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尺八·一声一世》导演聿馨:对我来说,尺八就是热爱

2019-05-25 09:56
上海
日本音乐制作人、尺八演奏家佐藤康夫在纪录片《尺八·一声一世》上海见面会现场,吹奏影片主题曲《一声一世》。(01:54)
采访并文 | 徐婉

提及尺八,许多人不知其为何物。但如果聊起日本人气动漫《火影忍者》的主题曲《Naruto Main Theme》,你或许会对其中肃杀辽阔的音律有些许印象,眼前闪现出主角鸣人战斗时的超燃场景。有网友曾这样评论:“没有人能在这支BGM(背景音乐)里打败鸣人。”

吹奏出这首神曲的正是尺八。尺八是一种古老的竹制吹管乐器,源于中国,以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最早见于《旧唐书·吕才传》。隋唐时期,尺八作为主要的宫廷乐器曾风靡一时,但自宋代以后,文献典籍中就很少再出现关于尺八的记载。至于尺八如何式微,又如何失传,至今也众说纷纭,难以考证。

日本音乐制作人、尺八演奏家佐藤康夫,图/大象点映

相反在邻国日本,尺八却成为了一门国宝级乐器。它最早在唐代随遣唐使传入日本。镰仓时代,日本僧人心地觉心入宋参禅,在杭州护国仁王禅寺修行期间,也向同门居士张参学习了尺八的吹奏技艺及古曲《虚铃》。回到日本后,心地觉心创立普化宗,将吹奏方法传授予弟子。此后经过历代演变,尺八从一种僧人法器走入日本民间,并被逐渐推广开来。

据网络资料显示,目前在日本,尺八的吹奏者约有六万人,但随着日本社会对西方文化的崇尚等原因,学习这门传统乐器的人数也在逐年下降。近年来,中日两国间的文化交流日益增多,让失传千年的尺八又得以回到它的故乡,但就其地位而言,目前仍属小众。

纪录片《尺八·一声一世》的拍摄人物之一、尺八演奏家及制管师蔡鸿文,是唯一一名在中国大陆的专业音乐学院中开设尺八课程的专业教师。据他介绍,目前中国的尺八爱好者不过千人,学习者更少。他们主要通过网络渠道购买尺八,日常则参与日本各流派的来华推广活动,或者以私人授课的方式进行学习交流。在这种情况下,纪录片《尺八·一声一世》的出现,无疑是给普通观众开启了一道通往小众地带的大门,让我们一瞥尺八的独特魅力。

中国的尺八爱好者,图/视觉中国

为了呈现好尺八的故事,导演聿馨和团队先后三十余次赴日取材,并辗转国内多地进行拍摄,历时三年,记录了多位不同国籍、不同背景的尺八人的心“声”和“世”界。他们中,有被誉为“尺八界小栗旬”的创作人佐藤康夫,有出身民谣世家肩负传承责任的小凑昭尚,有来自美国如今隐居日本山林的海山,有放弃高管职位在异乡推广尺八的蔡鸿文,也有痴迷尺八的河南药剂学学生徐浩鹏……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与尺八不期而遇,遭遇了困惑,更看见了希望。在一个个人生故事中,尺八成为了连接传统与现代、梦想与现实、死亡与新生间的一座桥梁。

纪录片《尺八·一声一世》海报

同时,作为一部音乐人文纪录电影,《尺八·一声一世》中的音乐演绎也可让观众一饱耳福。除了古曲《虚铃》之外,《宙》《晚霞》等经典曲目也会一一在片中被吹响。一幕幕画卷般的自然风光与尺八悠远苍凉的音律合为一体,让人心醉。而为了最大程度地展现尺八的魅力,片方也特意制作了杜比全景声的影片版本,为观众带来一场名副其实的视听盛筵。

5月22日晚,大象点映在SFC上海影城东方巨幕厅为《尺八·一声一世》举办上海见面会,同时拉开NEWS大象城市影展首展的序幕。借此契机,澎湃新闻湃客《眼光》栏目专访了该片导演聿馨,听她讲述自己与这门古老乐器的不解之缘。该片也将于5月31日在全国公映。

《尺八·一声一世》上海见面会现场,图/大象点映

《尺八·一声一世》导演聿馨,图/大象点映

湃客眼光:您为何将片名定为《尺八·一声一世》?

