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一个养老乌托邦的社区试验

2019-08-02 08:28
北京

原创:温丽虹

学校里不教生死课,当然也没人教如何变老。衰老占据人生四分之一的时光,如何让这个最虚弱最无助的阶段保持尊严,活出高质量的状态,我们知之甚少。在北京住户年龄最高的小区,老人们选择居住在一起,彼此学习,积极地变老。

李淑霞拥有一对耳洞。打这对耳洞时,她还是一名年轻护士,和同事为单位即将举行的文艺汇演排练一支民族舞。演出要戴的耳饰硕大美丽,为了固定它们,这些每日与医疗用品缠斗的姑娘们,用冰块把耳垂冰麻木了,在医院科室里用注射器互相打耳洞。

硕大耳环如今派不上用场,李淑霞平日也甚少佩戴首饰。皱纹罗织着她的皮肤,曾经光洁的手指也正因衰老而生的灰指甲失去色泽。身体机能消退,生长停止,闲置的耳洞却意外保留了下来。

衰老的知觉是从20年前开始的。那时,李淑霞刚刚从医院退休,忙如陀螺的人陡然停转,整个状态一下瘫软。大段空白的时间无所事事,游逛在公园和小区,生活漫无目的让她有些害怕。她需要秩序感。

李淑霞开始有意识地参与社区活动,让自己尽量忙碌起来。北京社区文体比赛,她主动请缨担任组织工作,还跟社区干部表决心要拿名次。后来,朝阳区劲松街道成立文体协会,她担任首任会长。

这份零薪酬工作重建了李淑霞的生活秩序。此后十几年,她每天早晨六点半到活动场地,开门、烧水,为文体协会一天的活动做准备。忙到晚上八点半,李淑霞送走众人才锁门回家。

现在,李淑霞75岁了。这些年,时间持续侵袭她的身体,该做的手术都做了。她长了子宫肌瘤,深谙医务的她拎得清,很快便到医院摘除了子宫。医生诊断她膝关节严重磨损,双膝后来也动了刀。从第一颗坏牙开始松动,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衰老对74岁的章启铭来说,表现更为具体。年轻时章启铭体魄强健,常以自己的视力为傲,即使是较差的一只眼睛,也可以看清视力表倒数第二排的字母。然而,有一天他惊恐地发现自己需要戴老花镜。

“东西放近了、放远了都看不清。”毫无准备地戴了眼镜,章启铭又在三年前得知自己患有白内障,伴随不可逆的失明危险。后来,经过一台15分钟的手术,混浊的晶体被取出,章启铭右眼球植入了一枚人工晶体。

失去了引以为豪的视力,紧接着是饭量衰减。随着身体老去,章启铭胃消化功能渐渐萎缩,现在的饭量,只剩年轻时的三分之一。腿脚不方便,还要晃晃悠悠去买菜做饭,儿女也不在身边,第一顿饭后就得吃剩饭剩菜。于是,吃饭本身也成了一件麻烦事。

身体指标影响着章启铭的心气,体力衰退,身高萎缩了两公分。时间一直在他身上做减法。孩子们关心他的身体,让他减少外出活动,防止意外。曾经行走四方的人,现在被衰老渐渐围困。

当下中国是世界老龄人口最多的国家,但社会整体对老龄化的认识尚在初级,个人层面认识更是残缺。坐在轮椅上意味着什么?阿尔茨海默症意味什么?人们对衰老知之甚少。衰老更深一层的意味,是失去,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失去自己熟悉的生活。

李淑霞预习过这种失去的感受。三十多岁时,她在医院康复科给偏瘫病人做复健,很多病人入院治疗时万念俱灰,身体崩塌牵引着精神世界,那是常人无法共情的害怕。复健病人在练习行走时,全部重量都侧压在她身上,她只能支撑着病人一点点学习适应。支撑病人身体的不只是健康,还有信心。

