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笔记 | 皖西北,“老套剧目”里上演的最好的记忆

2019-06-09 11:09
上海

来自:乡愁青年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乡愁笔记》

人总是或自愿或被迫地离开自小生活的土地,然后用余生慢慢地回忆、感叹甚至悔恨。我倒是没有悔恨,可是心中总是有股郁结之气,上下不得,只好写出来排遣一下,可是没想到写得越多勾起来的回忆越多,或许最好的办法不是抒写而是遗忘。

我的故乡在皖西北,县名“太和”或有“太平祥和”之意,我小时候这里还是国家级贫困县,如今好像进步了点,只有省级的称号了。这里说不上风景秀丽,因为但凡“秀丽”之处必然是山环水绕,而这里是平原,最高的是城里的大厦。但也说得上是四季分明,春天野花野草也丰富茂盛,夏天风吹麦浪,晶莹黄亮,秋天的高粱冬天的雪,各有各的景致,也各有各的故事。

一年级

我只有十五年的乡土生活,但是前五年的生活应该做不得数,因为我记忆中的故乡生活是从六岁开始的。前五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伟大事迹”虽然频被父母家人提起,但是我觉得那定是索然无味的,因为那些事没有留下一丝值得被记起的痕迹。这里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六岁这一年的秋天我开始上学了。

我上过两次一年级,尤以第一次印象深刻,回味无穷。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或者说学前班,因为村子里没有。以前是有的,但是到我上学的时候,因为缺老师,上级领导就把幼儿园“砍”掉了。我只能直接上一年级。因为年龄小,所以上了两次。六岁的我对上学既不抵触也没有十分的憧憬与向往。如果有一点特殊的感觉的话,那就是我觉得那很好玩,因为去了学校就不在家人的视力范围之内了,我怎么着他们都看不到,所以我第一天上学的早上心情是大好的,和几个相仿的小朋友东拐西窜地去了学校。

学校大概有三四十年的历史。我的大伯、姑姑、叔叔还有我的父亲、我的姐姐都在这里上过学。家里两代人受过它的恩泽,而我是最后一个。我在这里一年级毕业之后,这所学校就被取消了建制,整个地被被“砍”掉了。

它位于我们村南边,在我家的西南角,距离不是很远。学校的名字和我们村的名字一样,只不过后面加了“小学”两个字。这里我之前是来过的,大多数是路过这里,没有进去过。我记忆中我上学之前只进去过一次——给姐姐送伞。学校不大,端端正正一个四方形。大门朝西,从大门进去迎面是一个大花坛,花坛里有一棵大松树,树干挺拔,枝条繁茂,遮掩住了花坛后面是两间办公室。后来我才知道只有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是储藏室,老师就是在那里刻印我们的期末考卷的。大门、花坛、办公室三点一线,东西向排列形成了一条中轴线,把我们学校“一分为二”,南北各有五间教室。这些教室都是青砖砌成,黛瓦覆顶(辅以竹竿芦苇),铁窗木门,并且多多少少都有些破损。要么漏雨,要么透风,要么是门轴被虫蛀了短了一节,开合之间还“吱吱呀呀”地响,再不然就是门锁生锈常常打不开。到我上学的时候十间教室废弃了九间。因为那九间房已经是“危中之危”,不堪用了。当然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多教室,我们只有三十位同学——都是同一个村子,只需要一间教室。两位老师,一位是数学老师兼校长(男),一位是语文老师(女)。数学老师每节课都会留十分钟时间讲一个故事,语文老师手把手教过我写汉语拼音,我曾经因为不写作业而被语文老师拧过耳朵。每周一我们都有升旗仪式。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老师都会让我们排好队,然后和我们一起回家。我们考试的卷子都是老师亲手写好,然后用油墨推子推出来的。老师和我们一起春游,不需要计划什么,一人带一壶水就出发,大门之外就是最美的自然,遍地是野花,到处是鸟鸣,空气中没有杂陈,只有淡淡的青草香,天很蓝,云很白,在夕阳下,我们一起回家。

学校早已不再,仅存四面围墙,一个院子,教室里面的桌椅板凳都被村民分了去。前几年那里又被改造成了养牛场,我再也没有去过。当初老师是和我们一起离开的,在我上第二个一年级的学校继续教学。前几年男老师退休了,女老师现在还在教书。都是一个村的所以回家时也能常见,男老师老了,头发白了,腰也弯了,女老师也变得胖了,皱纹也多了。但我永远会记得老师在黑板上遒劲的字体,讲故事时的笑容和被夕阳拉长的身影,就像花坛里的那一株松树。

一个人

奶奶说她十七岁的时候父母都去世了,都是在困难时期饿死的,没有埋,就扔在乱葬岗。不是没有地方埋,而是没有力气埋。不久自己唯一的兄弟也饿死了,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打死了。奶奶说他太饿了,就去偷东西吃,被管理人员发现了,踹了几脚,人回到家就不行了。等到饥荒年过去之后,奶奶就嫁了过来。爷爷也是个不幸的人,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但是好在还有母亲和两个哥哥。

奶奶曾经无数次讲述过她人生前二十年的各种苦难遭遇,每一次提及必然泪流满面。爷爷奶奶是“娃娃亲”,想来也没有什么爱情可言。不过当时的农村应该都是如此吧。爷爷上过高中,有文化,又是村里的干部,所以在家里享有绝对权威,奶奶只有服从与执行。他们生养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我爸是老二。奶奶说本来我还有个小叔,刚一岁的时候得了白喉,死在了从家里到医院的路上,也没入殓发送,就扔在村外的河沟里了。奶奶讲述这个事情的时候很平静,仿佛只是一个见证者,而不是一个事件的主角,或许是孩子太多闹的吧,她没有空闲去伤感。奶奶干老实活,什么都抢到前面做,爷爷年轻的时候身体很差,地里的重活都是奶奶来扛,家里的琐事也是奶奶来做。有时候做得不好爷爷还会骂人,奶奶也从来没有反驳。为了这个家她无限地挖掘自己,压榨自己。我喜欢和奶奶在一起,因为爷爷很严肃,只会问学习的事。而奶奶会讲各种故事,这当然也包括她的苦难。

