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访古游:苏东坡人生的最后三年

2019-06-06 09:12
上海

文、图 | 安小羽

海口市有一组古建筑群,人们习惯统称“五公祠”。内有一幅“历代贬谪人员榜”挂于墙上。浩荡的名单,有历史上第一个流贬海南的唐朝韩瑗,宰相李德裕,李白作诗叹过“英风豪气今何在”的李北海,抗金名将李纲、赵鼎、胡铨,宋代谪臣中流贬海南时间最长的一位李光等。

历史上犯事者,明清流放宁古塔,唐宋多贬谪海南。海南,今为度假休憩的天涯海角,昔年荒蛮边陲,又是进退无路,孤悬海外只得望洋兴叹,使其成为“贬官流寓圣地”。其中,名声最响的当属苏东坡。

笔者追随东坡先生上岸路线,先至琼州府(今海口),经临高,再到达他被贬地昌化军,念其一蓑烟雨任平生。

五公祠“海南第一楼”,二楼视野

苏轼少年得志,制科三等,得主考官欧阳修不加掩饰地赞誉:三十年后,无人道老夫,只知苏子瞻。他与父、弟一起,三苏名动京师。贤妻美妾,儿女成群。他三十岁之前,都是春天。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变法震动朝野,苏轼上书论新法弊病。乌台诗案,命悬一线,一百三十天的牢狱之灾令他心灰意冷,虽免一死,却贬黄州(今湖北黄冈)。

哲宗即位后,高太后临朝听政,重启司马光为相,苏轼复朝为官,一路做到礼部尚书,眼见新法益处也被当局不由分说地全盘否定,他再次上书谏议,相信“为国不可以生事,亦不可畏事”。 高太后去世,哲宗与新党重新执政,既不融于旧、亦不容于新的苏轼再次贬官惠州(今广东惠阳)。绍圣四年(1097年),年已花甲的苏轼又贬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今海南儋州)。在北宋,放逐海南的罪罚仅比满门抄斩轻一等。

被贬的崎道,一次比一次远。

东坡书院

四月,苏轼带着小儿苏过启程南下,遇此生至爱弟弟苏辙,悲喜交加,相伴同行。一时欢乐起,哥哥同弟弟开玩笑,“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苦中作乐的隐痛早晚会显露,而把酒言欢,对咏登楼又能几时?一路上,兄唱弟随,越走越慢,不忍远离,走了二十几天,才刚刚至弟谪地雷州(今广东湛江)。

雷州旧有一湖,称罗湖,为纪念二苏兄弟情深醉游,改名“西湖”。更修苏公亭,楹联上书,“弟兄聚散天南北,烟水苍茫情有无”。苏轼垂老投荒,觉无复生还望,遂立“遗嘱”: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当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

六月的海上不知是否月明,然千里总归难共婵娟。兄弟挥泪惜别,苏轼乘一叶孤舟渡茫海而去。这一别,是永诀。

东坡书院内,植于乾隆三年的芒果树

五年黄州,吃货如他,尚有“稻草系猪猪不跑”的肥肉,“待它自熟莫催它”,发明了今天享誉全球的美食“东坡肉”。多余的干面饼烤熟,则被他制成香脆可口的“东坡饼”。四年惠州,他对生活始终充满眷爱,将别人根本不吃的羊骨头买回,兴高采烈地火烤,从羊脊骨中啖出蟹鲜。

白沙井到中和古镇,属儋州市,东坡最后的谪地。死了“最懂自己”的朝云,别了“最疼自己”的苏辙,他来到这“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泉”的蛮荒地。

前一刻,高铁还是速度、干净,下来入眼皆牛车。海南岛西线多雨,不宜果蔬生长,自然条件恶劣,落了雨的路更是泥泞难行,一脚踩下去,误伤数只蜗牛。坐在改装过的挂斗三轮摩托,扑哧扑哧开15公里来到东坡书院,颠簸的几次差点咬到舌头。难以想象,北宋时期这里更是怎样落后与窘困。

儋州,古称儋耳,原是古代一个部落,属百越。因当地土著耳大垂肩,如担状,故名“担珥”,《山海经》的“离耳国”是指它。摩托女司机戴着此地人皆一顶的尖顶笠,东坡书院的铜像,正是苏轼头戴竹笠、脚合木屐的“东坡笠屐图”造型,这笠被传作“东坡笠”。女司机管自己叫大姐,不说话的时候唱着听不懂的山谣。

