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异乡人:到不了的叫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

2019-05-28 19:30
浙江

文 | 吴建荣

我所记得的城市还是它年轻时候的样子。

从那条最著名的大街上走过来,迎面就会看见那三只飞奔过来的小鹿,它们背对背呈四面散开,矫健飞奔,身形灵动。无论是从哪个方向,你总会看见它们。

我到这里的时候只有七岁。它们看上去也只有七岁。

那时候这座城市刚刚建成,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像一个新家。新的细瘦的街道上刚栽的小树,小驴车“得得得”地走过去,屁股后头挂着一个兜兜,脖子前挂着小铜铃铛,系着红绸子,随着“得得得” 的声音叮铃铃地响。赶车的人也随着驴车悠闲地颠着,有时候就抱着鞭子睡着了。

公车上没有多少人,七岁的我自己坐车去几站地外的叔叔家,回来的时候突然忘了下车的站名。售票员阿姨拿着票夹问我:“到哪儿下。”

我突然想不起来那个熟悉的站名,越想不起来越紧张,于是就不由分说:“昆区。”

“昆区哪里?这里都是昆区。”

“就是昆区。”

售票员阿姨奇怪地看着我,她的脸瘦白瘦白的,挂不住和暖的颜色,终于不耐烦了:“两毛。”她说。撕了一张票给我。

我买了票,想不会多花钱了吧?但也无可奈何。

快下车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接着就听见播音器里报出的站名:下一站招待所,下车请准备。

我突然就喊了一声,招待所。赶紧下了车。

这座城市原本是一片草原,历史上匈奴突厥等少数民族部落活动频繁的地方,曾经“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被称为“有鹿的地方”。

建国后建了一座钢厂,于是它就变身为一座工业城市。

成千上万和父亲一样年轻的人奔赴这里,成为这座城市建设大军的一员。他们拖家带口,落地生根。因此就衍生了附属于这座钢厂的家属厂、小学、幼儿园等机构。然后就有了更多的人,如我。直至许多年,仍有太多的人靠着这座厂子成就自己的人生成功之路。

初建的钢厂曾经是这座城市兴起的原因,也是它存在的价值。多年后这座钢厂成为一个巨人,蛮声海内外的时候,这座城市渐渐成为一个疲惫的母亲。原来自然的景色越来越被热火朝天的钢厂浓烟所包裹,原发矿产开采的两个巨坑成为人们参观的奇象,歌颂或者悲叹——这是新生儿诞生的地方,也是母亲肚子上敞开着的伤口。

再后来这个地方被戏谑为“一年只刮两场风,上半年一场,下半年一场”。莽莽原野只剩了一块被保护起来,成为城市著名的参观景点——“城中草原”。

我在这里上了小学,中学,大学的时候我去了北方的另一座城市。在那座城市里我见了一些世面,度过了一些愉快的时光,曾经试图留在那里,但是因为各种限制政策而作罢。后来知道,那些政策其实只限制那些相信它的人。

我于是又回到故乡。坐在火车上越走越近的时候,看见越来越贫瘠的土地和群山,看得心也渐渐凉起来。

想到这是不得不回来的家乡,一阵无奈。

在火车渐渐靠近的时候看到贫瘠的荒山时那悲凉无助的心情,是我日后多次不断重复的体验。出走——回来——再出走,反复不断,直到今日。

这里人口400万,只有一个不到1000平米的小新华书店。记忆中新华书店时小时大。大的时候独据一座四楼的商城,后来就变小,换地方,再小,换地方,终于成了现在偏居商城顶层的样子。书摆得很精致,但卖书的方式仍然沿用着上个世纪末的模式:一个瘦小的男人站在门口,面前堆着一堆丑陋的大布袋,每个人都装包开包,买书出来时要先出门,由里面的人把书递出来。

最近偶然去了一次,进去刚开始逛,却发现已经逛完了。

我走出来,站在出口回头看它。

我想起自己上一次带着孩子来的时候他还在上初中,现在孩子已经大学毕业了。

这中间十年过去,书店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就像个被人遗忘的孩子,因被遗忘而无法长大。

