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久了，花盆里会长出鸟
职业：媒体人
坐标：四川德阳
三明治里，有天南海北的同学，用有趣的文字记录各色生活，我来此的目的是对抗自己惯常的写作习气。每天交作业的感觉酸爽，让人一下子年轻精神了。
人和动物之间是有结界的，好像不仅仅是因为物种间的生殖隔离。
只是当你发现自家窗外的空调机旁生出了一个鸟巢，巢里又生出了一窝毛茸茸的小仔，是日渐拥挤的感觉，你依旧会觉得奇妙，甚至欣喜——好像某种分明的结界在窗口之间融化。
2019年第103篇中国人的故事
作者|芳野行脚
编辑|半半
鸟：我来了
大约去年春天，我有了新的发现。窗外近在咫尺的鸟叫，还有扑楞楞翅膀扇动的声响，窗外的铸铁花架，成了某几只鸟降落和起飞的地儿。它们倒是会选地方，铁架稳当，上有雨棚，又挡风又遮雨。
有时白天，从客厅刚走到卧室门口，会撞见一尾黑鸟站在窗外铁架上东张西望，还未看清它的模样，它就跌跌撞撞惊飞而去。
也许打扰到它了吧。那么我们上班不在家的时段，鸟儿们定然不时在此停停飞飞，用富有穿透力的鸟语呼朋引伴，自在乐活。
这种猜想自然有迹可循。就在用以搁花盆的木板上，紧挨铁栏杆处，堆堆鸟屎赫然，看样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积下的。好你个鸟，原来早把这里当公厕啦。是不是觉得这家人太逗，养花养成干花盆，专门送粪肥来了？
鸟的光临成为日常。
白天人坐客厅里，不时有鸟的聒噪从卧室窗外传进来。“啾……啾……啾”，鸣叫一声接一声，钢响钢响的，辩识度极高。
大约是同一只鸟。
偶而想顽皮一下，蹑手蹑脚走到卧室，欲一睹真容。那鸟却异常警觉，拍翅膀腾飞而去，从不给机会。你箭步冲到窗前，它已停在某棵树梢或斜对角那栋楼的楼顶，继续唱它的歌儿。通体黝黑，占身体一半的尾巴一翘一翘，合着叫声的节拍。那份自由，令人羡慕。此时，它飞舞在广阔的天空，我困在钢筋水泥之中。
前一阵，黑色的鸟影时不时从窗前闪过，钻进窗边空调外机与外墙的缝隙。起初并未在意，只觉那家伙在那狭小的空间钻进钻出，鬼得很。喜欢来咱窗户外扑腾，倒不拿自个儿当外人，由它去吧。
某日晨，雨后天晴，我拉开窗户，望望蓝得出奇的天，绿得透明的树，心情爽朗，林间的鸟儿似乎也叫得欢畅胜往日。这让我想念起那只啾啾黑鸟，收回目光，往左边空调外机后瞄了一眼……
未见鸟影，怎辜负春光大好，想必玩儿去了……且慢，暗淡的光线中，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莫不是那家伙的老巢？！
我又惊异又兴奋。放空调外机的水泥台齐眉高，为验证猜测，我踮起脚尖把手伸进外机后的缝隙触摸，那团东西硬邦邦粗喇喇的。又高举手机拉近镜头，调高光圈，来个连拍。
没错，正是一个搭建得十分精美的鸟巢！碗钵形，直径十余公分，高约八公分，厚达两公分，由无数小枝条和泥巴编结而成。
难以想象它耗费了多长时间筑成此巢。千百趟往返，衔回四处觅来的小枝棍和泥沙，又经过多么精密的规划计算，用唾液和鸟喙将建材编织补缀在一起，成就这个泣血之作。
听从小在农村长大的老爸讲，这种鸟春天来筑巢，先是衔回长点的枝条搭建框架，而后用细枝毛絮泥沙填充。而它长时间繁忙的劳作悄无声息，一墙之隔的我无有半点察觉。
鸟：我生娃了
立夏这天，却大幅降温。雨疏风骤，自夜至晨。树在风中狂舞，风声一阵紧似一阵。
我为寄居雨棚下空调外机背后的客鸟感到庆幸，忍不住轻轻拉开窗户，瞅瞅那家伙在巢里干啥……
它惊慌失措，箭一般从另一头射出去，在风雨中翻飞，间或在树枝上歇脚。林子里飞一阵，忽又振翅奋飞，升到对面楼顶，收翅站在边沿，登高望远，旋即又俯冲而下，钻进树林……
