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决定去长江边捡石头

2019-06-11 13:56
上海

email

坐标:成都

职业:满是半熟青蛙的事业单位

幸福是一种能力,

常回首,努力去寻找它。

2019年第102篇中国人的故事

作者|email

编辑|胖粒

01

父亲学我养石头

七岁的女儿衣柜里藏着个盒子。 她说:“这是外公送我的传家宝,可值钱了,我要藏好。”盒子比文具盒大点,正面是可以推拉的玻璃盖子。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摆着一排排不同颜色花纹各异的椭圆小石头。

25年前,父亲拿着这盒石头说:“拿去上海卖卖,上海人有钱人。”

那时我家住长江边,父亲在家旁边的工厂上班。工厂是60年代东北三线内迁厂,选址长江边,厂区家属区沿江铺开,里面俨然一个小镇,学校、医院、商店样样齐全。那些年淘沙热,屯在江中的淘沙船没日没夜在江里挖窟窿,淘的沙运走,剩下的石头堆在江边,最大的石头堆能有三四层楼高。夏天,父亲常带我去江边玩,游泳、堆沙、捡石头,捡到好看的带回家放进鱼缸。鱼缸里的热带鱼总被我养得烂尾巴,到后来鱼全死了,我就养那一缸子石头。

图片由作者提供

父亲说:“石头有啥子好养?”

我撇撇嘴:“好看。”然后把缸里的水换成新的。

一天,我在外屋听到里屋的父母说话。

父亲说:“厂里效益越来越不好,听其他人说,有些地方的厂开始改制了,有买断的,有入股的,也不晓得我们厂怎么弄?”

母亲叹口气:“头疼的事。要不你找找人,把工作换换?”

父亲说:“我从16岁进厂,一干就二十几年,以前效益好就不说了,现在效益不好了我跑了,这是背叛。”

“背叛?现在的重点是钱。娃娃初中了,补习班多,每个月的钱都没得剩。光靠我给别个织毛衣,也赚不到好多钱!背叛?你不想办法才是对我们的背叛!”母亲尖声吼道。

父亲没接话,里屋的空气瞬间凝结。

不久,父亲开始时不时往家拧一袋袋石头。

吃饭的时候我问父亲:“爸爸,你也要养石头哦?提那么回来?”

“好看!”他笑着怼我。

看我鼓着嘴父亲才说:“看你养的石头好看,我也想弄些石头,看能不能卖钱。”

02

“滞销”的小石头

父亲最初想做“文化石”,那种个头较大,被河水冲刷成不同形状,可以看出独特造型的石头。

有次父亲拿个半大巴掌的石头问我像什么。我拿手里前后左右近距远距仔细瞅:“猴子!”那种山里毛色略灰黄的猴子,尾巴半翘在身后,一只手弯胸前,另一只手绕后脑勺挠虱子。

父亲来回搓着“猴子”:“如果运气好,能再找几个凑个猴群,一起放假山上,取个名字“水帘洞”。嗯,挺好!”

父亲常带我去看别人的文化石。有“满汉全席”,里面有“腊肉”、“五花肉”、“排骨”。其实我更喜欢另外像画的那种。石头的裂缝和层里组合成一幅山水画,可以用自己能想到的意境去命名,“望月”、“思乡”、“情意”、“凭吊”什么的。

图片由作者提供

不过,父亲对这类石头关注日渐减少。

他说:“文化石嘛,多少都要凭点运气,有些要好几年才凑够一组,变现太慢。等猴子凑齐了,估计人都饿死了。你老汉(四川人对父亲的称呼)书读得少,肚皮头没墨水,文化石那些啥子诗啊画啊情啊爱啊扣脑壳(很困难)。没两天你老汉的头发就扣秃了。”

“那家里就不用安灯泡了,老汉的光头就够了。”我总爱接嘴。

父亲没正儿八经上过几年学,小学玩着玩着就过了,等中学想读书时学校已经因为文革停办。自己本身也没什么阅读习惯,要把“文化石”弄出名堂确实是要秃顶的。

父亲看上另外一类石头,个头小,两三厘米长,颜色丰富,纹理清晰,大多都隐隐透光,很美。

有次父亲捏了颗这样的小石头问我:“你看,这个颜色好好看,还有点透明,如果做来镶戒指上或者做成项链,肯定巴适。”

我:“巴适得很哦。不过,爸爸,你具体怎么样?”

