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衰弱与死亡,这群复旦人接力与“癌中之王”搏斗

2019-06-01 15:38
上海

胰腺外科主任虞先濬从1999年开始专攻胰腺癌,至今已经二十年。年轻时,他曾以“把胰腺肿瘤攻克”为目标。“那个时候决心很大。”虞先濬说,“结果和这个肿瘤搏斗了将近二十年,虽然诊治水平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是路还很遥远,我们还在努力中。”

复旦青年记者秦思晶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张祁锴 汤涵钰 编辑

2017年12月25日晚七点半,林深的父亲带着身上的三根引流管、呼吸器和镇痛包,从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胰腺外科(以下简称“胰腺外科”)的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

这场胰十二指肠切除手术正常情况下一般需要三个小时。但就在手术开始二十分钟后,病人出现了腹腔出血,把手术的时间延长到了六个小时。这期间,林深在家属等待区外,眼泪止不住地流,“就怕我爸爸上去就下不来了。”

控制腹腔出血之后肿瘤被成功地切除。在医院又住了两个星期后,林深和父亲回到了苏州的家,此后每周需要来上海化疗一次。

但在2018年10月份,肿瘤的复发转移还是开始了。“我知道胰腺癌复发转移的几率很高,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林深说。

胰腺癌在民间被称作“癌中之王”,患者5年生存率很低,死亡人数预计2030年将升至所有肿瘤中的第二位,80%的患者确诊时已是晚期。

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胰腺外科作为我国最早成立的胰腺肿瘤专科,从2010年创立至今,已与这样的恶疾搏斗了近十年。胰腺外科拥有一支46人的人才梯队,每年承担上海市近1/3胰腺恶性肿瘤的手术和近1/2胰腺肿瘤的综合治疗。在与病魔斗争的过程中,这个由四代复旦人组成的科室也记录着年轻医生从困惑到坚定的一步步成长。

▲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胰腺外科团队

直面“癌中之王”

在胰腺外科,病人的衰弱与死亡是每个医生必须熟悉的。在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就读的硕士生黄一涵出生于1993年,2017年考取硕士后进入胰腺外科。同年,她男朋友林深的父亲被确诊患了胰腺癌。

2017年11月,林深的父亲忽然从190斤一路消瘦到140斤,皮肤变黄。他们去苏州当地的两家医院求诊,第一家说是肝病,第二家说可能是胰腺的问题,但都没有明确说明病情,让林深带着父亲去上海看病,“这里治不了”。

12月,他们按照医生的建议,从老家苏州来到上海。在长海医院,虽然医生没有明说,但病历上清楚明白地写着“胰头癌”三个字。

林深的父亲知道,如果与胰腺有关,他的病会很难治疗。在此前,他一直盼望自己是肝或胆出了问题。

林深接着带父亲到了肿瘤医院胰腺外科的门诊,医生表示林深父亲的肿瘤没有侵犯到血管,他当时“松了一口气”。然而,尽管已经尽快安排了手术,但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肿瘤还是快速发展,侵犯到了血管。“长得太快了。”林深说。

出院后的化疗阶段,林深父亲的体重逐渐增长到了150斤,黄一涵大概每隔一个月都会回苏州看他。十月份,病人由于后背疼痛而去医院检查,发现肿瘤已经复发。考虑到病人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医院建议先放疗。针对复发的放疗结束之后,病人已经无法走路,瘦到大概100斤,一天只吃得下一小碗饭加两片萝卜干。黄一涵每次回苏州看他都让他多吃一点饭,“可是上一次带去的吃的东西,下一次还是摆在那里,最后都堆满了。”

今年三月,病人身体两侧出现了大量胸水,肺被挤压得无法呼吸,只能靠着呼吸机来维持生命。四月,病人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黄一涵说:“他家的家庭条件算比较好的了,并且手术也比较成功,但是开了刀一年之后还是这样。然后我就想,在我们科每年开那么多病人,他们是怎么过下去的?”

1986年生的施思毕业于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2015级临床医学八年制,现任胰腺外科主治医师,他仍然记得自己独立送走的第一个病人——在综合治疗科规培(刚毕业的医学生入职前在一个医院内不同科室进行的两至三年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时接手的一个晚期胰腺癌患者。

当天交班时,白班医生对施思说:“这个病人全身广泛转移,多器官功能衰竭,今晚可能过不去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为了到时候不出现手忙脚乱的情况,开始在心里反复预演处理流程。夜里病人的呼吸心律真的出现异常,他立即通知家属并进行抢救。胸外按压时,他满头大汗,手掌却能感到病人体温的下降,“生命好像在逝去”。

凌晨三点多,后续工作结束。施思终于躺在了床上,却睡意全无:“心里那种忐忑,我估计没经历过的人是很难想象的。”

黄一涵在急诊科规培的时候也曾目睹了许多病人的死亡,她安慰自己:“只能想着他(病人)要去别的世界继续过他的人生了。”

努力中的青年医生

胰腺外科主任虞先濬从1999年开始专攻胰腺癌,至今已经二十年。年轻时,他曾以“把胰腺肿瘤攻克”为目标。“那个时候决心很大。”虞先濬说,“结果和这个肿瘤搏斗了将近二十年,虽然诊治水平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是路还很遥远,我们还在努力中。”

▲虞先濬在手术中

对于黄一涵来说,“把胰腺癌攻克”也是她最初的心愿。但胰腺癌手术的预后(预测疾病的可能病程和结局)并不理想,病人的死亡率很高——据美国肿瘤学期刊《ACancerJournalForClinicians》中的最新数据显示,胰腺癌患者五年的生存率仅为9%。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多病人为了手术和治疗花费大量的钱财,“结果我们打电话随访的时候,大部分都去世了”。