风雨交加，放着好好的窝不呆，非要出去野，真把自己当海燕了哇？我在微信朋友圈吐槽它，朋友们却夸它勇敢，不惧风雨，磨砺自己。大家好奇巢中有无小鸟，追问拍下的半拉窠巢里那几点红红黄黄的东西是啥。
我也狐疑，不过终究是没啥动静，又看不出有鸟蛋，那些混沌的东西，或是鸟儿不知从哪捡回的玩具？我这样回复亲们。
中午，我正撒几把小米在巢边，忽听得叽叽叽的细碎叫声从巢里传出。难不成那鸟真在这里生了产？我爬凳子上往里瞅，果然有东西颤动，发出微弱的声气。手机拍下的图片中，已能看清乳鸟粉红的脑袋、嫩黄的嘴、未睁开的眼晴和稀疏的灰白绒毛，在巢内挤挤挨挨。
接下来几天，趁老鸟外出觅食，我忍不住往巢里偷窥。鸟宝一天一个样，脱去了最初的乖嫩萌态，长出一层黑毛，湿漉漉地巴在身上，嘴巴张开比身体还大，呆头呆脑。鸟巢变得拥挤不堪。
我跟朋友说，丑得惊人，朋友竟然说，长大就变天鹅了。
当夜，做一梦。梦见花架铁栏杆上挂着一排羽衣，有黑、有白、有灰，整整齐齐，鸟儿的大氅，好不威风。可家人搞卫生，当垃圾清理收走了，我伤心、着急，鸟儿失去了羽衣，还怎么飞翔，还能活吗？人鸟间建立起的信任，就这么毁了……我从惊吓中醒过来。
鸟：我要喂娃
破壳而出的小生命奋力用啼叫宣示它的存在和饥饿，而老鸟不仅早为它们备下遮风挡雨的家，这会儿正在外辛勤觅食以解雏鸟饥渴。
我面窗而坐看书，老鸟的身影一趟又一趟闪过，衔回的虫子和浆果该是都进了雏鸟们大张的嘴。老鸟离巢劳作，但它高亢的啾鸣划过空气传回来，定是告知雏儿们不要害怕，她就在附近，一会儿就带着美餐回来。每当老鸟归来，雏鸟叫声更加热烈急切。
我放了一盆盛开的粉红月季在花架上，想要制造更明显的标志，也让老鸟飞行的线路上有更美的风景。我家先生笑我自作多情，人家又不是菜鸟，早就熟门熟路，老鸟识途嘛，而且忙着觅食运输，无心看风景。
这天中午，花架上出现一粒紫色浆果，想必是老鸟运输途中不小心掉下来的。椭圆形的小果饱满多汁，系老鸟辛苦觅得，是鸟宝宝的玉液琼浆，可不能浪费了，我把它摆到巢边。下午去看，不见了，除了被老鸟捡走喂了娃，没有其他可能。
我很欣喜，遂又心生一计，去买了昂贵的樱桃，置盘中，放在花架上，散落数粒在巢边，想帮老鸟减轻远途奔波觅食的劳顿。
事与愿违，两天过去，一粒樱桃都没动。我怅然。与先生论及此事。
“鸟儿是不是笨？眼跟前的果儿都不叨。”
“人家不吃嗟来之食。何况自己寻的食物安全可靠。谁晓得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有没有农药残留，有没有毒？”
“我可是先帮它试吃了一半啊……”
“你试吃没事有何用？人的体量，吃几棵樱桃，哪怕有毒，可以忽略不计，何况我们平时吃的喝的，有几样纯净？早就百毒不侵；可对鸟儿来讲，颗颗都可能是夺命的毒药。”
“这样说来，我们不如鸟讲究食品安全。”
“是噻，鸟根本不相信人间的食物链。”
鸟：宝贝们要小心人类
大约天刚亮，鸟妈妈就开始外出觅食。也不飞远，就在下边林子里钻进钻出，用特有的富有辩识度的鸣叫向巢里的孩子们报信。每衔回一点食物，总会引起巢中一阵骚动，雏鸟细脖子伸得老长，嘴巴张得大大的，急吼吼地欢叫着。为争一口食，吃相难看着呢。
而当妈妈外出了，巢中很快安静下来，雏鸟缩回窝里，始终朝上的嘴巴紧闭。大气不出，甚至一动不动，这装雕像的本事，是一种自我保护，不想引起不安好心的家伙的注意。或许是妈妈的教导叮嘱，在她暂时离家的时段，千万不要高调。
我学鸟叫逗它们，它们也绝不上当，仍旧装死。我忍不住伸手触碰过小鸟，毛绒绒的小身体温温的，脉搏的跳动传到指尖，叫人心颤。我家先生说，鸟儿的聪明机警，是由恶劣的生存环境逼出来的。
老鸟就更是老江湖了。我站窗玻璃后，她即便飞近了准备还巢，也能发现我，一个急刹车，猛扇翅膀悬停半秒，速速拐弯撤离，直飞到对面楼顶，生气大叫，居高临下观察；直到我躲窗帘后好一会儿，她视险情解除后，才又俯冲而下急飞回巢，引起巢中又一波喧哗。