父亲得意地嘘了个口哨:“你老汉有手艺,心头有谱谱(心里有数)。”

父亲嘴里的手艺是讲他会木工手艺。

父亲从乡下知青被招入厂时,最初分配到模型车间当学徒工。车间是为机器零件做木制模具的,所谓的工人其实就是木匠。学徒们从学钉钉子开始,再到锯割、刨削、斧劈,再到榫卯结构。父亲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他工作时家里还有五个上学的弟弟妹妹。

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唠叨:“家头还有你姑姑叔叔要供,你公婆(爷爷奶奶)哪里有钱帮我置办“三转一响”。“三转一响”你晓得不?就是四大件,家头要有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有这四件才娶得到媳妇。你老汉没得钱,人家家头的女儿都看不上。”

我问:“那我妈怎么看起你的?”

父亲吸吸鼻子有点调侃:“哦,你妈可能当初也没看起我,是你外婆看起了。你看家头这些家具,床、衣柜、桌子板凳,全是你老汉我自己做的。”边说边指着我正坐着的板凳,和旁边我睡的床。然后得意地继续说:“你外婆给你妈讲,家头穷不怕,只要人勤快。弟弟妹妹都有长大的一天,人肯干,日子就不得差。你妈听了才同意嫁的。”说完瞥了母亲一眼。

母亲翻个白眼:“哦,你不勤快哪个还看上你哦。结婚到现在,你连个帕帕儿(手帕)都没买过给我。”

父亲辨白:“哎哟,那些都是虚的。你看这些家具,用了好多年?!全实木,外头买贵得很。”

父亲把前期收集的小石头们仔细筛捡一遍后,用笔在石头表面画上线。看他比划着,我问:“爸爸,你画什么?”

父亲停下笔,给我展示一颗画线的石头:“画切割线。你看,这颗石头花纹很好,做戒面好看。只是周边有些小裂纹,要把裂纹避开,花纹明显处尽量放在显眼的位置。我这样画上线,方便切割形状。”

几日后,父亲带回几颗切割成椭圆形的小石坯,铺在手掌上给我瞧。

“你看,切好了。不过拿去的一袋,剩下能用的只有这几颗。”

“为啥?”

“长江里的石头质地比较硬,这些石头本身小,上机器一切,很多就裂了。”

晚间,里屋传来阵阵嚓嚓声,偶尔还有一两声嗤得声音。我很怕听到那种嗤嗤声,一响人就一个激灵,全身起鸡皮疙瘩,就像很多人不愿听到金属摩擦声一样。

我进屋去瞧,父亲拿着小石坯正在砂纸上磨。

“爸,你这是干啥子?”

“打磨。切过后有棱角,要慢慢打磨才圆润。”说完,又嗤的一声,父亲的指甲刮在了砂纸上。我赶紧溜走躲过这烦人的声音。

指甲快磨秃了,父亲改良了技术。他用一根比筷子还细一半的小木棍做手柄,用粘胶把石头粘在木棍顶端,自己捏着小手柄打磨前端的石头。再后来,他又做了个手动抛光机。手柄摇动带动前面的钻头滚动,钻头头部包扎着大块毛毡布。一手摇手柄,一手拿木棍,木棍顶端的石头紧贴毛毡布,两者飞快摩擦,石头表面便出现好看的光泽。

图片由作者提供

父亲慢慢转动木棍,感觉很深情地在看石头表面的光泽。父亲问:“亮吧?”

“亮,像那个大灯泡那么亮。”我用秃头的笑话调侃道。

父亲用小木棍戳我以示警告。我忙转换话题,“爸,这石头能值多少钱?”

“不知道。先做着,再多做一些卖着试试。”

陆陆续续,父亲攒够了一盒子。

他得意对母亲说:“你选两个,送你!随便超过10张帕帕。”

母亲癫怪地瞪父亲一眼,赶紧挑出两颗她早已看上的,“一颗做戒指,一颗做项链。”

母亲说:“剩下的先在厂里卖来试试?”父亲点头。

一家人围桌吃饭,父亲对母亲说:“石头卖不出去。大家都是荷包紧张准备下岗的工人,没得人有闲钱买这些东西。你给你关系好的朋友说说,问问他们有没有朋友要买?女人们更喜欢这些。”

爱石头的女人们一直没出现。即便蓦然回首无数次,栏杆处还是空无一人。

一日,父亲一位男同事来家做客。谈话间,同事说他过几日回上海老家探亲,问父亲有没有需要在上海帮买的东西。

父亲说:“买的没得,只是能帮我把这盒石头带去吗?问问有没有人想买。上海人有钱,有市场。”父亲把盒子交给同事。

同事人很好,满口答应。

大约一个月后,这位同事又来我家。他一坐下就掏出盒子交给父亲:“哥,不好意思,没卖出去。”

“没事没事,是不是他们觉得不好看?”

