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书同文”:印地语和梵文教育能重塑印度吗

王俭平
2019-06-11 15:55
来源:澎湃新闻

6月初,甫胜选的印度人民党随即推出了就任以来的第一份议会草案——新教育政策草案(The draft New Education Policy,简称NEP),规定在联邦内部实行“三语政策”(本地语、印地语和英语)的同时,强制性要求“非印地语邦”的学生自六年级(即初一)起开始学习印地语。此外,该草案中关于加强梵文教育的推广和研究,同样引起了外界的注意,认为这两点透露出了莫迪总理欲借助印地语和梵文教育来实现其重塑印度的雄心。但是,印度“书同文”的漫漫路程真能在莫迪手中画上圆满的句号吗?

印度总理莫迪

痴情于印地语的总理——莫迪

莫迪对于印地语一直以来情有独钟,甚至可以称得上“痴情”。早在他第一届任期之初,便于当年(2014年)6月20日指示印度内政部向政府各部门和相关机构下发两份关于语言使用的通知,其中一份便是要求所有政府部门、国有企业和银行使用脸谱、推特等社交媒体时,优先采用印地语,且还要求官员在发言时也尽量说印地语。另一份通知则宣布对使用印地语处理工作最多的个人给予600-2000卢比不等的奖励。

不仅如此,作为印度教民族主义者的莫迪,其“以身作则”地多次在政府内提倡使用印地语,鼓励官员用印地语通信和办公,并在公开场合(包括出国访问)几乎只使用印地语,并于瓦杰帕伊之后成为第二位在联合国大会上使用印地语发表演讲的印度总理。然而,莫迪对于“印度教”和“印地语”的骄傲还不止于如此,就在去年1月4日,外长斯瓦拉杰在议会人民院强硬表态,称印度政府将不惜一切代价力推印地语成为联合国第七大官方语言。

短短五年间,莫迪总理在其第一任期内便为了确立印地语优先地位而号称要“不惜一切代价”,对其第二任期内进一步推动印地语的措施,我们也不应感到迷惑或惊讶。这份新教育政策草案便是莫迪为了力推“书同文”而吹响的号角。

痴情背后是残缺的历史记忆

莫迪在一个现代国家力推“书同文”这样一个“前现代国家”的任务,在我们中国人来看似乎是“秦始皇附体”,实质上与印度历史上关于国家记忆的缺失有关。莫迪恰恰是在纠正印度社会至今依然存在的“有家(乡)无国”理念。

(1)历史的误区:历史上的印度从未统一

我们很多人对于“古代印度”存在着概念混淆,从属于原古印度文明地区根本没有真正统一过,而是分裂成大大小小的邦国,偶尔出现几个强大的帝国——如贵霜帝国、莫卧儿帝国等,也都仅仅是统一了印度的北部,从没有实现过全印度的统一。这一时期的“印度”只是个地理名词,可以将其归纳为:

“古代印度”=“印度次大陆”=“南亚次大陆”,不等于“某单体国家”

这个地理公式,历史上从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真正代表印度。即使是历史上南亚次大陆领土最广的莫卧儿帝国,其极盛时期也仅仅如下图这般局促在印度次大陆的北方。

极盛时期的莫卧儿帝国也仅仅是横贯印度次大陆北方

现代意义上的印度实际上脱胎于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是帝国主义殖民者帮助印度“强行”完成了国家统一和文明进步,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因此,在国家历史记忆中,“统一”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尤其是一直游离于印度次大陆的南印地区,“高度自治”往往才是民心所向。

(2)文化的破碎:文化上的印度自说自“话”

正是由于历史上的印度处于一种支离破碎的状态,因此印度次大陆各个国家(文明)便在独立状态下拥有了各自的语言、宗教和社会制度,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文明状态,也造就了当前印度语言、宗教纷繁复杂的现状。

就宗教而言,印度是一个宗教色彩非常浓厚的国家,宗教极其众多,几乎能在印度找到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因而被称为是“宗教博物馆”。其中,起源于公元前2500年的印度教是印度最大的宗教,信徒人数接近9亿,占人口的80.5%,其在南亚次大陆传播的历史,几乎与印度的历史一样长。

“宗教博物馆”中的主流宗教——印度教(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正是由于印度教在历史和传播范围广度上都是其他宗教所无法比拟的,它在某种程度上比历史上任何印度原生文明(帝国)都更接近于统一印度。因此,印度教民族主义催生了印度教大会、国民志愿服务团这样的保守右翼组织,并在这些母体的孵化下出现了印度人民党这一“印度教意识形态”的政党,也才出现了纳伦德拉·莫迪这样的印度教总理。莫迪出于自身的宗教信仰,出于现实集权的需要,认识到利用印度教加强国家权威、力推改革开放、稳固政党地位的巨大裨益,故而在其两届任期内都在力推印度教的文化周边。

