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城 | 广汉,一个中国县城的标本

2019-06-09 17:36
上海

丁海笑

有的小城,只存在于天气预报中。它是你某个同学的家乡,某次旅行的路过,可能是你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特地前往的地方。然而它却藏着隐匿的山水、古老的集市和正在被瓦解的乡愁。在一个疾速变迁的时代,我愿做一个过时的旅行者来记录它们。因为任何一个异域的精彩程度,都赶不上一个中国的县城。

广汉就是这样的一个中国小城标本。

四川广汉,巧园茶馆。丁海笑 图。本文为作者丁海笑为 澎湃新闻 | 私家地理 栏目特约撰稿,谢绝转载。

几乎每一条街都有茶馆

位于米市街的巧园茶馆有些来历,其建筑距今两百多年的历史,原是广汉的巧圣宫,供奉巧圣先师,即百工之祖鲁班。在茶馆墨黑的梁下,听一下午的玄龙门阵,是种难得的享受。

“巧圣宫在满清时候就有了,现在中间那个正梁还在,梁上写着‘嘉庆八年’(1803年),爬上去还看得到,没得哪个(谁)上去毁(掉)它。巧圣宫后来被改作打米厂、水泥仓库、劳动调配站,最后成了茶铺,茶铺老板都换了好几个,张镇长、杨老师……都被我们吃垮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广汉笑着说道。

虽然他腿脚不便,需要被人搀扶,但每日泡茶馆就像一件例行的公事。

我举目四望,茶馆堂内支着几十张桌子,竹椅被磨得油光铮亮,如古铜一般。庙堂的厢房被改作麻将包间,四方的墙上从前的标语还在。门外是三轮车夫、挑担子卖蔬菜水果的小贩。梁上雕花精美,前梁刻着神话故事人物。这两百年间的风雨,被它们统统看在眼里。

巧园茶馆的梁上雕花

“庙会是三月三,七月七。”老人的四川话里几乎不带连接词。“三月三是娘娘庙庙会,人们要在娘娘庙前抢用木头雕的童子,抢到要带小人(小孩)。”巧圣宫对面就是娘娘庙和城隍庙(“城隍庙”一词的发音接近于上海话),背后是州署,如今都已不见了。

“这里隔壁住了个李堪师,爱泡酸萝卜,好吃得很……”老人的记忆匣子一下子被打开了。与川内许多茶馆类似,你能在这里了解历史、时事、坊间传言。

茶馆是一个叙话空间,市井平民、村夫走卒都能进来闲扯,俗话说,“一个人无事大街数石板,两个人进茶铺从早坐到晚。”

“素茶三元,花茶五到十元”,就能坐上一整天。讲究的客人通常自带茶杯。茶馆的服务比星巴克周到,堂倌大姐会帮你清洗杯子,还会不时为你添茶送水,杯中的水永远都是满的。

一大早,茶馆里来的都是起得早、消磨时间的老人,有人还在打盹,有人在刷抖音。坐不住的人,不时移动着位置,加入不同的摆谈中。茶客之中,还有几位刚买完菜的老妇,称上半斤肉、二两腰花儿,走到茶馆小憩,泡杯茶,点根烟。这让我想起了摩洛哥咖啡馆里的那些老人,也是一杯薄荷茶,一支烟,只不过这里是四川叶子烟的长杆,并非摩洛哥大麻烟枪。

午后茶馆逐渐嘈杂,来的都是熟客,堂倌知道该上什么茶。像我这样的生人,往往不太受待见,点太差的茶,堂倌还不乐意收茶钱。她知道我有一次没二次,如果带了些陌生的游客,拍了点奇怪的照片,不仅得罪了熟客,还可能给她带来麻烦。

儿时父母从不让我进茶馆,因为过去的茶馆常和不良风气联系在一起,不仅黄赌皆具,还是袍哥地痞聚集的地方,多生纠纷。记得我第一次被舅舅带上茶馆,那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当时,茶铺里坐满了一屋子的三教九流,电视上放着女人白花花的屁股,大伙儿都屏气凝神的,时而发出几声轰笑。茶铺的娱乐功能从讲评书(如李伯清的散打评书)发展到放录像,还有一种更为下流的“喝茶”和最底层的特色服务有关——早在上世纪初,就有许多茶馆因为“有伤风化”而被关。

如今,人们进茶馆,就是单纯地来喝茶和打牌的,其他娱乐功能已被更为便捷的电子设备所取代。

消失的庙与桥

“广汉可惜了,几十道牌坊一道没留下来,原来的北桥,上桥一百零八梯,下桥一百零八梯,被拆了后的石料,还为广汉修了两座新桥。广汉的古迹在破四旧时全毁了,原来钟鼓二楼两边都有,雕饰好安逸。广汉有句老谚语,有桥无河庙对庙,有河无桥庙对庙,和尚盯着尼姑笑。寺、庙、祠堂之多,那头三元宫,这头文昌宫。东西南北四道桥,边边是塘,海湖市场就是塘……”老人感叹道。