对方吞吞吐吐半天:“额,那边的人比较喜欢钻石。”

“哦.......”,父亲摸摸盒子,赶紧满脸堆笑说:“兄弟,谢谢了。那么远的路,还帮我背石头。你看看里面有没有觉得好看的,送你媳妇,拿着耍嘛。”

同事一再推辞,父亲还是帮他挑了两颗硬塞进包里。

03

江边拾石

这盒小石头从此就在我家静静待着,不再蠢蠢欲动地想去北京去上海。就这样一呆一二十年,和那几大袋文化石一起,搬几次家都跟着。

有次搬家师傅问:“大哥,这袋里装的什么,那么重?”

父亲神秘地说:“宝贝。值钱哦,轻拿轻放。”原本师傅准备一个人扛走,忙不迭得再叫来一个人一起抬,唯恐把宝贝弄坏。

等我有了女儿,父亲也喜欢带她去江边捡石头。

女儿费劲地搬块大的:“外公,外公,你看这个石头像不像船?像不像?”

捡个小的:“外公,外公,你看这个是透明的。”用她那胖乎乎的手指捏着石头对着太阳看。

父亲爱怜地看着自己外孙女说:“乖乖,你怎么那么喜欢石头?”

女儿脆生生答:“好看!”

父亲神秘地对她讲:“外公有很值钱的宝贝石头,你要不要看?”

“要看,要看。外公快给我看。”

父亲回他的房间拿出那盒小石头,捧到他外孙女面前:“你看看,好看不?都是长江边的石头哦。”

小妮子隔着玻璃盖好奇地看着,问题像连珠炮似的冒。

“外公,这是你什么时候捡的?”

“外公,这些石头好美,捡回来就这样子吗?”

“你也带我去捡这种样子的石头嘛?”

“它们值钱吗?是不是很值钱?”

父亲眯着眼睛笑着答她:“呵呵,值钱得很哦!外公送你,但是你要保管好哦。”

“好的,好的,我肯定保管好。”

这盒石头成了我女儿很长时间向其他同学炫耀的“资本”。家里来了小伙伴,她就拿出来给人显摆,巴拉巴拉得意地讲这讲那,感情特好的,她便让人选一颗作为礼物。但不忘回头征求外公的意见:“外公,我可以送她一颗吗?”

躺在摇椅上的父亲说:“已经送你了,就自己决定哦。这不再是外公的,而是你的了。”

说完,父亲眯上眼睛,悠闲地摇起他的椅子。

04

一个小小的礼物

在工厂即将改制的前一年,父亲最终辗转托人调动了工作,终究“背叛”了工作二十几年的单位。同年我升入市里的高中也跟随着父母离开了生长15年的厂区。

父亲工作调动后,家里的经济不再这样拮据。他一如既往地兢兢业业,家里房子也越换越大,母亲手上的戒指也从银质到金制再到镶钻。我生女儿那年,59岁的父亲提前退休,开启他的“老奶爸”生活。

女儿稍大点,父亲也常带她去江边捡石头。女儿喜欢石头,也捡来放自己的小盆里。父亲见她喜欢,便把那盒石头找来送她。

图片来自网络

父亲眯着眼睛对外孙女说:“这个石头值钱哦!你要好好保管哦。”

这盒石头成了我女儿很长时间向其他同学炫耀的“资本”。家里来了小伙伴,她就拿出来给人显摆,巴拉巴拉得意地讲这讲那,感情特好的,她便让人选一颗作为礼物。但不忘回头征求外公的意见:“外公,我可以送她一颗吗?”

父亲摇着摇椅说:“已经送你,就自己决定吧。这是你的了。”

作者后记

人到了一定年龄总愿去回忆自己与父母的时光,我一直很想去记录他们从黑发到白发的半生经历。可每次面对电脑敲击键盘时,却都因思绪太多无从下笔而拖延至今。参加“短故事”,强迫自己敲下第一个字,在导师胖粒指导下在牵头万绪中理清了思路。感恩这个故事能在“三明治”完稿,让父亲此生还能通过我的文字去回忆他的人生。我期待,在这里,有我的下一个故事——母亲和她的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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