聿馨:最初我想叫它《溯源记》,想溯源尺八的历史。尺八源于中国,它怎么会慢慢地式微,之后传入日本?但是在拍摄过程中,我发觉关于尺八的一些传说很难被考证,同时我也被几位现代尺八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所打动。他们吹奏着尺八,一生追随着尺八,我更想去记录他们的现状,所以我们将片名改为《尺八·一声一世》。

从我个人来说,自拍摄以来,我也渐渐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会和尺八分不开。片名中的这个“声”字,不仅指的是尺八的声音,我更将其解读为“自己的心声”。当我们太在意世俗的眼光、金钱或者地位的时候,其实会活得不快乐。反而是当我们聆听自己的心声,很纯粹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很多美好的事情会随之发生,就像片尾海山老师讲的那样——“many interesting things will happen”。所以我觉得,“一声一世”这个词真的是非常传神地表达出了影片的主题。

顺便提一句,片名的书法字是出自我的手。我每次都要和大家说,我可能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字了。

国际尺八大师海山,图/《尺八·一声一世》截图

湃客眼光:您如何接触到尺八,第一次听尺八曲目时是什么感受?

聿馨:我想从近些年自己的生活状态讲起。在之前的九到十年中,我放弃了工作,专心照顾孩子和家庭。但是当我的孩子慢慢长大、能够独立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些事情。但是我也知道,自己离职场和社会已经越来越远了,因此对外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度过了一段情绪低迷的日子。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有一天我开车从高架往地面走,车内随手放的是一张朋友送我的CD——佐藤康夫老师的《宙》。眼前的路越来越宽,夕阳在我的前方,尺八“呜呜”的音乐声一下子直击我的灵魂,让我的心飞到很远的地方。那一刻,我突然泪流满面,脑海中出现两个字:“自由”。我突然间豁然开朗:外面的世界那么辽阔,我为什么要去考虑那么多世俗的期待和偏见?我觉得这个音乐太神奇了。

尺八,图/《尺八·一声一世》截图

后来我就去了解尺八,但相关资料并不多。我本身在纽约大学学习过影视专业,一直想去做一些相关内容,但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选题,或者可以说,我一直没有动力走出家门去做一件事情。因此我决定用影像去记录尺八。

我的初心很简单,首先,想让和我一样没有听说过尺八的人们知道尺八,听听它的声音,其次,如果也有像我一样被尺八感动,甚至人生为之改变的人的话,就更好不过了。没想到拍着拍着就停不下来了,到现在影片居然要公映了,这些都是意料之外的。

湃客眼光:片中记录了中日美多位尺八人的生活,您是怎么挑选这些人物的?哪一位最让您印象深刻?

聿馨:其实并不是我挑选了他们,而是一种缘分让我找到了他们。

在前期采访的时候,我确实去拜访了很多位日本的尺八演奏家。和日本人从第一次见面、毕恭毕敬地点头,到最后他们可以向我们畅所欲言,这真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觉得在片中出现的人物都很让我感动。在现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他们还能为自己喜欢的事物付出,心无旁鹜地去喜欢、去热爱一样东西。

我想说说蔡鸿文老师。他是台湾人,原本是一名资深的飞机修理师,但是为了推广尺八,他背井离乡来到了武汉音乐学院授课,拿着只有原来十分之一的工资。虽然他如今娶妻生子定居武汉,生活状态很幸福,但从生活成本考虑,其实就像片中所说,他过的是“勒紧裤腰的生活”。比方说有人要订一支尺八,他可能提前半年就要开始做,一年可能做不了几根,你可以想象得到这样一个产出比。

蔡鸿文在武汉音乐学院授课,图/《尺八·一声一世》截图

湃客眼光:影片共分为五个章节,每一章节的剪辑思路是什么?为什么在三桥贵风的溯源解读之后,影片会选择以轻松该谐的街采开篇? 

