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侦探|“仆人眼中无英雄”

杨健
2019-05-21 13:55
来源:澎湃新闻

汉高祖12年,刘邦在平定黥布叛乱之后,返军长安途中,回到自己久违的故乡沛县。为此,高祖作《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可谓雄豪自放,踌躇满志。

但沛县的乡亲们怎么看?元睢景臣著《哨遍·高祖还乡》里有一段唱词,说的是高祖下车那一刻,一位乡民眼中的他——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你身须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通刘三谁肯把你揪扯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堂堂高祖,成了乡民嘴里的“刘三”,还欠了人一屁股的钱粮。

大人物,在知根知底的小人物,譬如邻居、亲友、发小等等面前,透明、轻薄如空气。古今中外,莫不如此。西方说法叫“仆人眼中无英雄”。

“仆人眼中无英雄”,在中文世界被挂在了黑格尔名下。黑格尔的确说过这句话,不过,梳理这句名言生成的知识谱系,黑格尔算不得它的源头,只能算是这句话病毒式传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触发点。

黑格尔在哪本著作里提及这句话?人们的认知也不乏疏谬之处,中国学人在引用时往往称,源自《历史哲学》。

《历史哲学》德文原版出版于1837年,是黑格尔的学生爱德华德·干斯根据老师生前在柏林大学的讲演稿编辑而成。“仆人眼中无英雄”在《历史哲学》里不难找到,出现于该书绪论部分之“哲学的历史”。黑格尔在探讨伟大人物的私人特性时,抛出此言。这篇绪论,是黑格尔去世前一年,即1830年勘定。在《历史哲学》最完整的王造时译本(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3月版)中,原文如下——

人类不能不饮食,他总有友朋亲故等的关系;他有时也会愤激、发怒。“仆从眼中无英雄”是一句有名的谚语,我会加上一句——歌德在十年后又重复地说过——“但是那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为仆从就是仆从”。

如何理解黑格尔的上述表达?其一,“仆从(人)眼中无英雄”,黑格尔不是原创者,如他自己所言,这是一句有名的谚语。他对这句话的贡献是,加上了一句“但是那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为仆从就是仆从”;其二,黑格尔加上的那一句,歌德在十年后又重复说过。

第一点按下不表,第二点就令人费解了。《历史哲学》的绪论勘定于黑格尔去世前一年,即1830年,他何以洞悉“歌德在十年后又重复地说过”这件身后事?更何况歌德去世于1832年,他也不可能挨到《历史哲学》绪论勘定十年后的1840年,再去重复这句话。难道时间穿越了?

就此,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黑格尔的著作中,《历史哲学》并非首次提及“仆从眼中无英雄”以及他加上的那一句“但是那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为仆从就是仆从”——黑格尔只是在《历史哲学》里重复了自己此前说过的话。

《精神现象学》

那么前文已述的“前文”是哪一本?以“仆从眼中无英雄”对黑格尔所有著作进行搜索,答案是《精神现象学》。

《精神现象学》出版于1807年,是黑格尔的第一部纲领性著作。在这本书里,黑格尔系统阐述了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标志着他与谢林在哲学上的彻底决裂。在这本奠定黑格尔哲学体系的著作中,他提出了自己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哲学概念“绝对精神”。

“绝对精神”是怎么扯上“英雄”的?因为,“绝对精神”在现实世界中总需要一位承载者,他或者唱着大风歌,或者骑在马背上。事实上,《精神现象学》完稿当日,也就是1806年10月13日,正是耶拿战役决战前夜。在这一天,身为耶拿大学教授的黑格尔写信给好友尼塔麦:“我看见拿破仑,这个世界精神在巡视全城。当我看见这样一个伟大人物时,真令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他骑在马背上,他在这里,集中在这一点上,他要达到全世界、统治全世界。”

拿破仑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世界政坛的头条人物,作为英雄人物的拿破仑,构成了黑格尔理论的历史背景和心理基础。当然,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谈论“英雄”时,并没有直接提及拿破仑。

“仆人眼中无英雄”出现在《精神现象学》下卷第六章《精神》之第三节《对其自身具有确定性的精神、道德》。在贺麟、王玖兴的经典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79年6月版)里,如是表述——

谚语说,“侍从眼中无英雄”;但这并不是因为侍从所服侍的那个人不是英雄,而是因为服侍英雄的那个人只是侍仆,当英雄同他的侍仆打交道的时候,他不是作为一位英雄而是作为一个要吃饭、要喝水、要穿衣服的人,总而言之,英雄在他的侍仆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乃是他的私人需要和私人表象的个别性。

