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县城青年律师的职业简史

2019-06-12 12:05
北京

文 | 周弘

指导老师 | 张慧瑜

图 视觉中国

“我对自己现在的职业定位,就是西南欠发达地区县级市里的青年律师。”

这位青年律师姓张,从事律师行业仅三年的时间,对很多人而言正是对事业充满了满腔抱负与热情年纪,而他却选择了将这段岁月填进家乡的土地。

他的名字取自“鹏程万里”,本科期间在离家两千公里的北京学习法律,硕士期间远赴美国继续攻读,常人看来便是应当展翅高飞了——可他飞回了家,在这个小小的县级市里落地栖息,仿佛是负了被期待的名字。我问他后不后悔,他说不,说得云淡风轻。我讶异于一位二十几岁的青年对一份事业的坚定,像他这样的被叫做“反向青年”的人,夹杂着复杂的或质疑或不解的眼光,但却做好了一直坚守的打算。

“跟同等水平的在大城市的同龄人相比,我并不觉得我比他们差,甚至还比有的人要好。”说到这里,我听出了他言语中的骄傲。他的父亲是当地的著名律师,也是当地最大的律所的合伙人之一,这给了支持他的平台和资源,在这个行业发挥他的能量。

“我觉得我在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当然也遇到了很多困难和不适,但,我还是愿意去期待一个更好的关于我的未来,并为之努力下去。”

县级市青年律师的无助

“我在这个小城市干律师居然也跟我那些在大城市干律师的朋友一样,每天加班到深夜,我甚至比他们的工作时间还长。”“我本来以为在小地方工作节奏可能会慢一点,压力不会像大城市这么大,当时想回来其实也有关注健康的考虑。但是我错了,这里要求我更快速地成长。”

张律师告诉我,他几乎每天都会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左右甚至更晚,对他来说,工作到超过晚上十二点才叫做加班。而这样的情况几乎是从工作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他一直试图找到自己工作时间过长的原因,想改善自己的作息状况,以免影响身体健康,但发现即使找到了,却也难以改善。

“小城市里的人不太重视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的区别,当事人的突然来访和长时间的询问是最容易打乱我的工作计划的。”

“我经常在晚上十点以后或者周末节假日,还接到当事人的电话。或者是晚上在办公室加班的时候,当事人突然跑过来跟我聊案子。”

因为经常需要对突发情况进行解决,张律师原本该工作时间完成的任务被推到了加班时间。有的当事人跟他谈话的大多数时间不是案件的解决,更多的是抱怨与哭诉,总有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诉说自己的不易,总有儿子被拘留的父母一遍又一遍的请求和叮嘱。小城市人的唐突造成了这一困扰——但是他不得不平心静气地面对,因为接收的案子大量来源于这些突然造访的客人。

“现在我们这个地方的法律职业环境其实是不完善的,法官的业务水平也良莠不齐,一个案子因为这些原因可能需要长时间的沟通和频繁的更改方案。”张律师告诉我,在小城市里,法律业务素质较强的人基本上都会选择去做律师,因为律师的收入高于在法院工作的一般收入,所以在法官位置上的人,水平就会良莠不齐,甚至因为小城市熟人社会的生态,带来某个案件的利益牵扯。遇上能力或素质不足的法官就很难和他们沟通清楚案件,得到一个公正合理的判决。同时,当地的法律职业环境也尚未完善,很多未被明文具体规定的有执行范围的法条的使用在这里很难得到灵活处理,即便在大城市的相似案件中有灵活处理的先例。这些原因都使得一些案子得不到妥善解决,被拖延一年半载的案子也并非个例。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当事人最终是否选择委托你,更多的是看重关系和资历,业务水平在其次。”作为一个青年律师,工作的头三年还是从简单重复的案件起步,案件来源甚至需要自己去找,或是同单位年长的律师不做的案子转交到他手上。更有挑战的、一些重点单位的、价格更高的案子往往不会自己找上青年律师的门,即使这位青年律师已经有了比一些资历老的律师优秀很多的学历。

“法律应该是个贵族学科”

张律师对律师行业最初的认识来源于父亲。做律师的父亲在他的孩子心里最大的特点就是忙,早出晚归,工作时间占据了生活的一大半,但从小家里的日子还算殷实,能算得上中产阶层的生活,父亲在外人眼里也是备受尊敬。

进入大学,张律师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学法,按照他的话说,当时倒也谈不上有多热爱,只是觉得在父亲的影响下这是顺其自然,亦或是命中注定。大学时期的张律师还和大多数人一样,想留在大城市里做律师工作,在他看来,法律就应该是一门“贵族学科”,是为大企业大公司,为了中上层的人服务,对于小地方的法律工作者以及与穷困的百姓打交道甚至有些不屑。

