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之门》:“门户”国家的心态为什么复杂微妙?

2019-05-17 18:37
北京

(本文首发于财新网,作者:赵会荣,中国社科院俄欧亚研究所研究员)

乌克兰真正获得独立主权国家地位是在苏联解体以后,众所周知正是乌克兰的克拉夫丘克、白俄罗斯的舒什科维奇和俄罗斯的叶利钦三个人在别洛韦日森林签署建立独联体的协议从而结束了苏联的存在。年轻的乌克兰引起世人关注主要是因为两场革命,一场是橙色革命(2004年),另一场是尊严革命(2013年),也被称为广场革命,紧随其后发生了克里米亚事件、顿巴斯冲突和刻赤海峡冲突,俄乌关系、俄罗斯与西方关系随之不断恶化。乌克兰为什么会发生两场革命,克里米亚到底属于谁,俄罗斯与乌克兰为什么会反目,乌克兰何以能够撬动地缘政治,乌克兰的未来如何,诸多疑问引发了世人对于乌克兰历史的兴趣。

▲雅尔塔会议上的三巨头。1945年的雅尔塔会议为新的波兰-乌克兰边界赋予了国际合法性,使利维夫(利沃夫)归于乌克兰,并让乌克兰得以成为联合国成员。

然而,市面上的乌克兰史著作并不多,大部头的经典著作尤其少。原因是,乌克兰独立时间不长,各方对乌克兰历史研究的学术需求有限,从业者不多,但研究难度并不小。乌克兰是地区文化多样性的统一体。它自古以来就处于文明文化的交汇地和大国博弈的夹缝地带,内部各区域曾隶属不同的帝国,彼此之间的差异很大。这给研究者提出了不小的挑战,要求研究者掌握扎实而丰富的第一手资料,有深厚的学术积淀、较强的语言能力和材料甄别能力,并能巧妙驾驭具有政治敏感性的争议性问题。

谢尔盖·浦洛基先生是土生土长的乌克兰人,上世纪90年代初移民加拿大,后又移民美国。他长期从事乌克兰史研究,很多学术成果享誉学界。这部经典巨著的问世是他作为历史学家多年来潜心治学、厚积薄发的结果。他以学者的严谨态度、在掌握大量历史资料的基础上、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呈现了长达2000多年发生在乌克兰土地上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全书结构紧凑,脉络清晰,叙事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前后衔接自然,似一气呵成,情节展现跌宕起伏,细节描写丝丝入扣,读起来有畅快淋漓之感。全书内容起自希罗多德时代,终于苏联解体和俄乌冲突,所述历史时段之长超越了以往的同类著作,史实详尽,信息量很大。乌克兰最著名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米哈伊尔·赫鲁舍夫斯基的《乌克兰-罗斯史》仅写到其生活的20世纪20年代。中国学者赵云中的《乌克兰—沉重的历史脚步》同样止于20世纪20年代。

浦洛基没有如赫鲁舍夫斯基那样以乌克兰国家为写作框架,或者写成乌克兰若干个地区史的组合(那样写似乎稍稍容易些),而是选择前所未有的以地理、生态和文化为坐标描述了发生在乌克兰土地上的乌克兰人的历史,他所讲的乌克兰人包括不同族群,其目的是发现并细述支撑现代乌克兰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乌克兰人的精神内核。他指出,“乌克兰(人)是一个行政和政治上统一的多语言、多文化国家。这一理念从乌克兰遍布荆棘,甚至往往是悲剧性的内部分裂历史中的教训得来,其基础则是乌克兰的不同语言、不同文化和不同宗教许多个世纪以来的共存传统。”(P.483)作者选取如此独特的视角有利于读者在对于乌克兰的历史发展获得系统清晰的认识的同时,也能够管中窥豹透析与乌克兰有关帝国的兴衰史。

浦洛基称,他之所以把书名定为“欧洲之门”,是因为乌克兰地处欧亚大草原的西缘,许多个世纪以来都是通往欧洲的门户。战争和冲突发生时,“门户”关闭,乌克兰成为阻挡侵略者的屏障,而大部分时候则成为欧洲和亚洲之间的桥梁,促进着民族、商品和思想的交流。他认为,“乌克兰的独立主张从来都有一种亲西方的色彩,这是乌克兰历史经验的产物:作为一个国家,乌克兰正位于东西方分界线上。”(P.492)作者称此书献给乌克兰人民,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乌克兰土地的热爱。作者强调,乌克兰对于欧洲和世界有自己的贡献,乌克兰于欧洲以及欧洲于乌克兰都非常重要。

▲作者沙希利•浦洛基(Serhii Plokhy)

