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翻书党|如果我不拍照的话,大概也不会写文章

方晓燕
2019-06-13 16:03
来源:澎湃新闻

最近看完了两本摄影师的随笔集,石内都的《黑白》和鬼海弘雄的《那些渐渐喜欢上人的日子》,两者似乎有一些肉眼可见的共同点,比如,都是日本摄影师,一个生于1947,一个1945,同时代人,都拍黑白,都冲胶片,都用哈苏,然而,仅就作者简介里所提供的职业描述和获奖情况,并不能给圈外人带来两人作为摄影师的有效类比,也即,我不知道,把他们放在一起来谈是不是合适,当然,这不仅仅是以成就而言。

两本书里有大量他们拍摄的照片,其中不乏大奖作品,但这些影像经过缩小、排版,安插进书页间,确实退居到了文字插图的地位,不是说没有了视觉冲击力,而是,它们开始与文字使用全然一致的语法,共同构筑气场。

桑塔格说,照片描绘一种个人气质,这气质通过相机对现实的裁切而发现自己。在这两本随笔集中,这种个人气质在文字与影像间两相辉映,带来饱满的阅读体验。

鬼海弘雄在写飓风来临前的海滩景象时说:“我被那幽暗而美艳的光景吸引,眼前浮现出歌川广重和葛饰北斋的浮世绘。我惊异于那广角镜头般的构图,和巧妙得具有叙事性的雨滴下落轨迹的真实。画师们不止用眼睛看风景,也用肌肤和感官来体会空气里的气息。”摄影师对画师的解读是切己的,他们自己也是拥有那种通感能力的人,所以文字里有镜头般的构图,有景深,有光线,有充满细腻体感的叙事性。

石内都作品

比如,在讲述拍摄当年美军的EM俱乐部的经历时,石内都写道:

而今我伫立在那段遥远记忆发生的同一地点,看见在这座不久将被拆毁、不留下一丝形迹的建筑物中,从在我的私人记忆留下强烈印记的那天起,时间齐整堆积的模样。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关于这个只来过仅仅一次的剧场的记忆,清晰得不能再清晰地瞬间在体内复苏了。异国呀,军队呀,和美国大兵结婚的友人呀,以及幼稚的愤怒,等等,我看到那个柔弱的十八岁姑娘坐在二楼的座位上手足无措的样子。

记忆没有流走,而是在不断地堆积、饱和、侵蚀着。惬意的浮游感包裹着我的全身。陷在时间的容器里不得动弹的我,一时无法移步。停摆的大座钟就那样横躺在舞台旁边。被灰尘覆盖的无数张座席一动不动地屏住声息。……

与石内都的厉烈相比,鬼海弘雄的照片和文字都温煦得多,他的随笔集有个副标题叫“视线所至备忘录”,有一种非常随和的意味,尤其喜欢他对那些人间烟火的小场面的描摹,透着融融的情味。

在他们的文字中,还先后出现了对于自己照片的描述,石内都说,她只拍摄黑白照片,是因为她喜欢黑与白的“无彩之色”,“在相纸的白之上,黑色的颗粒保持着绝妙的平衡”,“朴素的无彩之色散发出浓浓的妖艳气息”,而这种妖艳又总是在时间的伤痛中生发,她说,“如果说伤痕和照片都是时间的痕迹,我的照片也许就是伤痕本身”。而对鬼海弘雄来说,他长久以来拍摄浅草人物肖像,是因为浅草这个地方有着能切身感受别人悲伤的温情,是因为其中藏匿着与故乡紧密相连的气息,那个自己成长的昭和二三十年代的故乡。——有趣的是,这些对于照片的自我描述几乎可以完全地复制以描述他们的文字。

鬼海弘雄“浅草人物肖像”作品之一

更值得玩味的是,只拍黑白的石内都说,在黑白照中,固然任何色彩“都只是为了靠近黑白而准备的假借之色”,可彩色照片也同样是虚构的世界;而专攻人物肖像的鬼海则说,在“一个对他人敏感的日子里,大概拍不了人物肖像”。他们的文字那么真切地描述画面,演绎情境,还原气氛,可与此同时,又亲手渲染着某种石内都所谓的黑白照“颗粒细密浮动”般的内在犹疑、虚幻、渺茫的情绪,她说,映照在镜中,拍摄在照片上,其实都不过是“折射的虚像”,鬼海也说,“照片是通过镜头和化学的力量呈现出来的,虽说是自己拍的,可最后到底能冲洗出怎样的成品也是未知数”。尽管如此,摄影师们最终还是得承认,他们“通过镜头思考”(鬼海语),“有的东西不通过镜头就感受不到”(石内都语)。这种反转之反转,倒与相机以折射之折射记录现实形成了某种映照。至于写作,鬼海说,如果我不拍照的话,大概也不会写文章。

    责任编辑:黄晓峰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