儋州市东坡书院中的“东坡笠屐”雕塑。

初到儋州,军使张中敬苏轼为人,派兵士修理伦江(即北门江)驿的官舍给他父子居住,朝中政敌闻之,加以罪谴,赶他们出舍,张中也受此牵连,被罢了官。但苏轼这样达观乐天的大V总是不乏资深真爱粉,由当地人士黎子云牵头,及轼的十几位学生,共同为他在桄榔林盖了五间茅屋。苏轼手书《桄榔庵铭并叙》和《新居》诗,择日另辟黎宅一处建讲堂,日后三年,他讲学会友、敷扬文教,开地方民智,全在这“载酒堂”了(即今天的东坡书院)。

载酒堂,始建于绍圣四年冬,取《汉书·杨雄传》“载酒问字”典故。苏轼和苏过在此躬耕自处,移风易俗,著书立说,为世人敬仰。

苏轼与过常日食芋著书为乐,为培养后进做了很多工作,编《书传》《论语说》《易传》为讲义,教化风俗,变化人心。教学外,苏轼关心民生疾苦,救死扶伤,为百家治病。倡导改良民俗,一改愚昧落后的“杀牛祭鬼”陋习,挖井饮清泉,惠及黎民百姓。

儋州向前,是昌江黎族自治县。几位当地领导说儋州的东坡文化保留很好,然昌化与东坡则少人研究,如人们现在吃的昌化螺,是当年东坡之爱,当地正考虑将昌化螺改名“东坡螺”。至今在儋州流传下来的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等名,无疑都表达着人们深切的怀苏之情,连语言都有一种“东坡话”呢。

写下“我本儋耳人”的苏轼,的确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遇赦北归大陆。六月溽暑,归行途中,他病逝常州。苏轼充沛的生命力,真的好像一部车,一直不断地向前开,在理想与现实交错的阴影中走完一生。

今位于海口市的苏公祠左侧有10亩琼园,园内存有浮粟泉、洗心轩等东坡遗迹。浮粟泉碑前清凉的泉水,注满了上下两口方井,相传是苏东坡发现的。泉水清亮味甘,素有“海南第一泉”美称。

浮栗泉,“依地开凿,当得双泉”,这就是史书记载的“指凿双泉”。

他曾在此借寓金粟庵10多天,北返时又暂住,前后共住20多天。南宋时,题名“东坡读书处”。明万历四十五年,后人为念贬谪来琼的一代文豪,建苏公祠(今海口五公祠内),历代多次重修。苏公祠正厅则供有苏轼及其子苏过、学生姜唐佐的牌位,厅堂圆柱有联:“此地能开眼界,何人可配眉山”。

苏东坡谪居海南三年(1097-1100),讲学明道,培育人才,为中原文化传播和海南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出巨大贡献。1101年,东坡仙逝,后人建祠纪念。

苏轼本人如北极星般耀眼的天才光芒,掩盖了其父苏洵、其弟苏辙,然而,他一生的幸运也正是因为有父亲的悉心培养、兄弟细心的照拂,引一句流行话来说,便是“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唐宋八大家”,苏家独占三位,但若有唐宋九大家,十大家,那应该还有一位仍姓苏,那就是苏轼的小儿苏过。

苏过纯孝,幼年随父碾转各地,看尽仕途冷暖,饱尝人间寒暑。将家人安置哥嫂家后,与父南渡,随侍两旁,常和父亲一起唱和陶诗,是苏轼晚年能在海岛安度的最大精神慰籍,“小儿耕且养,得暇为书绕。”苏过甘于澹泊,能文会诗,书画俱佳,承父风人称“小坡”。

后人在此刻苏轼64岁肖像,供三牌位,苏轼、苏过、姜唐佐。

苏公祠内还供放一块《神宵玉清万寿宫诏》碑,这是宋徽宗赵佶于宣和元年(1119年)用瘦金体御书的一块碑铭。全国仅存两通,海口碑保存最为完整。苏轼过身后,徽宗曾密诏苏过进宫作壁画,欲从苏过长身玉立、挥洒自如的斜影中去窥探苏仙当年的旧影。

宣和御碑,《神宵玉清万寿宫诏》碑。宣和元年,宋徽宗专为京城神宵玉清万寿宫撰书诏文,宣扬道教。

去世前两个月,苏轼路过镇江,不知有没有再遇上“八风不动、一屁过江”的佛印和尚,但在金山寺,他写下了激昂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堪堪为自己人生结语: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一枚丰盈有趣的灵魂,与一片博大宽容的土地曾经相遇的故事。

儋州市东坡书院门口立石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