑镜》是怎样刺激到我们的感官的。
一、“三磅宇宙”之谜
《黑镜》在科幻方面的创意出发点，其实是笼罩在脑科学前面的一团迷雾。科学的盲区，很多时候往往会成为科幻的乐园。大到宇宙的未解之谜，小到我们每个人身上的这个“三磅宇宙”（大脑），因为它们都存在未知领域，所以才会成为科幻创意的源泉。拿宇宙来说，科学家捣鼓出元素周期表之后，一直以为宇宙的组成物质已经全部都清楚了，但是现在我们知道，原来之前发现的所有物质在宇宙中只占个零头，占大头的是我们完全不明所以的暗物质和暗能量。我们目前对大脑这个“三磅宇宙”的认识同样也是迷雾重重。我们知道，大脑的组成包括一千亿个神经元，其中大脑皮层大概有130亿个神经元。科学家们曾经一度拿神经元这东西跟计算机的与或门、与非门进行类比研究，但现在发现神经元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输入不一定对应一个确定的输出，而且神经元和神经元之间好像也不尽相同。对于大脑这个神奇的器官，脑科学虽然取得了越来越多的进展，对于大脑我们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但迄今为止依旧没有特别重大的突破。
阿瑟·克拉克很多年前写过一个短篇科幻小说，叫《接弗兰肯斯坦请拨F》，其科幻创意正是基于我们对于大脑的已知和未知。在阿瑟·克拉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还没有网络这东西出现，小说想象地球上的电话越来越多，每一部电话类似于一个神经元，当电话的总数量达到一定数值的时候，一个类似于人脑的“超级大脑”便诞生了，地球因此开始陷入一片混乱。这篇只有一两页纸的短篇小说趣味盎然，关于“超级大脑”的想象日后经常出现在各种科幻作品里面。
另外推荐一本相当有趣的脑科学的科普著作，书名叫做《脑中魅影》。作者通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有趣案例，向我们深入浅出的讲解了目前脑科学的研究进展。比如有的病人在做过截肢手术截掉一只手以后，偶尔会感觉到已经被截掉的那只手的疼痛感，这个现象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现在的其中一个解释，这很可能是因为感知这只手的大脑区域和感知脸的大脑区域相邻，手被截掉之后，这两个区域可能会发生重叠，于是当这个人的脸被撞到的时候，TA会感觉到脸和手同时有痛感。这个理论还可以用来解释恋足癖，这很可能是因为脚对应的大脑区域和性器官对应的大脑区域相邻，所以某些人会对脚这个部位产生强烈的性欲望。
把前面这些讲完，基本上就可以来分析《黑镜》了。
二、连接大脑
这里先从斯皮尔伯格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一部作品《头号玩家》说起。尽管这部电影情怀圆满看点十足，但剧中呈现的那个进入虚拟世界的办法相当经不起推敲。让一个人戴上VR眼镜，站在跑步机上面，再吊上几根钢丝，就能模拟出游戏中的各种感觉和体验吗？显然做不到。即便是反派坐的那个豪华版游戏装备，也不可能模拟出游戏中的各种感觉。这东西用来按摩还差不多，我们在真实世界里的很多感觉，比如说失重的感觉，按照影片中的技术是不可能模拟出来的。
想要让一个人在虚拟世界里体验到百分之一百的真实感，靠这些外挂装备是难以实现的，必须得要另辟蹊径才行。1981年，美国当代哲学家希拉里·怀特哈尔·普特南（Hilary Whitehall Putnam）在他的著作《理性、真理与历史》中首次提出一个叫“缸中之脑”的思想实验。假如把一个大脑浸泡在某种营养溶液里面让它保持“活着”的状态，然后给这个大脑接上各种神经信号输入装置，让这个大脑时刻体验着真实世界里的各种感觉，这种情况下，这个大脑能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大脑的这个真相吗？