那时李淑霞身体强健,四肢有力,支撑得起,而如今,问题被抛到了她自己面前。衰老带来未知与恐惧,对李淑霞、章启铭这样的老人来说,也需要一点点学习和适应。

第二只靴子落下来,是李淑霞丈夫的一次意外。丈夫老白比李淑霞大6岁,原来居住的劲松一处老小区进出都得爬5层楼。去年,老白出门散步摔下楼梯,原本的生活一下崩盘。李淑霞再次意识到衰老降临,年轻时强健的身体日渐虚弱,再无法撑起行动不便的丈夫。为了不给忙于工作的独女增添烦恼,李淑霞选择在丈夫出院后,住进了养老院疗养。

这家养老院严格作息,亲友探视也有时间限制,生性好动的老白被围困,几度闹着要出去。养老院住不安生,家里的楼梯上不去,犹豫不决的李淑霞决定接受妹妹建议,住进位于北京东五环的恭和家园。

这是全北京住户平均年龄最大的住宅区。在恭和家园的设计中,老人购买并入住此处房产后,由社区提供全套养老服务。为避免购房者中混入投机者,售房伊始开发商便限制,住户必须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

住进养老社区解决了老白的疗养护理问题,入户的电梯大得可以放置病床,轮椅也可以直接进到卫生间。更重要的是,住在自己房子里,对李淑霞来说,重新获得自己掌握的空间和时间,生活的秩序感又回来了。她又做回了“一家之主”。

在这个北京住户年龄最大的小区,业主平均年龄78岁,像李淑霞、章启铭这样,反倒是社区里的弟弟妹妹。看着很多年龄超过90岁的人,仍然健康地在社区里活跃,衰老带来的暮年心态被一扫而光。老年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的那种局部气候,让李淑霞、章启铭有种久违的期待和兴奋。

章启铭71岁那年,自己开车去医院做白内障手术,主刀医生得知他自己开车,颇为惊讶,嘱咐他要量力而行,不能莽撞开车。儿子也劝说他,请他放弃开车。这让章启铭想起自己曾劝自己父亲不骑自行车,父亲果真就放弃了骑自行车。等一个人老去,就会被年轻人当成孩子,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章启铭担心,要是同意了,自己将就此失去这个能力。

李淑霞也领教过年轻人的这种“关爱”,本质是一种限制。有一次,她摔伤胳膊,仍然坚持给邻居们上课,尽管极力掩饰,她依旧被大家劝说休息。“大家都觉得我有病的话……”她欲言又止,她怕的不是暂时放下,而是再也“拿不起”。

在一个全是老人的社区,老人就得到了平等对待。对李淑霞来说,大家的社交活动也就不再有心理压力,氛围还自由些。更可况,她是这个社区里年轻的一份子,是最有活力的部分。而对一些特殊的老人来说,这样一个局部气候或许也是另一种生活可能。

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杜,是在李淑霞之后搬进社区的。老杜失去了短时记忆,交流繁复而低效。老人们跳慢三,拉老杜一起学。李淑霞模仿老杜跳舞,“蹦、蹦、擦”,说老杜跳得很不错。时常参与社区活动,与邻居们一起跳交谊舞、打柔力球,老杜日渐活泼,话也多起来。李淑霞觉得这是用进废退的道理:“原本谁都认为他不行、不理他,他自己也不动了。一些原本健全的功能,可不就越来越退化。”

邻居们知道老杜记不住人,但都爱找他聊天,更爱逗老杜玩。他们在聊天时使坏,冷不防问老杜:“我是谁呀?”老杜不想让人发现他忘记了,狡黠地回问对方:“我知道你是谁,可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李淑霞觉得,老杜懂得聪明地回避,大家懂老杜的心思,从来没人戳穿他。

恭和家园的所有楼栋,都被一条长廊连接起来,这样的设计是为了方便养老服务。长廊上摆满了业主们的各种盆栽、山石,这都是各家老人们的心头好,但大伙不愿独赏,而是把美摆放进公共空间,造福他人也展示自我。

人到晚年,怎么生活有价值,是许多老人的痛点,也是高质量晚年生活的关键。在养老社区,年轻的李淑霞、章启铭每天都在观人见己,撞见老年行至更深处可能的模样。

章启铭有时会怀念自己体力充沛的年岁,他在海淀的家里打扫房间,两个半小时清洁全屋,不带喘气。现在体力不如从前,他的方法是,学着放低对自己的要求。另一方面,武的不行就换文的。他开始投入更多精力在社区活动上,学着其他老人唱歌。