聿馨:我们拍摄的素材大概有326个小时,大量的日语采访。因为我不懂日语,所以在剪辑的时候是先把日语采访转写下来译成中文,然后我把自己喜欢的部分圈出来,再形成台本进行剪辑。

虽然在影片开头,佐藤康夫的老师三桥贵风先生提到了三首古曲,在片中两处也吹响了古曲《虚铃》,但我并不想把这部片子拍得很传统。我最大的目的其实是想传承,想让更多的年轻人去看、去喜欢、去学习尺八,不想让这个声音消失。

所以在章节的安排上,我首先用情景还原的方法再现了尺八的历史,再通过街采告诉大家尺八在中国鲜为人知的现状,接着引入二次元,即佐藤康夫先生演绎的《火影忍者》主题曲,让大家知道原来自己都曾被尺八的声音打动过。接着再来讲述尺八是什么,怎么制作,代表人物有哪些。

湃客眼光:为何您在片中会花一定篇幅讲述尺八的制作?

聿馨:尺八难以传承的原因之一,其实是跟它的制作方法有关。就像片中所展现的那样,一万根竹子中可能只有一根竹子的形状符合尺八的制作标准,而这根竹子要放置五年不裂,才可以被打磨成一根尺八。这个过程特别漫长,所以尺八的价格比较昂贵。

为什么我会花篇幅讲述尺八的制作?是因为如今不仅是吹奏者,连尺八的制管师都越来越少了,我很想让大家了解到尺八的制作过程。

尺八的制作,图/《尺八·一声一世》截图

湃客眼光:片中一些日本尺八人在中国吹奏的场景,比如在杭州护国仁王禅寺、在长城、在西安青龙寺,是特意设计的吗?

聿馨:这些场景都不是我们提前设计好的,都是自然而来的。

当你和外国人聊天的时候,经常会问他们:“你最想去中国的什么地方?”当时小凑昭尚回答的是长城,我一听,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也没有计划带他去长城拍摄。因为每个外国人都知道长城,都可以说自己想去。但是当我知道背后的故事之后,却被深深感动了。

小凑昭尚以前是一个叫ZAN的乐队的成员,乐队队长砂川宪和32岁的时候因为登山事故遇难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长城,所以小凑昭尚是想带着队长的梦想去到长城。于是我对他说,我会帮你实现。

我们去长城的那天特别有意思,为了节省成本,我们一大早从东京飞到北京,到北京的时候天还下着蒙蒙细雨。因为小凑昭尚想在长城上吹《晚霞》那首曲子,我就想,完了,拍不到晚霞了。但是当我们开车到古北水镇的时候,雨突然就停了。在长城上风很大,小凑昭尚吹奏的时候为了躲风,一直在甩头发,甩着甩着,他抬头一看,晚霞出现了。所以在拍摄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真的是含有泪光的。

小凑昭尚在长城吹奏尺八曲目《晚霞》,图/《尺八·一声一世》截图

佐藤康夫也是,我们当时问他最想去哪里的时候,他说最想去的是青龙寺。我觉得自己对中国的寺庙已经足够熟悉了,但是青龙寺在哪里我却不知道,所以一开始都没有去在意。

但直到他和我说,两年前他担任了新歌舞伎《幻想神空海》的音乐总监,创作了《夜明》这首曲子,他特别想去空海曾经修行过的青龙寺看一看。所以我们也是为了帮他实现梦想,带他去了青龙寺。

湃客眼光:为何会将制作团队和日本尺八人的对谈,以及佐藤康夫等人在中国的演奏会剪辑进去?