我问他大学的学习留给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说他已经不能清楚的记起某一节课或者某一个知识点老师是怎样教授的,现在能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法律意识和法律思维,是一种严密而有逻辑的思维系统,指导着他处理工作中的每一个案件,每一次思考。这样的感觉是在本科学习中慢慢积累,在某个时刻突然像开窍一样的,跳脱出了课本上的抽象思考,真正找到了独属于法律的思维模式。或许就是那个时候,感受到这门学科,这个行业的魅力,而一往无前。

“研究生阶段想出国也是为了想换一种法律的思维和视角,感受不同的法律模式。现在看来这个决定也是没有错的,真的走出去才能看见更多不一样的东西。”研究生结束,张律师回到父亲的律所实习,实习之后参加了当地的律师资格考试,笔试面试都拿了第一。他本打算拿到从业资格证就离开去更大的天地完成法律行业本应该的“高贵使命”,但这短短的实习竟成了牵绊。

为什么留下

实习的第一年,单位的例行体检,张律师的父亲却被检查出疑似患有恶性肿瘤,那个时候张律师还跟父亲同在一间办公室,只能背着父亲偷偷流泪,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走的太远、想的太远,忽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他决定留下,没有告诉任何人。

张律师的父亲经过之后在不同专业医院的几次检查,发现初次的检查结果只是误诊,这对这个家来说是莫大的欢欣和宽慰。张律师也是在这段时间真正静下心来做一个小地方的青年律师之后,找到了要留下的更重要的意义。

“我对我目前的工作状况还是比较满意的。我觉得在这个地方能找到我自己的定位和价值。”张律师所在的律所没有很严格的按点打卡制度,大家工作时间相对自由,只要能把手上的工作处理完,领导不会对一定程度上的迟到早退有过多的干涉。另外,案件的处理也比较自主,师傅领进门,之后的事情全凭个人能力,能有自己的思考和发挥空间。更重要的是小城市的律师很难像大城市那样细化领域,做某一个小分支的律师,他们是万精油,民事、刑事,婚姻关系、遗产继承、劳动纠纷什么都要懂,什么都要会,每一个新类型的出现,对张律师来说都是一次学习的机会。“除了完成案子本身,还要对这个新领域的东西进一步学习,查阅大量资料去了解,尤其是刚从业不久的阶段,这也是加长我每个案子处理时间的一个重要原因。”除此之外,张律师的父亲为他提供的资源和平台也是另一个方面的拓展。父亲经过多年打拼,在当地业界的名望、积累的人脉和声誉都是张律师的可用资源,几年的工作时间,他接触过当地的政府高官、国企负责人、当地大企业的老板,直接经手处理他们的相关法律问题,给相关单位普及法律知识。这在张律师看来这是一个没有资历背景的青年律师在陌生的大城市很难实现的。这些掌握在他手上的重要资源,让他看到也尝试到他能为自己和这个地方做出的改变。

张律师告诉我,之前他接手过一个棘手的案子,一个第一天去建筑工地上班的工人横尸荒凉的路边。工人家属找遍了当地律师但处处碰壁,大多律师都觉得这类案子一是线索少,很难找到真正的负责方,二是建筑工家庭贫困,费时多又拿不到多少诉讼费,但张律师接了。“原因很简单,我从没接触过这种案子,我觉得我可以做点什么,而且,他们(受害人家庭)真的找不到人了,我挺不忍心的。所以,以最低的价格接了这个案子。”在之后的一两个月里,他四处走访取证,对比资料,从一开始什么线索也没有,到发现了端倪,几经曲折找到了对方当事人,将其起诉,并顺利拿到了款项。“当时这个案子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最后做成,真的很有成就感。”

一年前,当地一个乡村的女当事人找到张律师代理她的离婚官司。这个女人所在的村子有一种封闭的思想观念:男人们花了彩礼、宴请了宾客把女人娶回家,就不能容忍女人的背叛和离开,而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一家中有几个兄弟的家庭常常兄弟互换身份证与女方进行结婚登记,自以为这就是长久的保障。张律师仔细查阅了相关法条和先例,发现湖北省有类似案件的判例,以婚姻无效起诉男方要求解除双方关系,当地法院却不予立案,一直拖了一年之久。当时此类婚姻无效的情况还未正式写入法条之中,当地法院只单纯以这类的案子都不能判为由将其拒之门外,张律师也拿着湖北的相似判例试图说服法院,但对小地方的法政机关来说不需要走在排头当先锋,他们不敢创新怕出错,僵化在自己的执行体制内。今年“以伪造、变造、冒用证件等方式骗取结婚登记的情况属于婚姻无效情况”正式写入了《中国民法典关于婚姻家庭编(草案)》,给这个案子的判决带来了希望。“我一直记着这个案子,现在草案出来了对我们来说更是利好,有望弥补当地在这类案件审判上的空缺。”

