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昭关》: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曾于里
2019-05-21 10:06
来源:澎湃新闻

霍猛执导的电影《过昭关》虽然是一部仅历时38天、总共才花费40万元拍摄的极小成本电影,但它在业界却获得极高的评价。2018年第二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过昭关》包揽费穆荣誉·最佳导演、费穆荣誉·最佳男演员两项大奖;2018年的第四届迷影精神赏(一项由国内顶尖影评人组织的民间电影奖项)上,《过昭关》从《大象席地而坐》《过春天》《四个春天》《柔情史》《谁先爱上他的》等其他10部优质的电影中脱颖而出,成为迷影精神赏年度推荐影片。

《过昭关》海报

电影的投资规模、卡司阵容,并不必然与电影的质感呈正相关关系,却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电影的排片。《过昭关》5月20日于全国公映,但排片占比只有0.5%。一部好电影很可能就这样被观众错过,着实可惜。

《过昭关》的故事非常简单。2017年的暑假,妈妈在等着生二胎,爸爸分身乏术,七岁的宁宁(李云虎 饰)被送回乡下,由七十多岁的爷爷李福长(杨太义 饰)照顾。爷爷身体硬朗,生活简单简朴。

杨太义饰演的爷爷。杨太义是一个普通农民,这是他第一次出演电影

偶然间爷爷得到一位中风老友的联系方式。在当年的“反右”运动中,当爷爷落难时,老友曾救他于水火。为了能在对方去世前实现老友重聚,爷爷决定带上孙子,骑着一辆摩托三轮车,去千里之外的三门峡,看望时日不多的老友。

爷爷带着孙儿,打算骑着三轮车到千里之外的三门峡

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困了就在车上睡,饿了就拿出自备的干粮。《过昭关》的一大魅力在于:它经由爷孙俩的这一场旅行,为我们还原一幅大银幕上非常少见的中国式乡村浮世绘。

电影呈现了一幅非常真实的乡村图景

《过昭关》是个很穷的剧组,但电影反倒因“穷”得福了。因为穷所以没有太多的美术置景,而是因地制宜取景,镜头里的乡村图景显得更真实。也因为穷,拍摄时不会在光影上弄太多故弄玄虚的东西,多采用自然光,然后在录音上下功夫,尽可能还原农村夏天里的蝉鸣、蟋蟀声、狗吠声。

《过昭关》里的乡村,不是城乡二元对立模式下那个带有乡愁想象的乡村,也不是“返乡笔记”哀叹的“故乡在堕落”的那个乡村;它不美化、不卖惨、不猎奇、也不煽情,就像是随便走进中国某个乡村拍摄的,真实、自然、亲切,有肮脏和不方便,也有静谧恬淡的美。有过乡村生活体验的观众,一定会觉得电影中的乡村太熟悉。

乡村浮世绘除了有乡村景观,至关重要的,还有乡村里的人、乡村里的人际交往和人情,带着真情、朴实、野趣,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稀缺的善意。比如爷爷总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对他人的要求都是一声“中”;爷孙俩关于爷爷是否有爸爸,以及是否有鬼的有趣讨论;电动车店那个中年老板喊七岁的宁宁“叔”,因为辈分不能乱;爷爷出发前,哑巴爷爷在纸上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爷孙的对话充满了乡村野趣

旅行途中也有许多小插曲,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绝望失意的破产青年,一个满腹抱怨、充满戒备的长途汽车师傅,一个必须通过特殊发声器才能说话的养蜂老人。爷爷将他的豁达和善意,传递给这些因缘际会的匆匆过客。

当然,漫漫长路,一定也得有故事。听故事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它能打发无聊,派遣寂寞,放飞想象,也赋予庸常的生活诗意。虽然当下的年轻人已经渐渐失去讲故事的能力,但这一能力在爷爷身上完好保留。

爷爷给宁宁讲的第一个故事,是戏曲里一出叫《文昭关》的戏。春秋时期,楚平王荒淫凶残,杀害了忠臣伍奢,伍奢的小儿子伍子胥,被迫逃亡。逃离楚国的时候要经过昭关,但伍子胥被困住了,一时之间愁白了头发,在东皋公的帮助下才顺利过昭关。这个段落中,导演以戏中戏的方式呈现出来。爷爷一边讲故事,镜头一边穿插着戏曲段落,伍子胥穿上中国传统戏曲中的戏服对爷爷的讲述进行演绎。

片名《过昭关》也由此而来。显然,如此取名是寓意的,旅行本身就像“过关”,而爷爷磨难重重的前半生也犹如“过昭关”。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家里成分不好,父亲被斗死了,而自己在农场改造时也遭遇了重重坎坷,就跟伍子胥过昭关一样,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半路上遇到的养蜂老人是爷爷的同龄人,他也曾经历那段岁月,他说自己的父母在1958年饿死了,把吃的都留给他了。

但电影《过昭关》与戏曲《文昭关》又有显著不同,在“昭关”面前,爷爷并非像伍子胥“今还杀伊父子,弃掷深江,奉祭父兄,惟神纳受”的极端复仇态度,爷爷告诉宁宁:爷爷运气可好,有朋友照顾我,有兄弟看着我,就这样一点点,熬过来,才有了你爸,才有了你……

这并非合理化苦难,而是凸显出“过”的人生态度,“人生就像过昭关,过完昭关是潼关,还有山海关,嘉峪关,一层重是一层关”。人生实苦,难关重重,认清它,捱过它,至少可以收获一路的坦然从容。因此爷爷虽然内心中有过风暴,但他面容平静,隐忍、从容、淡定地生活,也看淡了他们那一代人的生与死。

经由爷爷,《过昭关》超越了一般乡村叙事或者公路旅行叙事的模式,它隐藏了另一个深层叙事:为爷爷他们这一代人立传。

爷爷跟养蜂老人说:咱这一辈子,关关难过也得过

这是经历诸多磨难的一代人,是为时代、为家庭付出一切的一代人,是隐忍而坚韧的一代人,是常被忽略的一代人——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爷爷,但可能很多人甚少了解爷爷所经历的过去。

这更是寂寞孤独的一代人。《过昭关》中出现的几个老人,都是独居老人。子女们背井离乡在外打拼,他们因为种种原因,独自留守在老家里。他们都过于“懂事”,能不麻烦孩子就不麻烦孩子,一边盼着孩子们的归期,一边孤独地度过日日夜夜。身边的好友一个个走了,他们也都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爷爷送别儿子与孙子,留下孤独的背影

前半生吃苦,后半生寂寞。哪怕再从容,也会有孤独袭来的时刻,于是电影结尾,当得知最后一个好友死亡的消息时,爷爷坐在门外,大雪纷飞。他又一次唱起了戏曲里伍子胥遭遇困厄时的哀叹: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