而我不知道我下一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图书馆是我常去的地方。三层高的楼,很漂亮的外观。宽大的桌椅,阅览、借书、写作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这是最好的地方。

图书馆门前大厅站了保安,穿着专业的制服和鞋帽,全副武装。他们负责维护秩序,监督被借出来的书。逢节假日学生们攒坐一堆,嘁嘁喳喳忘乎所以的时候,他们就会呵斥,非常严厉。而每逢领导来参观,他们点头哈腰的样子又使我觉得太过恭顺了。

从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小地方的好处之一就是思想简单,黑白分明,认准什么就是什么。

图书馆每天早九点开门,下午五点半关门。还差十几分钟的时候,保安们大声喊起来:别看了别看了,下班了,明天再来。伴着关窗搬椅子的动作,中气十足。看书的人被惊醒,怏怏地收拾东西离去。

看着那些坐在柜台后的服务人员我常常想,这份工作真是好,上下班准时,从不用加班。来了就可以坐在那里,看一天书。

但是工作人员往往不看书,他们埋头看手机,或者电话聊天,家长里短的,很闲适很安逸。

办了借书证,押金100元。可借三本。借三本的时候,每每机器上显示:借书金额超过押金。

于是就只能选择两本。碰上太贵的书,就只能借一本。

开车在路上,经常会被交警拦下来。我的城市虽是小城,近几年交通监控却变得异常严格,所有的路段都安有摄像头。我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有一天看记录吓了一跳,四、五十条违章,罚款计三四千元。

问了才知道是因为交警大队换了队长,新来的队长大刀阔斧更改交通规则,创新创收,和南方的企业签了合作协议,企业负责免费安装摄像头,交警大队负责罚款,罚款上缴财政,财政返还后双方对半分。

我去交罚款,带着好几个朋友,每个人的驾驶本都要扣分,必须本人来,还要签字。

一个朋友发现有三笔罚款是在同一个地方。我仔细一看想起来,那天在这条街上等孩子,等一会儿挪一下,等一会挪一下,以前常在这里等,但不知道最近安了摄像头,扣三分,罚150元。同一地方,同一时间段,三次。

我于是留心,发现堵车也要被罚款。原来是堵车的时候在那里的停车时间也超过了时限。

那里停车超过三分钟就扣分罚款。

这样的奇葩事件并不止我一人。交罚款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同一地方一个月内被罚二十多次。那是她家门前的一条小路,走了好多年,惯了。但是按了摄像头照出来那样走法是违章的,他们并不知道。

和那些警察恶脸相向的时候,知道他们也是无辜的。“我们也经常被扣分,也要交罚款,我们也没办法。”

这是我的城市,但是我因此感到非常愤怒。而我也不知道这愤怒应发向谁。

 

情绪这东西并不受控制。

今日我生活在这里,却几乎时时想和这里隔绝。

我渐渐地缩小自己的生活范围,只在有限的一些场所活动。除了固定的几个地方,我不再漫无目游逛,有时间经常和朋友去户外探索。或者去到更远的地方,那是超出这个城市边界的地方。在那里我总是很开心。

我所记得的快乐时光大都是在这座城市以外。而我想起自己的某些困苦岁月背景常常就是我的这座城市。

很多时候我深切地感受到“生活在别处”这句话的正确性和吸引力。

我觉得,有时候如果想让自己变得快乐一点就要学会逃离,逃离此地,逃离按部就班,逃离固定的生活,物理的,或者心灵的 。

多年来我一直坚持做的事就是让自己有机会不断出走,这个过程令我觉得强大开阔,直到足以离开这里。也因此我去过很多地方,不同的城市国家,不同的气候山水,不同的人情风俗。

但是不论我在哪里,经常会怅然发现自己会想起这座城市。在所有的和其他城市没有区别的商场公园、千篇一律的毫无想象力的建筑之外,它的横平竖直宽阔的街道,街道旁绿树成荫的百年老树,还未来得及开发的野地荒滩,以及荒滩野地上保持着本色的憨直勇猛的原住牧民和他们的游牧生活。

还有我刚来时它年轻稚拙的样子。

关于作者:

吴建荣,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高级会计师。从教多年,好读书。现供职于某高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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