这是黑格尔首次在著作里引用“仆人眼中无英雄”。值得注意的是,在《精神现象学》中译本里,就这句话加了两个原编者注:一、歌德于1809年曾采纳黑格尔这个意思;二、这是一句法国谚语。

考察第一个原编者注,显然与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的叙述不一致,歌德不是在《精神现象学》出版十年后(1817年)重复了这句话,而是在此书出版两年后(1809年)就采纳这个意思。

查阅歌德作品目录,他在1809年出版的作品是小说《亲和力》。小说描写了几段不伦之恋,对婚姻制度进行了反思,主人公是贵族爱德华与夏洛蒂,国内已有多个中译本。通读《亲和力》(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11月版,高中甫译),果然有惊喜。小说第二部的第五章,“奥狄莉(夏洛蒂侄女)日记摘录”中出现了《精神现象学》原编者注所指的那次“采纳”。奥狄莉在日记中称:“一个出色的人受到傻瓜们的赏识,这是可怕的。人们常说,对于仆人来说不存在英雄。这是因为只有英雄才识英雄,而仆人大概只知道重视与他同样的人。”无需赘言,黑格尔在《历史哲学》绪论中的记忆发生了偏差,而《精神现象学》里的原编者注是正确的。

《亲和力》

循着《精神现象学》里原编者注继续探究,如果说“仆人眼中无英雄”是一句法国谚语,其形成的脉络又是怎样?以这句话的法译“Il n 'y a pas de héros pour le valet de chambre”进行搜索,给出的线索是:路易十四时代的孔代亲王,晚年在尚蒂伊城堡做寓公时曾说过这句话。

孔代亲王,又称大孔代,波旁王朝最显赫的贵族,被认为是十七世界法国最伟大的军事家。孔代亲王戎马一生,为路易十四开疆拓土。1675年,他因痛风的折磨,被迫卸甲归田,回到尚蒂伊城堡,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11年。一代将星,成了重疾缠身的病夫。“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生出“仆人眼中无英雄”的哀叹,情有可原。

但孔代在病榻上的哀叹,是否就是这句法国谚语的源头?网上没有明确说法。不过,意思相近的表达,却有更早的出处。言说者也是法国人,比孔代早了一个世纪——蒙田。在他那本百科全书式的哲学随笔里,曾就平淡的私人生活与显赫的公众形象做过辨析。具体表述出现于《蒙田随笔全集》(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马振骋译本)第三卷第二章《论悔恨》中:“大家也欣赏阿格西劳斯(斯巴达历史上的传奇国王)的做法,他旅行时总是投宿教堂(神庙,或许是更妥当的中译),为了让大家和神看到他私下生活是怎么样的。有些人在社会上备受尊敬,但是他的妻子与仆人则看不出他有任何出众的地方。受到仆人称赞的人是很少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没有人在自己家里,还有在自己家乡做得成先知。”

蒙田是法语从口头语(俗语、俚语)向书面语转型的关键人物,他的随笔为近世法国人的表达提供了极其丰富的资源。论及蒙田的随笔,不得不说,古希腊的经验与智慧是重要的源流。阿格西劳斯即是一例。进而言之,蒙田所阐释的“显赫之辈在妻子与仆人看来无甚出众之处”的观点,亦源自古希腊。一本叫《你应该了解的1200个西方典故大全集》(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3月版,宋歌编著)的书,暗示了这种传承关系。“仆人眼里无英雄”是1200个典故之一,关于这则典故的溯源是:马其顿王国安提柯二世(公元前319年-公元前239年)曾被颂扬为“太阳之子”,他却说“我的仆人对此一无所知”。据此,蒙田在随笔集中说⋯⋯

历史是英雄的舞台,从安提柯二世到孔代亲王、到“马背上的世界精神”拿破仑⋯⋯纷至沓来,绵延不断。与之伴随,那些熟悉英雄私密生活和诸多不堪的身边人,则提供了另一种视角。对英雄,他们的姿态不是仰视,而是审视甚至俯视。一如黑格尔所言,仆从给英雄脱去长靴,伺候英雄就寝,知道英雄爱喝香槟酒等等。他们(英雄)被这些仆从拉下来,拉到和这些精通人情的仆从们的同一道德水准上——甚或还在那水准之下。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