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母女关系间的纠葛和羁绊

澎湃新闻记者 王芊霓 实习生 舒畅
2019-05-21 09:45
来源:澎湃新闻

“我和我妈,相爱相杀。”

中国电影《柔情史》的这句宣传语描述了一种复杂矛盾的母女关系:爱与不满、怀疑、抱怨,甚至恨意相伴相生。这种关系在丹麦小说《缩头鸟》(暂译名)中展现得或许更加极端:性取向不被家庭接受的女儿,直到母亲辞世也未能与其和解。

5月16日晚,电影《柔情史》导演杨明明与小说《缩头鸟》作家莱诺拉·克莉丝汀娜·斯科夫(Leonora Christina Skov)共聚北京丹麦文化中心,讲述她们与母亲的关系,探讨家庭、人性和爱的奥义。对谈由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李文婕主持。

活动现场

莱诺拉出生在一个丹麦小镇。“我的家庭看起来很普通,但在和谐的外表下,我的父亲严厉专制,母亲谨小慎微。”19岁,莱诺拉到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念大学。21岁,她爱上一位女牧师。父母不能接受莱诺拉的性取向,烧毁了关于她的一切。此后多年,她都没有见过父母,直到母亲罹患乳腺癌。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莱诺拉试图尽己所能接近母亲,修补这段关系。“但无论我做什么,似乎都无法走进她的内心,而且,她不喜欢我。”

母亲于2015年与世长辞。莱诺拉决定写一本自传,讲述她与母亲之间支离破碎的关系。母亲生前的许多言行举止对她来说仍然是个谜,她决定不再继续解读,而是将一切写进这本《缩头鸟》,留给读者。

杨明明的电影《柔情史》则展现母女关系更为琐碎、庸常的一面。由杨明明本人饰演的女主角小雾和男友分手,靠一笔意外的稿费在北京胡同里租下一套房子,期待一人世界;不料无法与家中老人相处的母亲搬来同住。两代人的差异在小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从起床时间、洗碗顺序,到人生观、价值观,彼此挑剔、攻击,“相爱相杀”。

《柔情史》

虚构的《柔情史》也有杨明明真实生活的影子。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庭,母亲尽力保护女儿长大。女儿长大了,母亲老了,渐渐有了更多龃龉。母亲总是很担心杨明明,担心她出车祸,担心她用洗发水会得癌症,挑剔她的姿势,希望两人能每天打个电话,她有时候甚至觉得母亲在“控制”自己的生活。“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但就是很让我抓狂。”杨明明说。

这些“很小的事情”呈现在大荧幕上,收获了海内外观众的笑声。起初杨明明以为外国观众大概很难理解这部电影,因为在她看来,电影里的情感是私人化的,母女关系是更偏向中国传统的。但事实证明,欧美的观众毫不费力就能体会到她的黑色幽默,有女性观众观影结束后告诉她,天呐,这就是我和我妈/我女儿的关系。

杨明明想,这世界上的母女关系,大概都是很相似的。相似的,或许是母女之间难以言明的纠葛和羁绊。

对谈中,几位听众讲述了自己与母亲的关系。有人和杨明明一样,有一位完全以子女为中心、丢失自己生活的母亲,子女长大了,离开家去远方求学,母亲一下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有人觉得自己和母亲是“太不一样的人”,自己恨不得把作业写两遍,母亲却总是问“你为什么不能休息一下”。

种种羁绊不仅存在于过去,也影响着未来的人生。有人不喜欢、害怕母亲的个性,却发现恋爱中的自己渐渐有了母亲的影子。有人成长于一个父亲压迫、暴躁,母亲不能独立的家庭,长大后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际关系,更无法步入恋爱关系;试图做出改变时,只被深深的无力感束缚。

羁绊也表现为负罪感。莱诺拉的妈妈总是将癌症归因于女儿,让她充满愧疚。莱诺拉记得,自己小时候想尽办法“赢得母亲的爱”,但母亲似乎总是不喜欢自己。“出柜”以后,母女关系更加跌入冰点。即使她在母亲最后的时光试着修复,也于事无补。她有时会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主持人李文婕也提到,有时父母甚至“利用”这种负罪感,将想法强加在子女身上。