她常在打电话随访时哭出来,“觉得是我们没治好他们”。这和她面对男朋友父亲时的感受一样,虽然知道医生已经尽自己全力去治病了,可是当病人去世后,她还是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这使她有了很大的心理创伤,“感觉自己很无能,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没有意义。”后来黄一涵被确诊为中度抑郁症,需要每周看医生,定期吃药。大概半年之后,她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你不能神化自己,哪怕你热情再多,哪怕你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个病就是这样的,只能一代代人慢慢去弄。”黄一涵说。

胰腺外科的医生近乎都是全年无休地工作。每周一三五是施思所在组的手术日,晚上十点下班很常见。比较简单的手术一般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手术复杂,需要换血管的话,有时要从早上九点做到下午两三点。“我们可能不会去思考太多工作时间的问题,把手上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施思说。

超负荷的工作之外,医生们还要承担“为患者抉择”的压力。由于知识背景的差异,大部分病人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病情,医生需要根据实际情况综合评估确定治疗方案。一些病人在其他医院第一次手术未能切除,来到胰腺外科求医,而再次决定手术就需要非常谨慎。“手术的可切除性来自于医生的评估,可能同一张片子不同医生的判断会不一样。”施思说,“如果再决定手术,那其实承担的是手术风险和方案选择的双重压力。第二次又没开掉,对病人来说打击是很大的。”

由于胰腺癌术后并发症的概率高达30%-50%,因此医生在术后仍需密切关注病人的情况。每天晚上都有值班的护士和两名一线、二线医生在科室值班。护士从当晚22点开始,每隔两小时就要看一遍所有病人的情况,如果有问题便会打电话给办公室内的一线医生。遇上比较严重的情况时,一线医生再去叫二线医生。黄一涵说,值班期间睡眠时间很短,还总是断断续续的。

为了加深对病人病情的掌握,虞先濬取消了交班时别的科室通常使用的交班本。每天早上七点半,在胰腺外科的示教室内,值班医生必须在所有医生面前,凭记忆准确说出前一天的手术情况和病人具体的体温、尿量、引流量等细节。虞先濬还会对一些治疗方式进行提问,比如“为什么用这个药”“为什么这么处理”等,如果值班医生记不清或说错,就必须再值一天班。

“到我们科规培的医生刚开始都特别惊讶,因为别的科只需要念交班本就行了。”黄一涵说。最开始她也不太理解这样的规定,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对病人的各项指标确实更了解了。

医学的传承

胰腺外科目前分为一个内科小组和四个外科小组,每个小组由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住院医师、研究生、实习生、规培生组成。

胰腺外科主治医师吉顺荣今年34岁,实习时就对外科非常感兴趣。外科最小的手术是阑尾切除,他有空时会去手术室等一个拉钩缝皮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上级医生叫他,没几秒就被“你下去”三个字赶了下来。他后来得知,原来是自己的手放到了腰部以下,违反了无菌原则。“课本上都是讲过的,但是一下子就冲上去了,手不知道往哪放。”吉顺荣回忆。

新医生上手术台,上级医生会遵循“放手不放眼”的原则:动作稍有不对,立刻纠正。吉顺荣第一次独立做手术时,每做一步都要全神贯注地想,一般一小时能完成的手术,在他手中要超过两小时。

每个医生都需要不断成长,对外科医生而言,就是从助手到主刀的过程。“我们这个学科的手术普遍比较复杂,目前这个阶段我主要还是作为助手,一些有难度的部分可能原来不让我做的,慢慢主任放手让我做了,这样的进阶都会很高兴。”施思说,“每上一个台阶都会有成就感,就像升级打怪一样,我希望35岁之前能自己主刀手术。”

除了手术,虞先濬也非常注重医生和患者之间的沟通,因为语言技巧会影响患者和家属的信心与决策。他时常观察年轻医生和病人交流,看到不恰当之处,他会暂停门诊,关上门跟他们讨论刚刚出现的问题。

在胰腺外科,一个医生需要达到副主任医师的级别,才能基本独立完成较大的手术。从研究生开始算起,这大概需要15年。这段漫长的培养时间让虞先濬总是用“宝贝”二字称呼科里的年轻医生。

他自己也经历过这个成长的过程:第一次遇到病人出血不止,虞先濬“缝针的手都在发抖”。如今,他已经累计为4000余例患者实施高难度胰腺手术。

“医学有很大的传承性。”虞先濬说,他曾经也是导师倪泉兴“手把手”指导的学生。

虞先濬和倪泉兴教授于2010年创立胰腺外科,起初只有三个人、七张病床。9年后的今天,胰腺外科门诊量5万余人,住院综合诊疗患者1万余人。2018年,胰腺外科完成了超千例胰腺恶性肿瘤手术,创造了全球最大单中心年手术量的最高记录。

▲2018年胰腺外科庆祝手术超千例

从华山医院退休后,倪泉兴教授来肿瘤医院“创业”。胰腺外科9年,他培养出4个正教授、3个副教授。他认为老一辈医生必须要把技术传承下去,“学生超过老师,是老师最大的成功”。现年75岁的他,仍然每周上两次门诊。逢年过节,他会和学生一起去看望自己93岁的导师张延龄教授。他对张教授说:“您要活到100岁,到时候,我们就五世同堂了。”

(文中林深、黄一涵为化名)

图片来源|胰腺外科

微信编辑|秦思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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