小时候爸爸妈妈不在家,我和奶奶睡一个床上。冬天的时候她会带一筐玉米棒子坐在床边,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边给玉米脱粒,一边给我讲故事。睡觉的时候我喜欢贴着奶奶,因为她身上很暖和,甚至有些发烫,她也会把我冰凉的脚贴在自己身上暖着。每年她都会带着我去赶庙会,东逛西逛,总是不买东西,有时候给我买个粽子就带着我回来了。可我总是很满足,起码我有一个粽子。她有时候也会过问我的学习,可她没有文化,是当初扫盲的时候学了几个字。所以她自然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会举例证明:同村的谁谁上了大学,在大城市工作,每年挣多少多少钱……每次她还会加上一句:“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我和你爷又享不了你的福。”

奶奶确实老了,以异常迅猛的速度变老的,快到我的成长已经赶不上了。她的背已经驼得很厉害了,每次看人都要费力的把脖子弯上来,眼睛往上勾。又因为生病,行动也有所不便了,前年寒假的时候用上了拐杖,而今年拐杖已经无法支撑她站起来了。她终日坐在门口,低着头,眼睛似合似闭,嘴巴微张,流着涎水,双手搓来搓去,两脚因为久不运动肿的发紫。给她买了轮椅,她一直不愿意用。爷爷让她经常起来走走,她就扶着可借力的一个架子走两步,爷爷一去忙她就又坐下来。奶奶家没有院子,门口冲着大路,路上经常人来人往,她看不清但是经常喊人来家里坐坐。她是很孤独的。她家有棵白果树,她以前总是说想要吃白果起码要等到我当爷爷。可是白果树长得很慢,我也长得很慢,她却老得越来越快。

一条狗

我终是没有见到它最后一次,它也确实老得很厉害,它死在了一个冬天。

它是我捡来的,我上初二的时候在我们村子后面的树林里捡的。当时它还没有满月,我本没打算能养活。我喜欢养狗,但是很少有一只在我家待上一两年的,可是它却待了八年。它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是一只土狗,大概有一尺多长,黑毛、白爪,屁股上有一朵锚钩状的花,这是它最明显的标志。初中时我每次放学它都蹲在路口等我,一看见我,眼睛就变得有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然后飞奔过来扑到我的身上,我则顺势抱住它前面的胳肢窝,抱起来,打一个圈,挠挠它的头。每天我们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后来我去了高中,几周回来一次,爸爸妈妈也不在家,它白天就在奶奶家混日子,夜里睡到我家的墙边。不过每次我回来,它总是很激动,我们重复着以前的动作。再后来我去了大学,回家次数时间都更少,它也慢慢得老了,毛开始变红,动作开始变慢,经常走着走着就躺下歇会儿,有时候懒腰都懒得伸,眼神也变得散淡无光。但是每次我回去它依然会尽力的跑过来,扑过来,我能看到它眼中的欣喜。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其实狗也是。再后来它就彻底老了,母亲说它不吃食了,也不动了,再后来就死了。这都是我回家后母亲告诉我的。我想它会感到遗憾吗?它会因为没能再跑一次,扑一次,转一圈而遗憾吗?应该会吧。我觉得它会,因为我一直记得它的眼睛。

狗是一种很忠诚的动物,你走了很久它依然会记得你,只不过有时候是我们把它忘了。我们或许以后有别的狗,会离开父母组成另一个家。但狗一生却只有一个主人,一个朋友,一个家。老家的人基本上是把狗当成一口“人”来看待的,除了看家护院之外,它更多是起到陪伴的作用。老家人养狗有一套模式。无论是体型较大的狼狗,还是小型的土狗,它们进入一户人家之后都要先去“拜灶王”——一人执犬前肢于土灶前做作揖状。此时人口中还要念念有词:“小狗小狗拜灶王,屙屎尿尿上南场。人来客(方言读若“且”)去你别咬,单咬要饭的你干娘。”句子听来粗俗不雅,但是却是给刚“进门”的小狗定下了卫生守则和工作原则。说来也怪,我家的狗从没有在庭院拉过屎,撒过尿。当然也有不听话的狗,不过“打”两次,威胁两回它就改了。我从没有打过它,这也是我唯一不感到遗憾的地方吧。

“故乡”之所以称为“故乡”是因为那些人、事、物都已故去。有时候我会于某一地、某一刻被某一场景直击内心,脑子中闪现出从前的画面,我会觉得二者何其相似,但是这一画面往往转瞬即逝的,不可捉摸。故乡从来都是充满遗憾的地方,那里总是不厌其烦地上演着“物是人非”的老套剧目。起初人们还会唏嘘感叹,最终人们会选择遗忘。人的大多数记忆会随着时间溜走,而人们又普遍认为儿时的记忆是最为难忘的,故乡的温馨、可爱就源于这些我们在最好的年纪在最好的那里制造最美好的记忆,在心中留存的最久。或许那个时候的记忆都很单纯,没有被自己的内心强行加工过,所以得以长久新鲜保存。只是这些回忆起来却略显苦涩而已。

(返乡导师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作者简介

李阳,安徽大学。书不成,文不就,只因情到浓时难抑。

文|李 阳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 出品|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叶开

出品人|丘眉 出品顾问|单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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