广汉文庙棂星门

县城是中国最基本的城市单位,广汉作为中国县城的标本,早在民国时便被营造学社的建筑学家梁思成、刘致平进行了抢救式的记录,成为营造学社停留时间最长、拍摄建筑最多的县城。与三星堆的重现异曲同工,这些记录最近几年才重见天日,有人偶然在营造学社的旧物中发现了一只落满灰尘的蓝布包裹,里面就是关于广汉的五百六十张照片和详细的测绘记录。

在营造学社的影像中,广汉城“庙对庙,桥对桥”,翘角飞檐的屋顶像一片灰色的海洋。民国时期,广汉仍保留着古貌。县政府是清代衙署所在地,卫生院占据了某个祠堂,警察局则借用了亚圣祠。随着破四旧、“文革”和改革开放后的城市建设运动,飞檐翼角的古建筑群逐渐消失——五十二座牌坊被拆解填了地基。罗汉堂的石头木料被用来修建影剧场,五百罗汉没了栖身的场所。城楼、城墙、阁楼、县府、庙观、戏台、廊桥、石桥、宗祠、会馆、民居所剩无几。

而今的广汉,只有东南西北门所对应的四条大街的格局还在,依稀可见老县城的影子。当我听到他们说“西门”时,脑中便会回想起那座重檐歇山顶、拱券上书四个大字“驱逐倭寇”的城楼,何等壮丽,而现在的“西门”,只是一条平常的街道,和中国任何城市无异。

汉州西湖

广汉城内所剩的古迹,除了米市街的那家巧园茶馆,海湖市场附近零星的破败老宅,大概就只剩一座房湖公园了。

房湖旧称“西湖”,最早是由唐代名相房琯在汉州任刺史时开凿的。房琯常偕好友在此吟咏唱和,月出共登舟,风生随所如,其至交杜甫也是座上客。后世的文人如司马光、苏辙等对房湖喜爱有加,陆游更是在诗中表达了“万事不理看湖水”的赞誉之情。

位于房湖公园内的字库塔,为古时焚烧字纸的塔形建筑。

房湖经历代疏浚,仍保留着原貌。1927年,房湖重浚湖池,改为“广汉公园”,堪称中式园林的典范,园内新筑大公堂、图书馆、音体馆、大舞台、体育场等。上世纪八十年代,房湖公园植花木、铺路径、筑曲廊,建覃子豪纪念馆,园景仍是民国古风。

房湖公园以古雒城城墙为界,中央的荷花池就是西湖,一座南北向半岛式假山将其分成东西两池。假山用土堆成,盘山有道,谷道曲折,在东南角形成三弯九拐的堑道。广汉文庙与房湖公园相连,现在也是一处茶铺,附近还有一座建于清朝的字库塔,用以焚烧字纸,以示对文字的敬畏。

在古香古色的园艺园内,盆栽、假山、石碑、花台、草坡随处可见,曲径花墙,穿洞越门,空窗的设计移情于景,犹如一幅中式扇画。经山石蹬道上二层,几位老人面朝荷塘,拉奏《草原之夜》,颇有古人游园的风趣。

孪生兄弟——广汉与成都

民国时期的旅行者到达广汉,评价它是四川的“优越之区”,胜过南面的新都。这里的男女教育发达,人们爱打网球。城内道路以中国城市名称命名,完全是许多大型城市的做法。而今的广汉,因为行政壁垒等关系,无论是经济发展还是城市建设,早已无法和归属省城成都的新都区同日而语,甚至不及成都三圈层。

广汉位于成都东北,由于成都的城市格局是沿龙门山呈西南-东北走向,广汉正好位于成都中轴线上。西面高山矗立,东部丘陵连绵,中间土地肥沃,清白江、鸭子河、石亭江自西流入,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成都。

虽历朝历代建制时有变化,广汉与成都仍像一对孪生兄弟,分分合合,我中有你。在成德绵城市群中,广汉是出成都的第一站,南部与青白江区接壤,从卫星地图上看,两者之间并无明显的边界,青白江甚至将城际列车站设在与广汉的地界旁,从城铁上望出去,如果不告诉方位,根本分不清这是两个城市。

1983年,广汉被划入新成立的地级市德阳市以后,作为一座有着四千多年建城史的城市,广汉几乎从历史话语中消失,甚至连四川本地人都容易把广汉、广元、广安混为一谈。

房湖公园

2016年,德阳将“广汉设区”提上日程,想让广汉进一步融入大德阳的格局,但广汉无论从历史沿革、经济联系,还是人们的日常关系、情感纽带上,早已与成都密不可分了。此举遭到广汉人的强烈反对,有人甚至认为是德阳在一步步将广汉分出成都,纵然广汉在行政上仍由德阳代管。

中国人认为汉字可以揣透一个人或一座城市的命运。地理命名,体现了施政者治权与诠释权的象征。广汉是 “市”是“区”,属成都或德阳,不仅仅是一场利益上的博弈,也是广汉人对先人传统的恪守。正如梁思成在评价广汉为何有如此多宗祠和祖训时得出的结论——

“这是广汉的一大特点,说明广汉人民对祖先的尊敬与崇拜,能促进整个宗族的团结。为什么广汉比周围的县都发达、繁荣,原因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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