全书在章节安排上厚古薄今。从内容上看,作者的研究非常扎实,对于乌克兰各地区不同族群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生活的历史变迁作了立体化和全景式的描述,对于乌克兰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和关键的历史细节都有涉及,取舍得当,对于乌克兰研究的基本问题都有深入思考,且不乏洞见。这些对于读者理解今天的乌克兰大有裨益。这部著作的主要贡献与其说提出了乌克兰研究的基本问题,不如说就这些问题的来龙去脉如抽丝剥茧般娓娓道来,在还原历史过程的同时也厘清了问题的复杂性。

拿地区差异来说,今天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乌克兰以第聂伯河为界,东西分裂,东部亲俄,西部亲欧洲。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乌克兰的27个行政区各有特点。从历史上看,乌克兰东部和中部大部分领土在17-18世纪陆续被沙俄占领,而沿里夫尼-捷尔诺波尔-切尔诺夫策一线及以西的几个州和北布科维纳地区直到二战期间才被并入苏联,因此这些地区受俄国文化影响的时间相对较短,与此同时它们的发展历程也不一样,各有各的轨迹。从民族分布看,乌克兰族作为主体民族在多数州比重超过70%,在敖德萨州、顿涅茨克州和卢甘斯克州的占比在50-70%,在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占比在20-30%。俄罗斯族作为乌克兰第二大民族,在塞瓦斯托波尔和克里米亚占50-80%,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占30-40%。此外,乌克兰靠近西部和南部边境各州还分布着罗马尼亚族、匈牙利族、波兰族、保加利亚族、鞑靼族、犹太族等,这些民族的文化有自己的特色。从宗教来看,乌克兰绝大多数居民信仰东正教,仅约10%的居民信仰天主教,主要分布在西部的利沃夫州、伊万诺-弗兰克夫斯克州和捷尔诺波尔州。东正教信徒中,信仰乌克兰东正教的占多数,信仰俄罗斯东正教的占少数,后者主要分布在乌克兰南部。从语言上看,东部的哈尔科夫州、卢甘斯克州、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州、顿涅茨克州、扎波罗热州和南部的尼古拉耶夫州、敖德萨州和克里米亚多数居民以俄语为主要交流语言,中部地区的情况比较复杂,有的州俄语占比高,有的州乌克兰语占比高,西部以乌克兰语为主要交流语言。因此,无论是历史上还是今天乌克兰在文化上都无法找到仅仅一条分界线,乌克兰是多元文化的混合体。

▲《卢布林联合》,扬·马泰伊科(Jan Matejko)作于1859年。14世纪末,乌克兰地区被并入波兰王国和立陶宛大公国,这两个国家的双边关系开始决定乌克兰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1569 年,两国达成卢布林联合,波兰-立陶宛联邦由此诞生,大部分乌克兰土地被归于波兰,白俄罗斯地区则留给了立陶宛。这是近代乌克兰版图形成的开端。

作者对于乌克兰的历史人物基本不作道德亦或法律层面的评价,而是把重点放在讲述人物的所作所为,从而为读者自行作出判断提供依据,帮助读者避免简单臆断。例如,他指出,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率领哥萨克军官向乌克兰的新君主莫斯科沙皇阿列克谢·罗曼诺夫宣誓效忠。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漫长而纠缠不清的关系从此开始。不过,沙皇也兑现了布图尔林许下的承诺,向哥萨克人提供了波兰国王从未同意过的待遇。(P.149-152)依此事实,就不能简单地把赫梅利尼茨基称作乌克兰民族的叛徒或者英雄。再如,媒体经常把乌克兰的政治精英划分为亲俄派和亲西方派,亚努科维奇常常被认为是亲俄派代表,但通过作者的讲述可以发现这种说法并不合适。(P.475)从亚努科维奇的所作所为来说,他更倾向于在俄罗斯与西方之间搞平衡。季莫申科常常被作为亲西方派的代表,实际上俄罗斯把季莫申科看作可以对话的政治精英。俄罗斯驻华大使安德烈·杰尼索夫曾说,乌克兰所谓的亲俄派未必亲俄,所谓的亲西方派也未必亲西方。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浦洛基没有回避争议性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绝大多数叙述都比较严谨,所持的立场也比较客观和中允。正因为如此,这部著作英文版一经问世很快引起各方关注,被译成包括俄文在内的多种语言出版。例如,作者指出,(尤先科)总统努力普及1932-1933年乌克兰大饥荒的历史记忆,并大力颂扬与苏联政权做(作)斗争的乌克兰反抗军战士,希望以此建立一种强大的乌克兰国家认同,却未能将这些努力转化为选举中的普遍支持。这种历史记忆的政治实际上让乌克兰社会陷入了分裂。(P.469)“语言上的分歧和历史上的对立的确在乌克兰东部和西部之间造成了芥蒂,然而政客们为了赢得选举,将这一分歧夸大,使之远远超出了其实际上的重要性。”(P.478)作者没有附和尤先科政权和波罗申科政权关于乌克兰大饥荒是“种族灭绝”的立场,指出追授班德拉“民族英雄”的称号的行为尤其引起争议。不过,他坚持“只有乌克兰的饥荒是由明显具有民族色彩的政策所导致”。(P.361)这一点估计俄罗斯学者未必认同。