他加入了社区合唱团,出身行伍的他嘹亮嗓门,是团里的核心成员。唯独担心将来记忆力不好,记不得歌词。可想到老杜,好像这种担心又有些多余。

社区里有个书、画、唱歌全能的老人,今年已经85岁,可以管李淑霞叫晚辈。在社区活动大厅,陈设了很多老人的书画作品。但李淑霞了解到,这位老人63岁才开始学习书法和绘画。也有老人坐在轮椅上,但是凭借灵巧的双手还可以叠出漂亮的绢花。

从这些更为年长老人身上,李淑霞看到了对未来生活的勇气。她才75岁,还远未到坐着不动的时候。她还想能够尽情歌舞,一直到85岁,95岁,她相信自己可以这样继续下去。

李淑霞加入了小区舞蹈队,继续捡起组织社区文体活动时留下的舞蹈底子。每天早晨9点到9点半,雷打不动地日常训练。

住进恭和家园后,李淑霞发现,这里拥有比别处更密集的轮椅使用人群。很多时候,这些老人都是以羡慕的眼光看着邻居们跳跃舞蹈。李淑霞在舞蹈队排练了动作和缓的柔力球节目,给坐轮椅的邻居也安排了角色。

两名坐轮椅的老人得以加入。李淑霞专门淘来一种带线的柔力球,球绑在球拍上,不怕掉球,免去捡球的烦恼,适合坐轮椅上的老人使用。李淑霞开始觉得,万一人生被困进轮椅,也没那么可怕了。“我自己坐着轮椅,也可以去寻找属于我的快乐。”

告别也是老龄人生重要一课。前不久,社区里一名老先生去世,李淑霞在舞蹈队认识了老先生的妻子章敏。“本来挺好的,在这天天跟我们活动,就这么没了一个……”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她尚未学会告别,难过袭来时,李淑霞只能默念妹妹劝慰自己的话宽慰自己:“这是常有的事,你自己得做好准备,别那么软弱。”

为了帮章敏从紧绷的状态中走出来,朋友们想起拉她到外头散散心。她们听说一处叫京城梨园的公园很美,就决定去那里。

老人们不会熟练使用网络地图,将距离目的地15公里外的“梨园”设置成了目的地。那是北京难得见着蓝天的日子。面前是8车道马路,一群人在绿灯间隙,不得不小跑着穿过马路。她们按照地图指示,到马路对面等一趟公交车。十多站地才到,行程走了一个多小时。李淑霞想,这要是前几年可没那么多功夫可以耽误。

发现差错时为时已晚。老人们赶紧下车,拨打公交热线“96166”。李淑霞退休那年,它还叫“公交李素丽热线”。查到正确路线好一番折腾,才到达正确的目的地,众人感慨道,真的是老了。虽然相互调侃不中用,但老人们并没有真的挫败沮丧,互相陪伴走这一趟,告别产生的苦痛得到缓解。

搬到了养老社区后,章启铭仍会开车带妻子回海淀收拾收拾老房子,有时进城也为了见朋友或看病。衰老改变了章启铭的生活态度。与对待父亲的态度相反,他拒绝了儿子不让他开车的请求:“我要争取开过90岁。”

年前,章启铭购置了一辆混合动力车。有人对他的新车好奇,他会毫不吝啬地表达他对新车的喜爱——仪表是数字化的,导航特别好:“去哪儿我都不怕了。”

兴之所至,他还会模仿起车载导航的语音:“现在给你导航,xx公里,大概需要xx时间。出发。”章启铭举起手臂,做出手握方向盘的动作。外出的日子,在上班族造成拥堵车流前,章启铭就会将车开上五环,将车速提上100迈。速度燃起激情,他形容这种车速下开车的感觉:“啧!就这么痛快。”

李淑霞现在想起去京城梨园那颇费周折的一天,想起那天6个老太太一路小跑,来回横穿人行道的样子,她乐得不行。那天,老人们在阳光下的马路上跑了四五个来回。“哒哒哒跑过来,跑过去,太逗了。”

这一阵子,李淑霞为舞蹈队排练了一个新舞蹈。等节目上演,她会再次戴上那些美丽硕大的耳环。

*文章中提及老人姓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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