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记|巴黎的营城密码:回归历史,微观创新

常青
2019-05-30 17:37

巴黎有很多定义:法国最大城市、GaWC评为Alpha+级世界一线城市、1400多年历史之城、美食之都、艺术创作重镇、创新中心等等。巴黎丰富多样,创新包容,拥有独特的城市基因。本文从规划师视角,试着用理性去解读感性体验,思考巴黎的营城密码。

现象背后的数据

巴黎市与深圳市,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城市印象,但反映城市建设强度的人均建设用地数据却出乎意料的一致。巴黎市的建设用地105平方公里,现状常住人口230万人,人均建设用地约46平方米;深圳市的建设用地约960平方公里,现状实际常住人口达到2200万人,人均建设用地约44平方米。

巴黎市与深圳市城市形象

这个出乎意料的数据,是否反映了两种营城理念?两套技术管理标准?提高城市建设强度,即提高地块容积率。

巴黎提高地块容积率,主要通过增加建筑密度,建筑高度严格控制,形成整齐的天际线,地块内部公共空间相对减少。而深圳提高地块容积率,主要通过提高建筑高度,建筑密度严格控制,形成变化的天际线,地块内部公共空间得到保证。可见,历史巴黎与现代深圳有两套截然不同的营城理念。

柯布西耶的《明日的城市》(1922年)提出“城市中心地区向高空发展,建造摩天楼以降低城市的建筑密度。建筑物用地面积应该只占城市用地的5%,其余95%均为开阔地,布置公园和运动场,使建筑物处在开阔绿地的围绕之中”。

深圳深受柯布西耶城市理念影响,巴黎也出现了拉德芳斯与巴黎老城两种截然不同的图底关系。

巴黎拉德芳斯与凯旋门地区图底关系(图片来自《关于可持续城市化的研究——城市与形态》)

一本反思城市形态的书

对于现代主义思潮,法国初期持开放态度,有很多实践案例,但随着建成后的城市体验,开始出现批评声音:反思历史城市与现代主义城市,哪种更可持续。

法国现代主义城市实践(图片来自BVDV事务所)

法国采用了科学精神,由政府资助,法国建筑科学技术中心与中法两国相关研究机构多年合作研究,从密度、气候能源、连接性三个维度,对历史城市街区(都灵、托莱多、巴塞罗那、威尼斯、阿姆斯特丹、巴黎、京都、东京等)与现代城市街区(曼哈顿、华盛顿、上海、广州、香港、巴西利亚等)两种城市形态,进行了大量案例量化比较,出版了《关于可持续城市化的研究——城市与形态》一书。

三个维度的理性研究,得出了以下值得深思的判断。

1)密度

通过建筑层面(反映建筑高度)、街区占地率(反映建筑密度)、建成街区密度与城市总密度(反映容积率)等指标横向对比,总体来看,历史城市街区建筑3-6层,建筑密度大于50%、部分超过70%,街区密度普遍高于现代城市。即使香港这类视觉密度非常高的现代城市,城市总密度并不比巴黎市高多少。

所以,从土地集约利用来看,历史城市普遍比现代城市集约。

2)气候能源

能耗上,院落围和式结构是能效最高的城市形态,建筑规模相等下,柯布西耶塔楼的能量损失比奥斯曼式街区高两倍;自然光可利用率上,传统街区的自然光可利用率比塔楼高40%,主要由于塔楼太高,会互相遮挡,从而减少了自然光的获取,如果塔楼距离加大到不互相遮挡,则会大幅降低地块密度。

所以,从节能健康来看,历史城市远好于现代城市。

3)连接性

大部分人都有很明显的城市体验,历史城市的街道布局确保了可达性和连接性,而大部分的现代城市将城市空间留给汽车,导致现代城市大量缺失人性化的环境。

所以,从人性空间来看,历史城市也好于现代城市。

二战后,巴黎典型成片开发的城市实践,有20世纪50年代的拉德芳斯、20世纪90年代的巴黎左岸开发区、21世纪初的塞纳河谷地区,三个地区现都已形成规模,是巴黎重要的就业中心。

在营城方式上,拉德芳斯是现代主义理念的大胆实践,之后两个地区都选择借鉴历史城市,包括街区肌理延续、建筑围合、高度控制。可以看出,规划领域,现代主义实践与反思后,巴黎选择了回归历史城市的营城方式。

二战后巴黎成片开发实践

营城方式的回归只是简单的历史重复吗?城市如何展现时代特征呢?

城市独特性的展现

初来巴黎,凯旋门、卢浮宫、巴黎歌剧院、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等著名景点,大部分都位于奥斯曼对巴黎进行改造的地区,整体印象是规整一致。

巴黎奥斯曼式城市景观(左侧图片来自BVDV事务所)

但如果多些时间,离开这些著名景点,来到中世纪玛莱区、拉丁区、蒙马特高地、南部大学城,会感受到不一样的巴黎。不仅仅是规整一致,还有规整下的多样,在建筑高度一致下,柔和过渡、寻求韵律、激烈对比、或者完全不同,你会惊叹、惊喜于城市表达的丰富性,这不是某个特定时间段的表达,而是从千年前的中世纪一直持续到当下。