杨明明

让莱诺拉无法理解的,还有父亲的态度。在她眼里,父亲更在乎母亲,总是赞扬母亲,贬低女儿。父亲曾把她和母亲比较:“你妈妈这么漂亮,希望你有一天也会变得像她这么漂亮。”莱诺拉出书后,父亲也不屑一顾。

但她怕父亲看到这本《缩头鸟》,“这本书可能会毁掉他”。

杨明明也有些担心母亲看到《柔情史》之后的反应,虽然这个故事并非讲述杨明明与母亲的真实生活。母亲只看了预告片,她总是说自己晚些再看。杨明明猜想,也许母亲迟迟不看电影,是因为她不相信女儿真能拍出一部完整的作品。妈妈从不相信女儿能成为一名导演,她觉得这不是一份真正的工作。在母亲眼里,成为一名央视女主播是最好的归宿。不过,虽然母亲总是质疑女儿的导演梦,总是说晚些再看《柔情史》,但知道电影即将上映,母亲哭了,给杨明明打来电话,还给周围的朋友买电影票。

或许就像杨明明在谈到《柔情史》中的幽默时所说:“这些桥段很痛,也很有趣。正因为它痛,所以是有趣的。”

伤痕太多,有时候不免让人怀疑爱是否真实:母亲真的爱我吗?

主持人李文婕说,小时候总觉得母亲爱孩子理所当然,但长大后看过更多母亲,才发现母亲首先是一个人,再是一位母亲,并非生而为母;有一些女性,虽然当了母亲,也并不觉得必须爱孩子。莱诺拉的生活中也不乏就是不爱孩子的母亲。

比起思考“母亲到底爱我吗”,问出这个问题本身似乎更艰难,需要更多勇气。一位观众坦言,自己绝不敢思考这个问题,它代表着危险、毁灭。莱诺拉认为,对很多人来说,“怀疑父母”是个禁忌,一丁点儿的怀疑可能意味着整个世界、人生的改变,社会的稳定性将面临挑战。

杨明明则肯定地表示:“我敢,我敢问这个问题。”但是她永远不会去问,因为“爱是答案,不是问题”。

比起“是否爱”,“如何爱”似乎有更多的讨论空间。有观众对“无条件的母爱”提出质疑:母爱是无条件的吗?那么负罪感从哪里来?再进一步讲,这世界上存在无条件的爱吗?人与人之间似乎存在某种权力关系,由此互相期待、要求,甚至挟持,我们真的有可能无条件爱上一个人吗?我们是否将母女关系理想化,浪漫化了?

莱诺拉·克莉丝汀娜·斯科夫(Leonora Christina Skov)

莱诺拉相信无条件母爱的存在。杨明明持相反观点:无条件的爱是不存在的,“只有老天爷才能无条件爱人”。

对谈至尾声时,有观众关于“如何爱”提出换位思考的重要性,子女似乎习惯于剖析父母的缺点,但对于父母来说,生育、抚养、教育子女也是人生的初体验,他们也是从曾经子女的角色一步步走到今天。况且,“你们认为自己是一个好女儿吗?”

莱诺拉或许明白母亲的消极情绪从哪里来。外婆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与母亲关系并不融洽。母亲小时候被同学孤立。《缩头鸟》中有几笔回忆,写到母亲告诉莱诺拉,外婆曾逼她请所有同学来参加生日会,她们手写了邀请信,做了生日蛋糕,摆满一桌子好吃的,但是班里一个人都没来,“我是被孤立的那个,所以当然没人来”,母亲说。长大后的母亲饱受社交恐惧症困扰,在家里面对父亲时,“用眼泪作为唯一的武器”。有时候莱诺拉能感觉到,母亲甚至有些嫉妒自己,因为自己在许多方面比母亲更勇敢。

与家庭、与母亲的裂痕或许会是莱诺拉永远的遗憾。但至少在经过十年的心理治疗后,现在的她敢于直面过往的一切,与读者面对面分享伤痛的故事。如果在自我疗愈上有经验值得分享,她认为“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些真的是因为你是谁而爱你的人”。

杨明明则认为,谁爱自己,谁不爱自己,或许没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自我的独立和实现:“你得找到能让你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的事情。”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