《黑镜》里面经常出现的那个贴头上的小东西，贴上之后人瞬间可以进入虚拟世界，背后的原理应该跟这个“缸中之脑”的理论差不多。这个东西可以把各种信号直接发送给大脑，让大脑在虚拟世界里获得跟真实世界一样的各种感觉。比如今年推出的《黑镜》S0501，剧中两个男人在游戏世界里获得了强烈的性快感，这显然得靠直接刺激大脑，用《头号玩家》里的装备再怎么搞也不大可能做到。
能把大脑跟计算机创造的虚拟世界无缝对接，这是早在1984年赛博朋克小说的鼻祖《神经漫游者》里面便想象过的，之后多次出现在各种科幻小说或者科幻影视作品中。但是迄今为止，实现这项技术的前景还是很渺茫。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我们目前对于大脑的认知不够。《黑镜》中对这一技术基本持中性略偏负面的立场。《黑镜》S0501中的两个男人由于过度沉湎于游戏中的性快感，以至于一个耽误了家庭生活，一个影响了个人生活。最后的折中办法是两个人每个月只能进入虚拟世界体验一次这种快感，而在这一天这个已婚男人的妻子可以去酒吧约会。另外两个跟连接大脑相关的故事是S0302和S0404。S0302中由于游戏体验过于真实，导致玩家精神彻底崩溃。
S0404中的设定相对温和。男女主角在虚拟世界里进行模拟恋爱一千次，其中有998次两个人试图摆脱人工智能的安排结合在一起，这说明这两个人有99.8%的几率是最佳伴侣。这一集对待人工智能和虚拟世界的态度似乎既不褒也不贬，在虚拟世界里寻找真爱这件事虽不丑恶但也未见得有多美好。也许有一天科技真的能发展到未卜先知，连寻找伴侣这样的事情都能替一个人轻松搞定，这样的未来你会喜欢吗？
三、呈现大脑
大脑也许是我们个人隐私的最后一道屏障。所以在刘慈欣的《三体2：黑暗森林》里，面对外星人的入侵，地球人才会想出一个“面壁计划”，让几个面壁人为所欲为不必做任何解释。打败外星人的办法只有藏在面壁人自己脑子里，才不会被三体人窥探到。可以说，大脑是我们最后的一道黑箱。
假如有一天，有一种科技能够把我们的大脑这个黑箱给撬开，把大脑里的记忆呈现出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在《黑镜》的S0103和S0403里面，为我们呈现的两个故事都是坏事。《黑镜》S0103里，丈夫观看了妻子的记忆，知道了妻子婚后的出轨行为，由此婚姻破裂。《黑镜》S0403讲的是一个欲盖弥彰的杀人犯的故事。一个女办事员调查一次车祸事故，却意外把女主角杀人的记忆也一并提取出来，结果女主角不得不继续掩盖罪行杀人灭口，不仅残忍杀害了意外知道真相的女办事员，连带她的丈夫孩子也一并杀害。水可覆舟亦可载舟，最后警方还是利用同样的科技手段，通过提取女办事员家中宠物的记忆，识别出了凶手。所以在这一集里面真正导致女主角连环杀人的不是科技，而是人性中的黑暗面。
我们是不是应该让我们的大脑永远处于黑箱状态？要不要让科技把这个黑箱打开，让我们从此对它一览无余？这个问题耐人思考。
四、入侵大脑
像VR这样的装置，说到底还是在人体之外附加了一个信号源。假如现在有一种科技可以直接黑入人体，截获从眼球到大脑这条神经线路上的视觉信号，然后对其进行任意操作，这个时候大脑会认为这个被改变过的信号就是眼睛真实看到的世界。这话可能有点绕，下面看看《黑镜》中的两个例子。
《黑镜》S0305，政府修改了军人的感知系统，让军人看不到被杀戮对象的真实面目。这些军人一直以为自己屠杀的是所谓的“蟑螂”，而不是活生生的像自己一样的人类。直到有一个军人的感知系统出现故障，才意外发现真相。政府对这个军人的惩罚是，把他杀人的真实片段在他眼睛里循环播放，直到他屈服，接受记忆抹除遗忘真相。这大概是《黑镜》中最一黑到底的黑色故事。
《黑镜》S0402，母亲修改了女儿的感知系统，让她在成长过程中看不到任何负面的东西。比如孩子看到的狗自动被打上马赛克并且静音。这原本是出于母亲对女儿的保护欲，结果女儿长大后反而对各种黄赌毒的东西毫无警戒之心。利用这套装备，母亲还可以随时在电脑上看到女儿看到和看过的东西。这种黑入他人视听系统的行为显然严重侵犯隐私。最终女儿发现真相离家出走。