法律处理更是情感处理

“那些曾经让我不屑的,是如今激励我的。”

最初不喜欢和普通百姓打交道的张律师工作后不得不去与他们沟通交流,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在逐渐地累积中习得一个小地方的律师必须学会的能力——倾听。

小城市的生活节奏不同于大城市的快速高效,每个人有着属于自己的节拍,喜怒哀乐也在时间的拉长中被放大。未受过大城市的高等教育的当事人或是常常跟律师倾诉内心的苦楚,或是法律专业的术语需要解释很多遍才能听懂,或是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无从表达。律师对一个案子的处理时间也大部分花在了与当事人的沟通上。“到现在我倒觉得与当事人沟通是非常重要的,他比法条是否查得细致、法律知识解释得是否详细更重要。我愿意去倾听他们的感受,以这种方式在提供法律处理之外提供情感宣泄的处理。”

“对于大晚上当事人还会打电话咨询这件事,其实我并不太在乎当事人是否打扰或者对我是否礼貌,只要是一个好问题,能帮助他解决一些困难,我都愿意去回答。”

张律师说,当当事人坐在身边满眼含泪,紧紧抓住他的手倾诉的时候,是他最能感受到被信任和被需要的时候,小城市的律师就应该兼有这种耐心,才能让当事人安心。“耐心沟通和倾听的过程是必要的,在这个地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这个吃了洋墨水的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的。”

当然,倾听与沟通也需要技巧。“接受了优秀的高等教育,跟优秀的人相处习惯了之后,跟小地方的普通人沟通其实很困难,要把话讲清楚,但不能说重,否则会承担被投诉的风险。”张律师的一位同事,老法官退休转当律师,曾被一位不讲理的当事人投诉,当时案子是打赢了,但被告的赔偿迟迟不执行,当事人就来要求律师退费。诸如此类的事在当地并不罕见。

可见的未来,不可见的价值

“现在我的生活相对单纯,基本上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给了工作。”

“并不是说回到小城市我的志气就会被磨灭,其实相反是会被点燃。而在大城市,有才能的人很多,别人只是把这些人当做一颗螺丝钉,这样的情况下其实志气更容易被磨灭。”

“在这个阶段,赤诚与激情并存,但赤诚更为重要。”

作为一个县级市里的青年律师,一个别人眼中的“反向青年”,张律师有着关于自己清楚的定位和规划。

“我现在得益于我父亲的资源,但并不意味着要走他的老路,而是利用他已有的东西,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这条新路是指青年律师,留过洋,去过北京,见过优秀的法律人该是什么样。不求做成如他们那样的优秀的法律人,但希望借由我个人,能给整个地方的法律市场或法律共同体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做出一些创新。”

张律师常会利用节假日或者出差的机会去跟全国各地自己的朋友聊天,不管是哪个行业。他说他不喜欢或者说不擅长和一群人坐在一起聊,他更偏向于三四个人的小范围聊天,这样才能聊的深入,获取的信息量也更大。“行业内的信息也会积极关注,利用各种媒体渠道,因为法条的变更,新判例的出现,再加上自身经验的总结,对我们处理案件都有着很大影响。”小地方的闭塞并没有磨灭掉他对学习新事物的热情,从他身上我看到的是新一代“反向青年”的活力,“反向”并不意味着就此平庸,他们仍在学习也仍在进步。

“小地方的人可能没有很多的渠道去获得法律帮助,这个时候我们这些从外面回来的律师可能就是其中的关键一环,能帮助到他们我就觉得很有意义,这样的价值体现相比去大城市赚取不菲的薪资,会让我觉得更大一些。”

“我现在的定位发展下去其实是可以看得到底的,它有它的天花板,那也就是像我父亲的定位那样成为这个地区的律师行业数一数二的人。但除此之外,这个行业和这个地方还是有空白可以补充,还是有不足可以改善,我也有对地方的责任感和贡献感,去有所作为并实现我自己的价值。”

这份价值,是不可估量的。

以张律师为代表的这样一群人,在大城市里享受了优秀的教育和培养资源而选择回到地方,不单单是只想过好自己平静安逸的生活,这不是他们回去的意义。或许他们没有普济天下的雄心壮志,但他们有润泽一方的抱负和热情。他们看到地方的不足,看到这个还不够完善的体制和状态,他们想作为,愿作为,用自己的贡献把这个还不是很好的领域变成更好的样子,做出一些可以被记住、被留下的东西——这才是回去的意义。

他,和他们,用自己的努力让未来可期: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未来,更是这个地方的未来。新一代的优秀青年,他们有足够的热情去回馈地方,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地方的发展。

他从不负他的名字,他只是换了一个旁人看来不寻常的地方,一个属于自己的无悔的方式,鹏程万里。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