聿馨:对谈部分是这样,我一开始也是像你这样去采访他们。但是后来发觉,采访出来的感觉很拘谨,我和团队也很着急。某一次拍摄之后,我们一起吃饭,喝了一点小酒,佐藤康夫他们突然间话就特别多,就放开了。我就问他们介不介意我把机器架着,他们说没关系。所以这些也都不是设计好的,都是我们平时的状态。

佐藤康夫和制作团队在一起,图/《尺八·一声一世》截图

演奏会的话,因为我最初听尺八是在CD上和手机app上,但当我第一天拍摄,亲耳听到尺八在我面前吹响的时候,真的是又一次泪流满面。我就说,我要请他们来中国吹奏,让大家听现场。我觉得要传承的话,首先要让大家对尺八的声音感兴趣。

在拍摄过程中,我也跟佐藤康夫和小凑昭尚等人建立了特别友好的关系,他们也想把自己的中国演艺签约给我们,所以我投资办了几场演奏会。在最后剪辑的时候,我觉得也要把这些放进去。

湃客眼光:在影片的结尾,几位尺八人阐述了尺八对于他们的意义。对于您来说,尺八意味着什么?

聿馨:我觉得是热爱,听上去可能有点土,但是对我来说,我真的是好久好久没有去喜欢和热爱一件事情了。

我之前在家里的生活很安逸,没有想过再出来工作。我能从这样的生活中走出来,带着团队没日没夜地拍摄,我觉得都是因为热爱。所以尺八对于我来说,就是让我重新再爱一次。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有东西能让你为它去爱一次,很难,能让你为它去付出,更难。

佐藤康夫在西安青龙寺吹奏尺八,图/《尺八·一声一世》截图

湃客眼光:在影片之外,您也致力在中国推广尺八,具体有什么计划?

聿馨:我们已经为佐藤康夫和小凑昭尚在中国举办了几场演奏会。今年7月,佐藤康夫还会带着他的乐队,在中国的五个城市——深圳、广州、重庆、武汉和上海,开五场演奏会。而小凑昭尚一直在日本做尺八的授课,所以他也想委托我们,在中国帮他做一些教学方面的事情。

片子制作完成后,我的团队目前正在全力地做宣发,之后我们就会去打理授课和演奏会的事情。其实我们已经帮佐藤康夫和小凑昭尚接到了一些游戏和中国电影配乐的合作。之后,我们想让尺八更接地气,让更多的影视配乐可以用到尺八,所以我们也会在这方面多做一些工作。

湃客眼光:从教学的角度来说,在中国推广尺八有什么困难?您会参与到传承的工作中吗?

聿馨:学习尺八主要有两个困难,一个是师资问题,另一个是曲谱问题。目前,尺八的曲谱都是假名谱,所以以蔡鸿文老师为代表的专家也很想做曲谱汉化的工作。

包括在片中,制管师三冢幸彦老师也在研究3D打印技术,如此一来就能更快地制作尺八。其实当时我也很困惑,如果用金属、塑料或者树脂来做,它还能叫尺八吗?因为尺八最让我喜欢的一点,是因为它的原材料是竹子,而竹子也是中国的“四君子”之一。所以这些都是一个探究的过程。

尺八曲谱,图/蔡鸿文

三冢幸彦研究用3D打印技术制作尺八,图/《尺八·一声一世》截图

但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我的范畴,因为太专业了,我是特别业余的。不知道你相不相信,至今我都不敢去吹一下尺八,甚至也不敢尝试去学,我只敢去欣赏,把这部影片呈现给观众。至于怎么传承和授课,我觉得需要由专家们去做。

其实我和团队现在还是在继续拍摄,如果到了一定时间可以形成故事了,我还会做一个续集,现在还不知道,先做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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