假如入侵大脑后不光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视听系统，还可以操控一个人的记忆，这样又会出现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假如一个人的记忆中断了，那么这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黑镜》S0202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故事。一个女罪犯被众人以正义之名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先抹除她的记忆，然后让她被人追杀，并且让游客们围观她被追杀。整个过程一次又一次的循环，让这个女罪犯生不如死。这里面的问题在于，假如一个罪犯犯罪的记忆被抹除了，TA还是原来犯过罪的那个TA吗？TA还需要为TA犯过的罪负责吗？
五、复制大脑
《黑镜》中很多故事的一个基本假设是，人的意识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对这个命题我向来是半信半疑的。假如人的意识可以脱离肉体，并且借助科技的力量，我们可以把一个人的意识从大脑里面导出来，那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黑镜》S0304大概是所有这23部剧集里面唯一一部光明和亮色的。剧中的两位女性老人在虚拟的游戏世界里相爱，并且在死后把自己的大脑上传，成了虚拟世界里的永久居民，既获得了真爱又获得了永生。
相比之下，《黑镜》S0401和《黑镜》S0406可以说是最暗黑的两部。《黑镜》S0401可以说是一部黑镜版的《星际迷航》。男主角利用身边同事的DNA，在自己创建的游戏虚拟世界里复制了他们。这些生活在虚拟世界里的角色有了和人一样的自我意识，从法律上来说他们没有人权，可是从道德上来说他们又和真人一模一样。在游戏的世界里男主角成了一个恶魔，肆意折磨这几个复制人。《黑镜》S0406《黑色博物馆》这一集创意与之类似。一个死刑犯的意识被保存在博物馆，游客们让这个意识一遍又一遍的体验临死之前被电刑的感觉，这样做似乎并不违法，但显然违反人性。
假如有一天，我们可以让意识脱离肉体单独存在，如《黑镜》S0304和《黑镜》S0406；或者在虚拟世界里复制一个人的意识，如《黑镜》S0401，那么我们该如何对待这样的一个“意识”？是把TA当人看平等尊重TA，还是有权力肆意的操控折磨TA？这是《黑镜》对于人性边界的触探和问询。
除了上面提到的这些跟大脑有关的剧集以外，《黑镜》的其他几集也同样可圈可点。比如对媒体、网络和政治大加讽刺的这几集，S0101里面众人围观首相和猪交配的电视直播，S0102里面穷极无聊的选秀节目，S0203里面大爆粗口的卡通人物参加竞选，S0301里面互相点赞评分以至于丧失真实感的社会，S0303里面网络侵犯隐私以至于逼迫少年杀人，S0306 里面黑客利用人工蜜蜂一次屠杀几十万滥用网络暴力者……另外还有非常特别的一集是S0405，一只机器狗追杀女主角的简单故事，非常简单的剧情结构，却用白描般的手法描绘出一幅废土电影中常见的末日景象。
相比之下，大家对《黑镜》第五季的不满意是有原因的。S0501中两个男人在虚拟世界里体验性快感，创意直接雷同于S0304，而且远不如S0304中两位老人最后在虚拟世界里相爱和永生来得感人；S0502中男主角因看手机而导致车祸，想要讲的是手机电脑网络等新科技对于人的异化，但讽刺力度远不如数年前的S0101、S0102、S0203、S0303等几集；S0503女主角的意识被复制进了机器人玩具里，在《黑镜》里面同样属于陈年老梗，而且远不如S0406里面一个人的意识被囚禁在一只玩具猴子里面那样让人毛骨悚然。总之，第五季的三集虽然单独来看也还有不少看点，但和《黑镜》前四季比明显不进反退。
期待《黑镜》第六季能玩点新的花样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