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述,希望历史能为我们提供对当下的洞见,进而影响未来。这里我们不妨选取两个问题稍作讨论。作者认为,多族群、多文化的现代乌克兰民族尚在形成之中(参见导言部分),而曾经存在的哥萨克国为近代乌克兰民族的构建提供了砖石——一个关键的历史深化、一种文化传统和一种语言。(P.217)那么,今天的乌克兰能否弥合地区分歧促进现代民族和国家认同呢?这个问题于当下似乎并不比历史上更轻松。2016年民调显示,乌克兰仅60.1%受访者认为自己首先是乌克兰公民,比1992年增长14.5%,但仍有22.1%受访者认为自己首先是来自某个地域的居民。从历史来看,当乌克兰人散落在不同的帝国内时,基本上很难形成统一的文化,这也导致乌克兰民族和国家形成都比较晚。而现代乌克兰民族和国家认同首先需要明确和稳定的边界,继而才能使生活在边界内的群体体验到一种统一性。当下的乌克兰版图残缺不全,克里米亚被分离出去,国际协调机制对克里米亚议题少有关注,乌克兰当局除了请求西方延长对俄罗斯的制裁期限和加强在乌军事存在外并没有好的解决办法。顿巴斯地区冲突陷入冻结状态,接触线两侧零星交火不断,战火每天都在吞噬乌克兰人的生命和国家并不宽裕的财政,如脓疮给乌克兰内部稳定与发展带来巨大损害。顿巴斯冲突无法指望通过落实明斯克协议获得解决,因为明斯克协议的先天缺陷是没有规定乌俄双方谁应率先履行协议中规定的义务。明确和稳定的边界应该说仅仅提供了构建现代民族国家认同的基础,此外还需要能够包容地区差异和族群差异的制度和政策,从而维系和增强他们彼此之间联系的纽带,促进共同文化的形成。目前,乌克兰当局推行的内外政策仅满足了部分地区和部分族群的利益诉求,加上政府治理低效、经济低迷、寡头政治、社会腐败等问题,导致多数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度很低,这些都阻滞了乌克兰人形成对现代乌克兰民族国家的认同。
浦洛基指出,“哥萨克人可以说是尝试了所有可能性——从克里米亚人和奥斯曼人开始,至莫斯科人、瑞典人和波兰人结束。没有一个选择获得了成功。不仅哥萨克乌克兰,连整个乌克兰地区都失去了统一性。”(P.168)那么,今天乌克兰当局提出的加入欧盟和北约的目标能否实现呢?短期内恐怕难以实现。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曾明确表示,乌克兰在未来20~25年内不能成为欧盟和北约成员国。乌克兰加入欧盟的障碍大概包括:欧盟内部对于乌克兰是否是欧洲国家存在分歧,对于是否同意乌克兰加入欧盟同样存在分歧;英国宣布脱欧后,欧盟受到难民问题、民粹主义和离心倾向等问题困扰,短期内不适宜扩员;乌克兰政治经济改革距离欧盟的要求还有很大距离;乌克兰民众意见不一致,民调显示至多半成受访者表示希望加入欧盟,希望加入北约的比例更低。乌克兰加入北约短期内也不现实,首要的障碍是存在领土问题。尽管如此,追求加入欧盟和北约已成为乌克兰的既定政策,乌克兰与欧美的关系也将不断提升,无论谁成为下一届乌克兰总统。

由于作者很少注释资料来源或者公布第一手资料来佐证观点,特别是一些重要历史细节和统计数字未指明出处,可能会让专业读者产生疑问。另外,作者在叙述中没有介绍不同国家或族群对于乌克兰重大问题的不同看法。这些对于专业读者来说也可能是一种遗憾。不过,对于非历史专业的读者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由于没有枯燥的第一手文件介绍和晦涩的引文,这部看上去更像通史的著作,语言朴实,行文流畅,适读性和画面感都很强,仿佛在讲述刚刚发生过的故事,读起来会比较轻松。

由于本书是由英文译成中文,一些术语与中文的习惯说法并不一致,可能会影响到读者的理解。例如,利维夫—利沃夫、沃里尼亚—沃伦、哈尔基夫—哈尔科夫、米科拉伊夫—尼古拉耶夫、贝拉维察森林—别洛韦日森林、玛伊当—麦丹、博赫丹·赫梅尔尼茨基—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等。当然,瑕不掩瑜,这部著作仍不失为一部有重要参考价值的乌克兰史经典著作,值得向中国读者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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