随着小鸟长大，胃口自然渐长。老鸟更加忙碌，飞进飞出觅食。几次无意中撞见她口衔虫子飞回来。她依然视我为不安全因素，复飞到林子树梢或对面楼顶，大声且急促地一阵乱叫，似是给巢中鸟宝发警报。
对此真是无语。我情同鸟心，对这一家鸟邻居甚是挂念。我看见早先备下的樱桃，终于消失了那么几颗，便又把馒头捏碎，放于她往返飞行的必经之路上，给她补充点体力。
每天都与我照面的鸟儿啊，虽然不知她的芳名，可希望她跟我不必如此生分。
鸟：这窝可真挤
巢里要么悄没声气，要么呱呱聒噪。几天前，老鸟不在的时候，鸟宝们听话地埋伏在窝里，静待食物，这两天却不怎么安分。妈那边还在林子里找食，这边窝里就乌喧喧地干起来了。
至少有四只鸟挤在一堆，有一只抽出被压住的翅膀，试图展开来扇向另一只的脑袋，那翅膀毛都没长全，露出粉红的肉皮。
我骂了它们几句，小家伙们立马安静下来，向上挣扎的身体缩回窝底，还把眼睛闭上，装睡。
另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出现了两只相同的老鸟。都是通体黑羽，一样的叫声，尾巴合拍一翘一翘。新出现这只个头略小。未必是鸟爸爸回来了？前一阵又去了哪儿？是鸟妈一声声的啾鸣呼唤回来的？如果真是，还算他有良心。
二鸟一前一后，时而飞在林间，时而歇在对面五楼老张家花架上。这家鸟总算是团聚了。
一墙之隔，也有一个家，属于另一种生物；有巢，有家长操劳，有娃娃成长，一样吃喝拉撒睡，一样有喜忧之情，每念及此，感觉格外奇妙。
鸟：逼急了我也是能飞的
晨起头件事，去问候邻居鸟儿一家。我踮脚一望，哎哟喂，两只毛绒绒的小鸟竟呆在巢外。不用说，一定又干仗了。
这下安静了，有两只滚落出巢，巢内还有三只。其中一只昂首端坐巢中，霸气侧漏，一副胜者为王的鸟样。那两个被挤出的倒霉蛋傻眼了，慌慌张张地小声叫着，期期艾艾地盯着巢。
它俩怎么回去？飞不能飞，爬不能爬。求助万能的朋友圈，有人警告千万别出手搭救，沾了人味儿的小鸟，会被老鸟识别出并遗弃之。难道人味儿如此令鸟讨厌加防范？对此，人是不是该自惭形秽？
只有听天由命，让老鸟来搭救吧。
过了好一阵，又去侦察，发现巢外只剩一只，巢里有四只！那只小鸟怎么回窝的？老鸟抬回去的？它拼命飞回去的？
它能飞了？真不敢相信，比婴儿拳头还小的小绒球能飞？不过，话说狗急了还跳墙呢，它一着急，扑腾起来也并非不可能。
接下来就更让人纳闷了。巢里巢外的小鸟数在变化，一会儿里面三只外面两只，一会儿又相反，似乎它们在做什么游戏。至于老鸟参没参与这个游戏，没机会看到。
我担心它们不知放外机的水泥台是悬空的，在巢外扑腾等于在悬崖边舞蹈，万一掉下去，必粉身碎骨，这可是五楼呢。
我建议先生找块挡板把台子沿口挡住。先生叹我关心则乱，出此馊主意挡住鸟儿的飞行路线。他说鸟长有眼睛，而且不近视，断不会坠楼，相信老鸟自有办法保护孩子。
鸟：我妈让我飞，我就飞了
第二天早晨，雨停，风住。
我赫然发现花盆里蹲着一只小小鸟，花架上还缩着两只。它们背上羽色灰黑，肚腹毛黄，婴儿肥的身体，圆滚滚的，看不到鸟足。
老鸟下了驱飞令？羽翼尚未全丰的小小鸟，也到了试翼的时间。翅膀本就是用来飞翔的，在飞行中才能更加强劲坚韧，老鸟也许作了战前动员。趁着天清气朗，此时不飞更待何时？
在老鸟恩威并施和带领之下，五只小小鸟离开安乐窝。从眼前的情形看，那两只胆大的小小鸟已飞走，或正跟着老鸟在林子里逮虫虫采浆果。剩下这三只，略胆怯些，还在彷徨，还在运气。
一个钟头后再去看，又飞走一只。中午下班后回来，花架上已没有小小鸟的身影，留下散落的鸟屎。
鸟去，巢空。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