巴黎市多样的城市景观

来到法国东北部德法边境美丽的斯特拉斯堡,感受会更为深切。这是首座将一个城市整个市中心区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拥有中世纪以来的大量精美建筑。历史上,斯特拉斯堡处于多个民族活动范围的重合地带,在历史中心区建筑高度基本一致下,呈现更为多样的变化,身处其中,会沉浸于多民族文化混合的魅力。

法国斯特拉斯堡中心区域

这种宏观对规整有序的强化,微观对多样性的鼓励包容,是一种城市态度,是历史城市营造中赋予城市独特性的重要方式。

巴黎在左岸开发区、塞纳河谷地区实践中,继承了这种方式,在街区肌理、建筑围合、建筑高度总体控制下,走在其中,会深切感受到大量建筑师、业主,思考探索与拒绝平庸的精神,这种对创新的鼓励并未产生整体无序、失控。

巴黎塞纳河谷地区街道

回归历史的营城方式,已是共鸣。在巴黎市中心周边参观,经过一栋当下在中国稀松平常的小高层住宅,同行法国建筑师说到,这种柯布西耶式作品,代表工业化的复制生产,重复单调,丧失多样性,已出现很多社会问题,但改造非常困难。

如今他们选择延续传统肌理,关注健康、营造生活、表达审美。重新选择,再探索,街区充满关怀温度,不千篇一律,城市在传承。

BVDV事务所作品

历史城市“宏观规整有序+微观丰富包容”的营城方式,毫无疑问,在土地集约、节能低碳上具有优势,更让人必须珍视的是人内心的反馈,人性空间、城市认同,这是现代城市缺乏而渴求的。

为何历史城市的营城方式会这么契合人的心理需求?

基因密码

人类行为的本质原因一直是科学探索的前沿领域,对于人类行为“先天—后天”之争有一系列引人入胜的讨论,现有的研究已发现有些人类行为选择,是与生俱来的,存于我们的基因密码之中。城市的核心是人,优秀城市的基因密码必须学会尊重、理解、响应人的基因密码。

因此,可以从人类基因密码视角,从一些有趣的人类行为(来自《改变心理学的40项研究》一书),再来看看历史城市与现代城市。

1)婴儿,人一出生视觉就天生具有区分形态的能力,并且明显“喜欢”(注视时间长)更复杂的形态,喜欢人类面孔。

这是20世纪50年代一项对婴儿注视偏好的研究,说明人天生对环境的形态偏好会帮助人逐渐形成社会回应,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人最基础的需求。城市必须提供足够方便舒适的交往空间,这是城市基础核心的职责。

历史城市形成的肌理格局,带来最直接的人类共同感受就是舒适的空间尺度,随处可见的交往空间,极好回应了“交流”这一人类基因需求。

2)婴儿,会对一遍一遍看相同的刺激感到厌烦,注视时间会减少,如果变换图形,他们似乎又有了兴趣,且注视时间变长。

这是20世纪70年代针对婴儿注视偏好研究的一项重要延伸发现,看来“变换”是人类基因的需求,在变换中寻求认识、寻找平衡。历史城市与当前巴黎建设方式,在微观人类可直接感知尺度,对于丰富性的鼓励与包容,极好回应了“变换”这一人类基因需求。

3)基因组测序,人类与黑猩猩只有1%多一点差异,人与人之间差异可能达到0.3%。

这是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人类基因组计划,看来微观世界微小规则的变化,在宏观世界显现出极大的不同,时刻提醒人类在基因领域要“敬畏创新”。

城市被形容为复杂的生命系统,但对于城市基因的创新,似乎缺乏敬畏,缺乏对历史深入思考,会有天翻地覆之类的得意之情。如果把城市作为基因传承系统,应该尊重传承,敬畏创新,控制对历史营城规则大胆革新的欲望;要相信微小创新的力量,基因规则微小的改变是会对城市感知产生巨大影响的。

营城制度

好的营城方式需要好的制度土壤,给予营养,持续运转。巴黎以制度保障营城,建立了总建筑师制度。

以左岸开发区为例,总体城市设计中标方,为地区总建筑师,赋予两项主要权利,一是为地块深化设计制定约束性管控要求,即模型中磨砂玻璃体块,包括围和方式、建筑形体关系、主要出入口等;二是负责审核各个建筑师方案,包括形体、色彩、立面、平面等,即模型中建筑方案体块。同时对总建筑师也给予一项约束,即只允许参与中标项目很少一部分建筑的建筑设计工作,确保整个地区多样性。

巴黎左岸地区模型

这种制度贯穿在巴黎各种类型、各种尺度的项目中,大到成片开发,小到独立地块建设。如巴黎市12区Reuilly兵营地块更新改造住房项目,围和的建筑与庭园共划分成8个部分,交由8个建筑师团队完成,在整体性中争取有更多变化的可能,增加场所的丰富度。

Reuilly兵营地块改造项目建筑师分工示意

巴黎,这座千年更新的魅力之城,会让你跳出当下,思考永续的城市形态与生活。当前中国城市在经历高质量的转型,中国的规划建筑市场已有充分的国际交流,不缺最新理念与技术表达信息,但仍然缺乏对理念背后所要传播的思想的理解、甄别与选择。

(作者供职于北京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cityif,原文标题为《国际观察070 | 巴黎:思考城市的基因密码》)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