因此,为了树立“印度教”的正统地位,印度教的语言载体——印地语便成了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因为语言是文明和宗教最为直接也是最为显著的工具。但是,相较于印度教的强势,印地语的弱势则是相形见绌,而这主要是由于印度地方主义的膨胀。印度的“地方主义”并非仅仅是独立后才出现,而是深植于印度缺乏“完整统一”的历史记忆,独立后的政治经济环境只是进一步催化了“地方主义”的发展成熟,且逐渐形成联邦—地方的国家政治双轨制。其中,“地方主义”在文化上突出表现为以语言建邦的立国理念在思想上的持续发酵(印度各地方邦拥有22种公认的官方语言,且超过500万人使用的非官方流行语种则还有14种),使得印度部分地区陷入了“婴儿民族陷阱”,削弱了对于国家的整体认同感,极大地阻碍了联邦内部的交流与沟通。莫迪即任后随即推出了这条草案,其背后的目的就是希望借助于自身和人民党“印度教”的色彩来推动印度“文化上的统一”,并以此作为进一步中央集权以实现内政改革的国家目标。

弱势的“印地语”:求强势的“印度教”大哥开车带带我(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书同文”吹响印度复兴的号角

相较于通过语言来树立印度社会的国家意识,这份新教育政策的议会草案中关于“梵文教育”的背后目的才是真正令人玩味,甚至可以说是莫迪谋求推动“印度版的伟大民族复兴”事业的端倪。“梵文”是古印度语言,也是当今印度官方语言——印地语的母体,她作为印欧语系中最古老的语言之一,以梵文书写的古典文学作品要比希腊语和拉丁语文学作品加起来还要多,代表了古代印度曾经的文化灿烂和民族骄傲。莫迪想通过“复兴梵文”向国内外宣示印度复兴的最强信号,更寄望于此团结广大印度教徒以进一步巩固人民党的统治地位。此外,莫迪此举可能还“另有用心”——即在印度复兴佛教,以此密切与东南亚佛教国家的联系来配合他的“东向政策”。事实上,印度对于“佛教在中国发扬光大”一直耿耿于怀,不甘于其自身作为佛教的发源地却沦为一个逐渐被佛教边缘化的国家,而“梵语”作为佛教经典的书面语言,代表了印度对佛教所作出的开创性贡献,更是印度复兴佛教最为直接有效的工具。莫迪借此大力推广梵文的研究与教育,其背后的目的很难说与这股“醋味”没有一丝丝联系。

重塑过程依然路漫漫其修远

这一草案的提出随即遭到了“地方主义”的强烈反击,尤其是缺乏“国家统一记忆”的南印和东印诸邦,如泰米尔纳德邦与西孟加拉邦自5月31日起便开始了“反对印地语”的抗议活动,人民党在地方的盟友也纷纷竖起反对的旗帜。在地方主义的强大压力下,执政的印度人民党不得不做出妥协,于6月3日调整了“新教育政策草案”,不再强制学生选择何种语言学习,人民党的“印地语”计划也随之暂时搁浅。但是,搁浅并不意味着失败,因为他是“莫迪”!他用前五年将印度经济总量从世界第十带到了第七,用全国统一的商品和服务税取代了各邦混乱的地方税和联邦税,甚至敢于废钞以打击腐败并强行推动印度电子支付的发展。莫迪作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必然会用剩下的五年全力践行自己的政治理想,用印度教完成印度联邦的“内核统一”,并以此宣告印度崛起的到来。

当然,笔者并不认为这个“崛起”能够迅速到来,且无法在莫迪的任期甚至是有生之年可以看得到。为何对过程如此悲观,那就是因为历史上任何国家确立“国家意识”大多是通过革命或者是征服战争,其能够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国家权力的集中和中央政府权威的树立。但是,这样的过程是痛苦的,因为必须通过“涉险激乱”且要承担众多国民生命甚至是“国运”为代价,才能完成这一有可能实现的“阵痛”。印度如今开启的“以印度教来树立国家意识”的过程,最大的优势在于“和平过渡”,但最大的弊病就在于要通过大量的“谈判”才能达成共识,其效率远没有“革命”来得简单粗暴。因此,笔者认为莫迪通过“书同文”来实现印度的重塑过程,其时间跨度必然是漫长的,个别的强势领导人可能加速这一进程,但只要现有“框架”不被打破,那么重塑的速度也必然受到现有“框架”的“框束”。

(本文作者王俭平系四川大学中国西部边疆安全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博士)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